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还清

　　徐小桃挽着阿爹的胳膊，脚步轻快地踏进街边一间小饭馆的门槛。

　　今天她和她阿爹来这里下馆子来，即是为了给他爹洗尘，也是为了庆祝他爹经历祁府一事有惊无险，还得了许多谢礼。

　　父女俩刚在窗边的位置坐下，就看到一队扛着箱子的戏班子从街边走过。

　　“阿爹你快看！是戏班子！”

　　车夫大叔也打眼瞧了瞧，看到他们举着的班旗上写着“庆喜班”三个字。

　　“看样子应该是被请去街首的大酒楼里给客人们唱戏去了。”

　　那些气派的酒楼可是他们这些人不敢进的。

　　车夫大叔看着戏班子越行越远，眼中满是向往。

　　“我才不稀罕呢，也不爱听戏，就喜欢钻这些实惠好吃的馆子。”徐小桃一边说着一边招招手把店小二叫来点菜。

　　车夫大叔收回视线，笑道：“对对对，咱们啊就过好咱们的小日子就行啦，今儿个随便吃，阿爹请客。”

　　“那我就不客气啦～小二哥，我来要一条清蒸鱼，还要……”

　　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过好自己的就好了，又何须羡慕，何须嫉妒。

　　福满楼的后台里，庆喜班的戏子们正忙着上妆勒头。

　　酒楼掌柜急匆匆掀帘而入，神色凝重地拱手作揖：“各位爷们儿，我再在这里提醒一句，今儿可千万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席间坐着来看戏的可都是贵客，京城冯府的大老爷也在，在这四九城里，这位爷可是跺跺脚，地皮都得抖三抖的主儿！”

　　后台顿时鸦雀无声，连正在勾脸的武生都停了笔。

　　掌柜的环视众人，继续道：“福满楼把这场造化给了你们庆喜班，是看在你们在临川老字号的面子上。若是唱砸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莫说你们，连我们酒楼都得吃挂落！”

　　阿溪手中的朱砂笔在掌心转了个圈，看了眼一旁的郑荣生，郑荣生置若罔闻，自顾自上着妆。

　　戏班主则满脸堆笑，对着掌柜保证：“掌柜的放心，我们庆喜班一定全力以赴，在福满楼给老板您挣个满堂彩。”

　　掌柜的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能让冯大老爷高兴，赏钱必定是少不了你们戏班的，自己好好把握吧。”

　　“多谢老板提点，多谢老板提点，我们都记下了。”

　　掌柜的又嘱咐几句就走了。

　　等人一走，戏班主耷拉下脸，猛地拍了拍桌案，完全没了刚刚那奴颜婢膝的模样，架势十足地对着满堂的人道：“都听见了？今儿谁要是走板忘词，丢了庆喜班的脸面，砸了自己的饭碗……”老班主顿了顿，“就甭吃庆喜班的这口饭了！”

　　“是！”

　　“班主放心！”

　　“知道了！”

　　大家也都知道这次在福满楼唱戏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如果能唱出名堂，得到冯老爷的赏赐，他们庆喜班就相当于是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立住了万儿，以后还愁没戏可唱，没票子可赚吗？

　　前头的锣鼓点没停，此刻戏台上正是另一个戏班子里的名角儿在唱文戏，轮到他们还有一段时间。

　　上好妆的郑荣生嫌后台闷得慌，自个儿走出来透透气。

　　他百无聊赖地在戏台所在附近四处走走看看，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郑荣生蹙起眉，他想再仔细看看那人的模样，也没来得及多想，就凭着感觉朝着那背影的方向追过去。

　　酒楼里的客人很多，那熟悉的叫郑荣生日思夜想的身影一个不注意就消失在了人来人往里。

　　郑荣生急得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地追过去，路过的小二哥手里端着的上好龙井都险些被他打翻。

　　小二哥小心翼翼护着茶壶，啧了一声，冲着郑荣生离去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心中暗骂，哪里来的戏子莽夫，真是瞎了眼了！

