[剑三+霹雳]梦中笑问故人安

　　柳家两位兄长的到来与离去，确实如同投入雁门关这片苍茫大地上的一粒石子，在风沙中激荡起几圈涟漪，便迅速沉底，被更宏大、更日常的边塞洪流所吞没。边关的日子，终究是系在刀锋与烽火之上的。突厥人的游骑如同草原上驱不散的饿狼，时不时便要扑上来撕咬一口，大大小小的冲突，成了苍云军将士们碗里的盐、杯中的酒，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蔓华如今重心多在两个孩子身上，但只要战事起，她总会提前备好伤药，让薛直带去营中分发给将士。给薛家几个兄弟的，更是她精心调配的急救药包，里头除了上好的金疮药，还特地放了她特制的百解丸，不敢说能解世间万毒，但应对边关常见的箭毒、虫毒，拖延时间撑到回营救治是绝无问题的。一直以来，倒也平安无事。

　　然而，就在薛坚快满半岁的时候，一次寻常的小规模冲突，却传来了坏消息——薛家老三薛燧峰，中了毒。

　　蔓华正巧带着新制的伤药送到军医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薛燧峰躺在军帐的硬板床上，嘴唇泛着不祥的紫黑，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军医在一旁更换敷料，眉头紧蹙。

　　“中毒？”蔓华眉头瞬间拧紧，几步上前，抓起薛燧峰的手腕探脉，又翻看他肩颈处的还没换新药伤口。那伤口并不深，只是寻常的箭簇划伤，周围皮肉却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百解丸呢？他没吃？”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厉色。这毒虽然棘手，但若及时服药，绝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帐内的气压瞬间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薛直站在床边，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躺在床上的薛燧峰，原本因中毒而昏沉，被蔓华这带着冰碴子的声音一激，竟强撑着睁开眼，对上嫂子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眸子，顿时一个激灵，连毒发的痛苦都仿佛吓退了几分。

　　“嫂、嫂子，嘿嘿……”他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混不吝的笑容，却因为虚弱和心虚，变得比哭还难看。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一半是毒素侵蚀，更多却是被蔓华这极难一见的黑脸给骇住了。他天不怕地不怕，连大哥薛直的军棍挨起来也能龇牙咧嘴地笑，唯独对这位平日里温声细语的嫂子，存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敬……以及此刻清晰的惧意。

　　“有骨气啊，中了毒还不吃药，”蔓华气得直磨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叫我来干嘛？给你收尸吗？”她近来因着小薛坚夜里闹觉，本就睡眠不足，头疼欲裂，此刻薛燧峰这般不惜命的行径，无异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跳起了激烈的踢踏舞，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夫人，消消气、消消气。”薛直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厚实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上蔓华的后背，试图给她顺气。他这个在万军阵前也能岿然不动的雁门关统帅，此刻在自家夫人盛怒的目光下，竟和床上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样，像个缩起脖子的鹌鹑，不敢大声喘气。他是被无辜波及的，但他完全理解蔓华的怒火从何而来。

　　薛直大概知晓是因为什么，小半年前老二跟老三闹了别扭，薛坚刚满月不久就跟他说要去雁塔驻守，至今未归。薛燧峰这小子，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实则重情义，轴得很。他大概能猜到，这混账东西硬扛着不吃解毒药，存的就是用这苦肉计，想把远在雁塔的薛浸岳给逼回来。但是——

　　‘这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薛直心里也是恼的不行。当他发现薛燧峰中毒后，竟偷偷把药包藏起来，硬扛着毒素发作时，他是又惊又怒，当场就想摁着他把药灌下去。可薛燧峰那时还有力气挣扎，红着眼睛嘶吼：“别管我！让二哥回来！他不回来我就……我就……”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人就因毒气攻心厥了过去。薛直又急又气，却一时拿这倔驴一样的弟弟没办法，只得立刻点了亲兵，快马加鞭将人送回关内，本意是想让军医先稳住毒性，再图后计，万万没料到，正好撞上了前来送药的蔓华，被抓了个正着。

