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奶奶

　　“那位小何郎中得罪过你吗？”

　　“没有。”

　　“你看他不顺眼？”

　　“也……也没有.”

　　“既如此，为何要捉弄人家呢？”

　　村里的确有一些孩子目不识丁，品行顽劣，以捉弄人为趣。可青兰观察二柱秉性纯良，孝顺朴实，并非劣徒。疑心他收人挑唆，做了违背本心之事。可再三追问，他也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只沉默地忍受母亲的责难。

　　去小何郎中家的路上，二柱垂头丧气的，怀里抱着一只大南瓜，手里抓着一小篮鸡蛋。这是母亲准备给小何郎中的赔罪礼。南瓜家里多的是，可鸡蛋珍贵，攒了好久，都舍不得吃。二柱也只有过生辰时吃过一个。他很心疼，可母亲硬要他拿去。

　　青兰问道：“沉不沉？”

　　二柱摇摇头道：“不沉，我拿得动。”

　　茅屋前靠着一架木梯。屋主坐在房檐边上，修房顶。他一条腿垂下来，搭着梯子。手里揣着稻草。屋顶补好了一大半。二柱望着这一幕，抱着南瓜踟蹰不前。青兰怕高声呼唤惊着小何郎中，从梯子上摔下来，便没出声。

　　等小何郎中自行忙完手头活计，从梯子上爬下来。他们才过去。

　　孟留真一回头，二人都愣住了。

　　“青兰姑娘？”

　　“二少爷？”

　　异口同声的困惑和茫然。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中间隔着夹木讷的二柱。二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张着嘴有些呆滞。风吹过满院子的杂物和人。青兰从惊愕中渐渐回过神来，望向孟留真，迟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孟留真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杂物，很快镇定下来。

　　“我住在这里。”

　　“你是小何郎中？”

　　“是。”

　　青兰微微怔住。孟家的二少爷怎么会跑到村里来当郎中？她很是诧异，当着二柱的面也不便多问。想来人家改名换姓，来村里隐居，别有隐情，身份不好外道，就和她自己一样。

　　“哦，”青兰点点头，改了称呼，“小何郎中。”

　　“有什么事来找我？”

　　“我是二柱的先生。他做错了事，我带他来向你道歉。”

　　青兰的手轻轻搭在二柱肩头。

　　二柱受到压力，鼓起勇气走上前，对孟留真道：“我错了，小何郎中。我不该跟他们一起干坏事，抽掉你房顶的稻草，害你淋雨。”

　　孟留真道：“原来是为这件事。”

　　二柱有些费劲地举起南瓜和装着鸡蛋的篮子，

　　“这是赔罪礼，你收下吧。”

　　“这……”孟留真道：“这倒不用。”

　　“我娘说一定要你收下。”

　　“你的道歉我接受。礼物还是拿回去吧。房子我修得差不多了，你们闹着玩而已，我没放在心上。”

　　孟留真没有接。二柱绕过他，把东西放在屋里的角落。然后垂着手臂站在青兰身边，做错事后悔又不安的样子。青兰看了他一眼，笑道：“小何郎中收下吧，不然他回去难以交差。”

　　孟留真见状，也没别的办法。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些膏药，递给二柱，道：“你爹娘上回腰疼的膏药我又做了些。你带回去给他们敷。”算是跟他们交换鸡蛋，礼尚往来。

　　二柱闷声道：“谢谢小何郎中。”

　　青兰道：“以后可还捉弄人？”

　　二柱把头摇成拨浪鼓，道：“再也不了。”

　　青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二柱揣着那一罐沉甸甸的膏药。爹娘干农活，回来总是腰疼，说敷了小何郎中的耀之后好上许多，不那么疼了。所以得知二柱跟着那帮混小子欺负人家，差点把他的耳朵揪断。二柱干的时候便有些犹豫，现下更是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很混蛋。

　　二柱无地自容，道：“小何郎中，我、我去帮你挑几担水。”他环顾四周，看到门口半满的水缸。冲过去捡起倒在地上的水桶，往小溪边跑。经常干活的孩子总能精准得找到活干。孟留真还没来得及制止，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叫也叫不回来。