　　郑荣生站在原地又看了看，远远地看到那身影拐进一个拐角，他目光锁定，立刻就要追过去。

　　手却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攥住。

　　郑荣生被拉得一个趔趄，转回头，看到一脸担忧的阿溪：“荣生！你干嘛去？”

　　“我看到了阿泠！阿溪，我看到阿泠了，我要去找他！”说着，郑荣生一把甩开阿溪的手，就要继续追。

　　阿溪哪里敢放他一个人到处无头苍蝇地找，如果冲撞到了什么达官显贵，他们可担当不起。

　　于是连忙快走两步拦在郑荣生的身前，劝道：“阿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一定是看错了。”

　　“不不，我没看错，那肯定是阿泠，阿溪，真的，我看到了，是阿泠！”

　　阿溪看到郑荣生现在这个急得有些疯魔的样子，心道一声不好，如果放任不管，肯定会惹出大祸，还有一会儿的戏，也不能出一点纰漏。

　　于是阿溪拉住郑荣生的胳膊，耐心地和他说：“荣生，听我的，先回去，马上就要开戏了，你也知道今天这出戏有多重要，如果搞砸了，我们连京城都呆不了了，到时候还怎么找阿泠？对吧？只要我们还在京城，阿泠也还在京城，你今天能碰到他一次，下次一定也能再碰到的，留得青山在，你还怕没有机会吗？”

　　郑荣生被他说动了。

　　阿溪见状，继续劝：“如果能攀上冯老爷的人脉，说不定他还能帮着咱们找人呢，你说是不是？”

　　郑荣生收回了迈出去的脚，又看了眼那个拐角，握了握拳，点头道：“好，先回去，先把这出戏好好唱完先。”

　　“对，这就对了，”阿溪拉着郑荣生就往回走：“走走，先回去，先回去。”

　　戏台上锣鼓喧天，噌噌锵锵热闹非凡，郑荣生踩着锣鼓点掀帘而出，甫一亮相，就看到对面二楼的雅间里临窗坐着的玉声。

　　那个他朝思暮想了千千万万遍，怎么都找不到的人，此刻与他遥遥对上了眼。

　　就像是做梦一样，正是这一眼，叫郑荣生险些踏错步点。

　　好在阿溪在旁边帮他兜着底，巧妙地替他遮掩了一下。

　　在走场间，阿溪在背对着舞台的档口给了郑荣生一个眼神，作出嘴型叫他先好好唱戏，郑荣生才如梦惊醒，立刻调整好了状态。

　　是啊，得好好唱，久别重逢可千万不能在阿泠面前出洋相。

　　他记得他最爱看他唱这出武戏，说他花枪耍得漂亮。

　　这么久没见，阿泠一定想了，所以他一定要把这场戏完美唱完。

　　阿溪看到郑荣生难得的干劲十足，像是变了个人，他很欣慰，后台守着的老班主也是捏了一把汗。

　　后来，郑荣生和台上的师兄弟们配合默契，一场武戏在台上唱的淋漓尽致。

　　台下叫好声不断，冯老爷也抚掌称赞。

　　最后一记亮相，郑荣生长枪点地，额间汗珠顺着画了油彩的脸颊滑落。

　　他终于看清玉声唇角勾起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浑身的血液因为兴奋而在体内沸腾。

　　他在笑，他的阿泠在对他笑。

　　阿泠……阿泠啊……

　　戏毕，冯老爷兴致颇高，命人将庆喜班全体唤至二楼厢房。

　　老班主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领着众人排成两排，站在冯耀面前。

　　郑荣生站在最前头，脸上的油彩未卸，他随着众人向冯耀作揖，余光却忍不住往玉声身上瞟。

　　玉声穿一袭象牙白锦缎长衫，衬得他肤若凝脂。

　　他正倚在太师椅上，纤长的手指捏着颗蜜饯，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鸟笼里的红嘴绿鹦哥。