　　蔓华看着薛燧峰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满脸无奈、试图和稀泥的丈夫，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猛地甩开薛直的手，指尖颤抖地指着薛燧峰：

　　“你、薛燧峰！你真是好样的、赌气连命都不要了？啊？你可知这毒再拖上几个时辰，便是神仙也难救！到时候，你是痛快了，一了百了，让你大哥怎么办？让爹娘怎么办？回头你侄儿将来问起他三叔是怎么没的，我们该如何说？告诉他，你三叔是个蠢死的懦夫，为了跟自家兄弟赌气，自己把解药扔了？！”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薛燧峰的心上。他原本因中毒而混沌的意识，被这番话刺得清醒了几分，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讪笑终于维持不住，垮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还有你！”蔓华炮口一转，对准了薛直，“你明知他胡闹，还由着他？就不怕真出了事，后悔莫及？”

　　薛直在蔓华的气场下感觉有点不敢抬头，讷讷道：“我、我当时也想强行灌药，可他——”

　　“他什么他！他一个中毒的人，能有多大力气？你薛大将军在战场上擒拿敌首的本事呢？”蔓华简直是怒其不争，胸脯剧烈起伏着。

　　帐内一时寂静，只剩下薛燧峰压抑的呻吟和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军医早在蔓华发怒之初，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生怕被这家庭风暴的余波殃及。

　　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把那不省心的小叔子从床上揪起来再揍一顿的冲动，蔓华重新走到床边，脸色依旧冰冷，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医者的锐利和专注。“现在，闭嘴，躺好！”她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小刀和几个瓷瓶。先是用银针封住薛燧峰心脉附近的几处大穴，减缓毒素蔓延。然后，她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利落地划开他肩颈处已经变得乌黑的伤口。黑紫色的脓血瞬间涌出，带着一股腥臭之气。蔓华眉头都没皱一下，用干净的白布迅速擦拭，直到流出鲜红的血液。

　　接着，她从一个碧玉小瓶里倒出几颗赤红色的药丸，捏开薛燧峰的嘴，塞了进去，又灌下一口清水助他咽下。这药丸性烈，入口不过片刻，薛燧峰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按住他！”蔓华对薛直喝道。

　　薛直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用坚实的臂膀死死按住弟弟挣扎的身体。

　　蔓华手下不停，又取出数枚长短不一的金针，精准地刺入周身十几处穴位，或捻或弹，以内力催动药效，引导毒素顺着被割开的伤口排出。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利落的看不出刚才还在生气的样子。

　　薛直看着妻子专注的侧脸，额角因耗费心力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他知道，蔓华嘴上骂得狠，但绝不会真的不管。

　　她只是太在意家人的安危了。

　　薛燧峰这般轻贱自身性命，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蔓华才长吁一口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薛燧峰伤处流出的血已彻底转为鲜红，他本人也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脱力地瘫软在床榻上，嘴唇的紫黑色褪去，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眉宇间盘绕的那股死气总算消散了。

　　“暂时控制住了，”蔓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她一边擦拭着器具，一边冷冷道，“但脏腑受损，需好生调养一个月，期间不得动武，不得饮酒，不得情绪激动。”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过刚刚缓过一口气的薛燧峰，“尤其是你，薛、老、三，若再敢阳奉阴违，不好好吃药休息，不用等毒发，我亲自开一副药，让你在床上老老实实躺半年！”

　　薛燧峰此刻乖觉得像只猫儿，虚弱地点点头，连声“不敢”都说得有气无力。

　　蔓华又看向薛直，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警告：“人交给你看着，若再出差池，你们兄弟俩，就一起给我滚去睡校场！”

　　薛直连忙保证：“夫人放心，我一定看好他！”

　　处理完这糟心的事，蔓华收拾好药箱，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便走。掀开帐帘，外面已是夕阳西沉，雁门关的秋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她脸上，让她因怒火和劳累而发烫的脸颊稍稍降温。她抬头望着关隘上空那面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的苍云旗帜，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

　　‘回去想想怎么办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向府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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