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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因
某个休息日的清晨,尹琛在一片空茫的疲惫感中醒来。阳光已经明晃晃地铺满了半张床,但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倦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心累。他依稀记得夜里似乎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光影交错,情绪翻涌,可一旦睁开眼,那些碎片便迅速蒸发,只留下这种无处着落的虚脱感。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身侧已经空了。
在厨房啊。尹琛摇摇头,试图清醒。
吃早餐时,尹琛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勺子无意识地在粥碗里搅动。那阵莫名的疲惫感,连同梦里残存的焦虑,萦绕不散。直到他抬起头,看见贺淮正将剥好的水煮蛋放进他碟子里,动作自然,目光沉静。一个清晰的问题,伴随着昨夜梦魇中反复闪现的、被红色感叹号提示“发送失败”的聊天界面,骤然击中了他。
“贺淮。”尹琛放下勺子,声音在安静的早晨里显得有点干涩。
“嗯?”贺淮抬眼看他,察觉到他神色里的异样。
“当年,你走之后,为什么要拉黑我的联系方式?”尹琛并不觉得问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这是一种执拗,“我不是要翻旧账,只是我若不知道个明白,它大概会一直像个不定时的梦魇,偶尔跑出来硌我一下。哪怕我已经告诉自己都过去了,我们不会分开了。”
贺淮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他垂下眼帘,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平稳,“贺昱杰为了让我出国后不再分心,把我的所有社交账号全都注销了。”
他说的是事实,却只是浮在最表层、最安全的一层事实。
尹琛听着贺淮那句精简的解释,看了他半晌。贺淮的神情平静,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由他人主导的、无可奈何的技术问题。
尹琛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舀起一勺已经微温的粥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咽下,笑道:“哦,这样啊。”
他接受了这个答案。或许他察觉到了这答案之下汹涌的暗流,或许没有。但既然贺淮选择这样告诉他,那他就接受这个版本。
梦魇的根源,似乎随着这个“明白”而悄然消散了一些。那些关于红色感叹号和漫长沉默的噩梦,大概不会再来得那么频繁了。
他夹起碟子里那个剥得光溜溜的鸡蛋,咬了一口,“什么时候教我做饭?”
贺淮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眼底闪着促狭的光:“若实在想学,晚上我再‘深入’教你。”
尹琛秒懂,耳根微热,笑骂道:“去你妈的,不学了,我啃你一辈子。”
“行,我养你一辈子。”
清晨的阳光彻底洒满了餐桌,将瓷碗的边缘照得发亮,也映得尹琛带笑的眉眼格外生动。有些真相注定沉在深水之下,永不见天日。但好在,他们早已一起浮在了阳光可以照耀的水面之上,这就够了。
贺淮看着他在晨光里鲜活的模样,那截关于“注销账号”之下、更为冰冷残酷的真相,那些被强行夺走、销毁的旧物,那句以尹琛安危为筹码的威胁到了嘴边,最终只是无声地消散在了晨光里。
不必说了。
就让他以为,那只是一次简单的、粗暴的技术操作吧。所有的寒意与剥夺,他自己知道,就够了。
当初贺昱杰答应让贺淮带一点“私人物品”出国,贺淮的行李箱夹层里,塞了几张偷拍的尹琛的照片,还有一本旧笔记本和一个相机。那是他当时所能带走的、关于尹琛的全部世界。
头两年,贺淮如同被上紧发条的机器,为贺昱杰在错综复杂的商业泥潭里开疆拓土,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难题。他表现得冷静、高效、几乎不带个人情感。贺昱杰对他的“识时务”感到满意,却也从未放松警惕。直到贺淮利用一次项目机会,暗中布局,开始悄然收集能反制贺昱杰的证据。贺昱杰何等敏锐,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看似顺从的儿子,心思从未真正臣服。而那份支撑着贺淮在黑暗里保持清醒、不肯彻底沉沦的“异心”,根源在哪里,贺昱杰一清二楚。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监控贺淮的通讯。他要彻底铲除那个“诱因”。
于是,在一次贺淮为了一份关键合同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终于得以短暂喘息回到住所时,他发现自己那个从不允许旁人进入的房间,被彻底清理了。
夹层里的照片不翼而飞,日记和相机不知所踪,以及他每天无论再忙,都会写的那些小纸条,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尹琛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任何具象的痕迹。
贺昱杰的电话随之而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旧东西,该扔就得扔,留着占地方,还容易让人心软。你说呢?”
