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砒霜
“你还记得多少?”
聚灵鼎下,天后睁开眼,鬓角两缕白发飘动,面庞苍老,混浊的眼睛看向归来的姜浮玉。
修补聚灵鼎对灵力损耗太大,太虚结界受击,姜浮玉能为她做的有限。
听到她问,姜浮玉低头,声音很轻,“在人界发生的事,快记不清了。”
自从前几日从幽冥界回来后,她发觉她不止记不清与罗重衣的初见,连荧惑海里的一切,人界种种,越回忆,越模糊。
这时才醒悟,天后所言,有得必有失,“失”在何处。
聚灵鼎缺口没那么容易补上,补鼎这一过程中,天后在衰老,她自己的记忆在流失。
“只余下最后一步。”天后站起,手抚住鼎底部的裂隙,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该做的都已做完。”
“不等等重衣吗?”
天后约定的三日后,也就是今日。她不想罗重衣看到她生命流逝,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吗?
天后转头朝凌霄殿外望去,没有那道散漫的身影,“我能等,人界妖界的生灵等不起,耽误不得。”
天灾可停,人祸未止。姜浮玉叹道:“四界无主,必生动荡。”
最后一步,以天后之躯补天,换万年太平。
这是每一任天后的归宿。
罗重衣并不知晓,她未能赶到,错过的是她与天后的最后一面。
“下一任天后历劫圆满,飞升不过是这两日的事。何况动荡本避免不了,抓住亦是机会,趁机根除九重天积弊。”
“四界靠你们了。”
天后长叹一声,身体散发出金色光芒,神圣,瞩目,却也有如落日般的苍凉。
环环相扣的异变,有人在暗中推动,使得这一结局提早到来。
她化作一片金灵,飞入鼎中,姜浮玉召出碎叶,玉莲在鼎中融化,聚灵鼎重焕光彩,金光冲向云霄,刺入幽深不见底的天际缝隙。
这道光芒,向仙界传达一个消息——天后散灵而去。
仙君赶至,齐跪于凌霄殿外,“恭送天后。”
姜浮玉捂住滚烫的心口走出,环视一圈,朗声道:“天界事宜由碧阳真君代管,待半年后下一任天后入主凌霄殿。”
“哈哈哈哈哈……不必再等半年。”
沉默中,前排传出一阵畅快的拍手声。
闻声望去,上生殿元君张济站在正中,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张白苏已近至姜浮玉身侧,趁其不备,一掌击中她的心口夺鼎。
“她有今天,实在解气,只可惜死得过于轻巧。”
碧阳眼中满是错愕,“张济,我没想到,竟然是你。”
张济闭关许久,姜浮玉如今才得见她的真容。双十年华的容貌,脸上棱角锋利,一双眼尾下压,压迫感十足。
“张济!”灵肃真君喝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以离溯为首的数十位仙君从众人中分割开,自成一体,站在张济身后,“碧阳真君,今时不同往日。”
她看向对面的星君,游说道:“人界独占四界中八成灵气,经此一遭,天后散灵,仙界对人界仁至义尽。只需破开太虚结界,上生元君以聚灵鼎引灵气入荧惑海,助各位仙君修行提境。”
灵肃真君斥道:“荒谬!”
姜浮玉表情冷静,“入荧惑海非龙族避水珠不可,诸位真当她如此好心?岂知不是她的骗局。”
碧阳:“仙界待你不薄,为何要做这些?”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张济淡淡道,“不知浮玉星君被天后点召,是否有相同体会?”
并非人人向往得道成仙,她被点召入九重天不过一日,人界的双亲无人庇护,惨遭仇人屠戮,姐姐力竭而亡,妹妹被剥皮抽骨。
若她在,仇人不敢妄动。以她的修为早可以飞升,但为护住亲人,一直压制修为,打算等她们寿终正寝再行考虑是开宗立派,还是就地飞升。
谁料天后一纸诏书,打破她所有美好。
九重天上生殿仙位空缺,仙君力战荧惑海海妖重伤过半,为救她们,天后亲自点召。
人人都说这是殊荣,救治仙君理所应当,说她应心存感激,劝她看开,反正人界种种不过须臾,不过过客。
凭什么?
亲人的亡魂流浪在人界不得往生,千年过去,她守着执念筹谋到今日,就是要掀翻这个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九重天!