　　那双似不经意间看过来的桃花眼里含情带笑，藏着勾子般，直看得郑荣生口干舌燥。

　　看那通身矜贵漂亮的气度，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在戏班子里时怯懦可怜的模样。

　　不过现在的样子反倒比以前还要有韵味，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样芬芳招人。

　　要不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场，郑荣生几乎就要生扑过去了。

　　“玉声，你觉得他们唱得怎么样？” 冯老爷也没有直接表态，而是问起了一旁的玉声。

　　玉声，原来你改名成了玉声，难怪用阿泠这个名字一直找不到人。

　　郑荣生在心里默默品味着这个名字，好是好听，只是总觉得不习惯，他还是更喜欢叫他阿泠。

　　阿泠，多惹怜啊。

　　郑荣生这边还在没心没肺地想着这些风花雪月，那边倒是把老班主吓了个冷汗岑岑。

　　老班主和戏班子里认识阿泠的师兄弟们也一眼就认出了玉声，只是此刻立场已经不同，人家现在是主子了，地位悬殊，别说是当面相认了，现在就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一眼，生怕唐突冒犯了这位得宠的四夫人。

　　他们都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尤其是老班主，里衣几乎都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回想着以前的种种，对玉声可以说是极为苛待，自己儿子把人玷污了，自己最后还把他卖去窑子里，可以说是一点情面也没有留。

　　以前听说他是被京城的富商买走了，还以为这一去就会沦落个不好的下场，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此刻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冯大老爷的四夫人。

　　现在冯耀开口问玉声的意见，老班主几乎是面如死灰，像是等待着最后死刑的宣判。

　　如果玉声说一句不好，他们庆喜班在京城里就没有活路了。

　　俗话说得好啊，风水六轮转，这次可不仅是他，连整个庆喜班的生死都已经全部拿捏在这个他曾极为轻视的下贱胚子手上了。

　　换作谁，谁不怕？

　　而玉声面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袖子里的指尖几乎要刺破掌心。

　　他只以为今天是来看场普通的戏，却没想到会碰到庆喜班的人。

　　他恨了这么久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怎么能不叫他咬牙切齿呢？

　　那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腔，把他撕碎，可他知道，还不行，还要忍。

　　他看着老班主那低着头卑躬屈膝的模样，心中又觉得无比畅快。

　　玉声，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大仇得报了。

　　所以他压下所有的仇恨，忍着心中的恶心，不吝称赞：“这戏唱得不错。”

　　说着，看向郑荣生的方向，声音清悦，悠悠开口：“尤其是武戏，身段可真是漂亮。”

　　郑荣生的肩膀肉眼可见的一抖，玉声的这句话，听在郑荣生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勾引与挑逗，比情话还叫他心猿意马。

　　果然，阿泠还是想着他，念着他的。

　　郑荣生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这种只有他们二人能意会的话，在这样众目睽睽用隐晦的方式传达，让郑荣生枯萎的内里又血肉疯长，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渴求着，那久违的包裹在华美衣饰下的漂亮的身子。

　　而老班主也是惊得不清，他还以为玉声会因着与他们不好的前尘往事而故意刁难他们，趁此机会向他们报仇，出口恶气，这是人之常情，换作是他也会这样做的，不用想都知道，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玉声居然会开口夸赞他们。

　　真心实意的就像是毫无嫌隙一般。

　　一旁的冯管家也是一脸的意外，他知道玉声恨这帮东西，当初愿意应承来京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他们踩在脚下，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反而没有发作呢？

　　冯管家也有些没看懂了。

　　心想着玉声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见惯了人情冷暖的老班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与座上的玉声冷不防对上，那眼中没有半分怨怼，反而带着笑意，这叫老班主的心里更加没底，不敢多看，连忙又低下头去，不住地作揖：“谢夫人夸赞，夫人喜欢，就是我们庆喜班的福气！”

　　这一声声夫人，叫得玉声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有甜有苦。

　　“好。”冯耀也很满意，笑着摆摆手：“赏。”

　　候在一旁的冯管家立即捧出个红绸托盘，上面整齐码着二十个银元宝。

　　老班主激动得膝盖发软，又止不住地连连作揖：“谢老爷赏！谢夫人赏！”

　　身后一众戏班成员都把腰弯下去，感谢冯耀和玉声的赏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