　　孟留真回过头，看着脸带笑意的青兰。

　　青兰道：“二柱是个好孩子。”

　　孟留真道：“看出来了。”

　　青兰道：“他捉弄你，想必是有人指使。”

　　孟留真道：“也许吧。”

　　青兰敏锐察觉出他的无奈。

　　“你知道是谁？”

　　“知道，”孟留真从容道：“但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下来的。”

　　青兰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有人想赶他走，故意弄出这些折腾人的事。但他的信念并未因此产生动摇。所以看起来十分坦然平静。

　　孟留真翻出两只干净竹杯，倒了凉茶，请青兰入座。他家里没有待客的茶桌和椅子。两人坐在一条粗壮的木头上。粗粝的树皮凹凸不平，青兰喝了口凉茶，有种特殊香味，应该是加了某种药草。

　　孟留真道：“是晒干后的车前草。”

　　青兰道：“长什么样？改天我也挖一些，回去煮水喝。”

　　孟留真从木头下翻出一片草叶。

　　“随处可见。”

　　“原来它叫车前草。”木屋后头长了许多，她以为是没有用的杂草，并不知道能煮水喝。青兰道：“没想到二少爷博学多才，精通药理，连这些草药都认得。”二柱一走，她对孟留真的称呼又变成了二少爷。

　　孟留真没有太大的反应，“我母亲医女。耳濡目染，学过一些。”

　　青兰听说过，孟家两位少爷并非一母同胞。

　　“所以二少爷来此，是为了学令堂悬壶济世？”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事到跟前，能帮一把是一把。村里没有郎中，每个人都有三病两痛的时候。帮不了的，我也很无奈，后悔自己没有跟母亲多学一些，临时抱佛脚，才去翻医书。翻来翻去发现白天总是不够长，很多事情没做完就得睡觉了。”

　　“二少爷菩萨心肠。”

　　“你别叫我二少爷，”孟留真笑道：“我不是少爷了。我姓何，叫小风。”

　　“孟家，”青兰迟疑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孟留真望着天边流云，道：“是我自己想离开。”

　　青兰道：“过得不开心吗？”

　　孟留真道：“我跟那个家，始终格格不入。十年来，都是如此，没有任何改变。所以我决定放弃，去找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兜兜转转我来到这里。天气好，风景也很好。虽然下雨溪水涨上来，会有青蛙蹦到床脚下。但这里很好。我夜里再不做噩梦了。”

　　青兰顿悟：“我明白了。”

　　孟留真道：“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青兰道：“阴差阳错，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

　　孟留真目带探寻。

　　青兰摇头失笑，道：“都过去了，不想提了。”

　　孟留真没有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不想说便不说。”

　　“我要忘掉过去，重新活过。”

　　“那很好。”

　　“能帮我保密吗？”青兰道：“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

　　“可以，”孟留真点点头道：“正好，我也不希望有人知道我在这。”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二柱提着水桶从小溪边走回来，由远及近，进入视野。孟留真起身去帮忙。二柱仗着自己力气大，断然拒绝孟留真。一鼓作气，把那口大缸灌满，才作罢。他满头大汗，但良心稍安。孟留真哭笑不得给他倒水喝。这孩子还挺实心眼。片刻后，客人辞别。孟留真送他们出门。

　　二柱又蹦又跳走得快。

　　青兰落后了几步。她回望孟留真，欲言又止。

　　孟留真道：“你是想问我大哥？”

　　青兰愣了愣。

　　孟留真犹豫片刻，道：“他成亲了。”

　　青兰眼中错愕一闪而过，波澜乍起。随风消失无痕，很快归于平静。她微微笑道：“我是想问你方才煮的水，除了车前草，还放了什么？”

　　孟留真道：“甘草。”

　　青兰道：“难怪尝着有些甜。”

　　孟留真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芦苇荡尽头。水鸟越过粼粼晚霞飞回来。半遮半掩的小木舟在晃动。太阳落下山去，一天光阴很快结束了。但月亮的光会很亮。孟留真转身回家，爬上木梯，继续修他快修完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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