她使了个眼色,头顶盘旋的西海龙王现身,献上一盒龙族避水珠。
张白苏接着道:“四界弱肉强食,实力为尊。仙位有何用?罗重衣不曾位列仙班,在九重天横行无忌,诸位无论仙位高低,有几人敢同她比试?若有人界灵气,荧惑海洞天福地修炼,何愁不能一雪前耻。”
姜浮玉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次,她的师傅和罗重衣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前者。
人皆有私心,仙君亦如此,仙界无主,张济一切准备妥当,趋利避害是常情,已有不少仙君现在她们那边。
自废修为的那一批仙君,犹豫一会,也走了过去,“从头再来何其不易,我愿信元君所言。”
大势已定,多说无益,姜浮玉不由感叹,明知是张济的阳谋,依旧有许多人愿意冒险。
提升修为的诱惑太大,她们的道心又太摇摆。背叛九重天是必然。
反观站在碧阳身侧的,大半是先前女儿在学堂被罗重衣掳走的那些星君。罗重衣眼光一向不差。
碧阳冷声道:“诸君此去再无回头路。”
天兵合围九重天,为首天将道:“天后散灵,四界大乱,明哲保身方为上策。碧阳真君,你与我们无仇无怨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
灵肃真君召出灵器,“好一个不同的道。”
令人意外地是,张济并未对她们动武,只是搬走了一整座上生殿。碧阳拦住灵肃,并未让她出手。
九重天竟有荒凉的一天,姜浮玉坐在殿阶上,“等新任天后飞升,看到如此场面,不知如何作想。”
灵肃道:“仙君缺位,晨昏四时都要乱套,仙界半年,人界可是数百年。”
“无需半年,只需半天。”说半年不过是让她们放松警惕。姜浮玉笑了笑,“至于空出的仙位,冥王殿下那,不正有一批可用之人吗?”
当初罗重衣亲自筛选学堂娣子,怎会只是简单摸清她们的灵根和实力?
她们的母辈正直,道心坚固,也是选择的一环。如今能在危难中留在九重天,她们自然也不差。
虽然年纪尚轻,未经多少事,用罗重衣的话,废是废了些,好在本性纯良,到万不得已时,也能一用,撑过新旧交替的这段时日。
张济布局太久,上生殿的星君在人界,妖界有玱隐,仙界更是,处处都有她落子的棋盘。
星君随张济出走,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九重天清净不少。
只是,姜浮玉遥望云层尽头,一直不曾见到罗重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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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敖嬴拖累,罗重衣登上九重天的云梯时,看到穹顶如黑色岩浆流淌般的裂口被金光击穿,愈合。
九重天的云层洒落碎金,结界震动,她便知道,她来迟一步。
罗重衣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依照天规惩处她的娘亲是天后之责,散灵补天亦是,看她走向既定的结局,她心里其实没太多感觉,甚至能讨价还价让她留下一道更改天规的诏书。
怨恨,不满,感激,亲切,天后身上投射了她太多的情感,杂糅在一块。可真当这一刻到来,她鼻尖涌上酸楚,双膝下跪,怔愣地望着远方,表情像哭,又像在笑。
珈蓝山大火那夜,她独自被困山洞,伤重徒手与凶兽搏斗,僵持三日,她没掉一滴泪,等出山洞见到接她的天后,她忍不住崩溃大哭。
少年罗重衣并不知道她是四界共主,记忆中她以友人的身份造访过几回珈蓝山。
后来天后将她带回仙界,在九重天求学时受尽暗中的排挤,围殴,娘亲被谩骂侮辱,她也得知娘亲被剔灵骨的真相,重重挑拨下,她与天后只剩君臣的关系。
若不是与天后有约,罗重衣不会对仙界有过多干涉。天后散灵,她与仙族,却绑在了一起,还有许多事需要她去做。
长久的凝视后,罗重衣站起,脊背挺得笔直,眼神藏锋,走向凌霄殿。
“你来了。”姜浮玉上前迎她,细细打量她的神情,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罗重衣没心没肺地笑,握了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随后走入殿,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两道诏书。
一道废除女子不得相恋的天规。一道保周绮。
姜浮玉将方才发生的事讲给她听,“聚灵鼎被张济抢走,九重天近七成星君出走。”
七成,可见张济手段了得。
罗重衣心底反而畅快,张济害她娘亲,是私仇,她碍于上生殿没法报仇,如今,她有了名正言顺杀张济的理由。
“心早不在九重天,留着也是祸患。不可能凭张济的三言两语就能将她们带走,这些日子张济表面上闭关,暗中定然没少下功夫。”
眼下要紧的事,一件是拔擢仙君维持四界运转,一件是去人界阻拦张济盗取人家灵气。
碧阳拟出章程,罗重衣将装着学堂数百人的球丢给她,“母辈留下的,都能凑合用,母辈出逃的,继续关着。”
外面七日,里面七年,再废物在罗重衣手下,也该练出来了。
灵肃真君看她一眼,“这么说,你的种种行为,我们还要道一声谢?”
“谢倒不必,我承的是天后的情。”灵肃主刀兵,罗重衣抬眼,“灵肃真君还在这,只靠龙柳和她麾下天兵,守得住人界吗?”
“何须你来教我做事?”
灵肃上前两步,碧阳拉住她,姜浮玉护在罗重衣身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好歹没打起来。
“大事了结后我再同你算账。”灵肃拂袖而去。
碧阳无奈道:“你何必激她。”
本就打不起来。大局当前,灵肃坐到真君这个位置,怎会不稳重地同她打。罗重衣笑道:“真君倒一点不担心碧羽?”
“她无非吃点苦头。”碧阳看了眼她和姜浮玉,握住水晶球,先行告辞,“我去拟出章程,人界秩序不能乱。”
人散尽,罗重衣的嘴角落下来,她抓着姜浮玉的手,“我看到她散灵了。”
姜浮玉抱住她,听她说:“她修无情道,但不是无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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