贺淮站在满当当却又空荡荡的房间里,浑身血液都凉了。他死死攥着手机,指骨发白,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石,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专心做好你该做的事。”贺昱杰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别忘了,我们能‘处理’掉一些没用的旧物,也能让国内某些不该存在的‘牵挂’,永远消失。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怎么选。”
电话被挂断,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尖锐地回荡。贺淮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站了许久,直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冷透,才缓缓地、脱力般地滑坐下去,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他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指缝间没有湿意,只有一片干涸到刺痛的麻木。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针对他整个情感世界的“格式化”。贺昱杰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碾碎了他小心翼翼保存的、关于尹琛的所有实体凭证,冷酷地宣告:你不配拥有念想,不配在无人处偷偷温习。你的软肋,你的“不该有”,我随时可以抹去,就像抹去灰尘。
后来,贺淮像是陷入某种偏执的梦魇,发了疯一样地寻找。他翻遍了住所附近每一个可能丢弃垃圾的角落,问遍了街区所有清洁工和流浪汉,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形象全无。几天后,几近绝望时,才在一个专门回收外籍人士丢弃物品的废品站大叔那里,看到了那本边角沾了污渍的日记本,和那个相机。大叔说,是从某片高级公寓区的统一垃圾处理点收来的,看着挺结实,没坏,本来打算拆零件。
贺淮天价买回了这些回忆后,又反复确认对方没有留下其他类似物品才离开。他把失而复得的日记和相机藏在了比之前更隐秘十倍的地方,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未熄的火种。
从那以后,贺淮彻底切断了在任何可能被贺昱杰监控的渠道上,主动寻找尹琛消息的念头。不是不想,是不敢再冒一丝风险。他将那个名字和容颜,用更厚的冰与更坚硬的壳,封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泄露分毫。他活得像个高度精密的机器,只在贺昱杰需要的领域运转。
胆子最大的时候也只是在国际商业谈判上,地点恰好定在中国。
会议间隙,他借着考察市场的名义,让车远远地、缓慢地绕过了尹琛所在的律所大楼。隔着车窗和遥远的距离,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和同事说着话走出来,阳光洒在对方肩头。贺淮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紧缩到发痛,他几乎是仓促地、颤抖着举起手机,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拍下几张模糊到几乎只剩色块的远景。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尹琛。
在那些漫长到近乎凝固的岁月里,贺淮将所有无处安放的念想,拧成了一股近乎偏执的工作动力。他主动承接、甚至争取一切需要跨国出差的棘手项目,尤其是那些可能将目的地指向中国的商谈。这既是积累资本与筹码的必要,也成了他唯一能为自己合法争取的、遥望故土、见到故人的借口。每一次行程审批,他都深埋于严谨的商业逻辑之下,不敢让贺昱杰嗅到一丝一毫的不对。
他贪婪地珍惜着每一次机会,却又无比吝啬于假手他人。他固执地认为,唯有透过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经由他指尖定格的,才是鲜活的、属于他的“尹琛”。即便那画面模糊,即便距离遥远如隔山海,但那一眼,是由他亲自确认的真实。而这些照片却成了他苟延残喘的精神氧气。
这是他最窝囊,也是最充满野心的时期。
直到他羽翼渐丰,直到他将足以让贺昱杰万劫不复的罪证牢牢握在手中,直到他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把握能斩断一切伸向尹琛的威胁,他才允许自己,重新郑重地、清醒地触碰那个名字,那个他从未有一天真正放下的人。
而这些,贺淮永远不会对尹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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