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出征高句丽
听到百济灭亡的消息,德曼立刻从今突城转到所夫里原。
新罗和唐军在此汇聚,德曼和苏定方同座,庆贺胜利。在座的不仅有将士们,还有两位特殊人物——黔日和毛充。
二十年前,他们出卖新罗,一个打开大耶城的城门,一个烧毁大耶城的军事粮仓,共同打通百济入侵新罗的道路。二十年后,义慈王投降,主动将他们献出。
毛充已经死在庾信刀下,只留黔日。他已经垂垂老矣,跪在堂下,瑟瑟发抖,口中哀嚎着请求宽恕。
当周身披挂的庾信走到近前,他哆嗦得更厉害了:“大将军饶命啊!”
庾信拎起他的衣领,像提起一只小鸡:“当年你和毛充合谋,引进百济的士兵,烧毁大耶城的仓库,导致士兵无以为继,最终惨败。如今你却求我饶你?”
黔日吓得涕泗横流,嘴里却还是说着“饶命”,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庾信将他掼在地上:“因为你的出卖,大耶城战死多少将士!你可还记得你是新罗的百姓!”
说罢,拔刀出鞘。“铿”的一声,黔日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在座众人无不变色。大耶城之战,神国失城四十余座,一度被百济大军打到徐罗伐脚下,连播迁的计策都已经献出,可以说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这样的奇耻大辱,经历者无一人能够忘却。
始作俑者,正是打开新罗西大门的黔日、毛充。
如今恶人已死,哪怕遍地狼藉,也只觉得畅快。
德曼的表情波澜不惊,礼貌向苏定方示意:“大总管见笑。”
苏定方举杯示意。
两国同饮此杯。
经此一战,功臣获封。庾信、毗昙统筹前后方战线,升角干(一);月夜、英道、钦纯冲锋陷阵,升波珍飡(四)。其余将士各有提升。
百济君王虽然投降,但各地的军事武装并未就此解除。德曼本想与大军驻扎此地清除残党,却收到了高句丽侵犯北方边境的消息。为了防止高句丽趁虚而入,主力军队班师回京,留下弼吞带兵与唐将刘仁愿一同镇守泗沘城。
果然,大军刚走,百济残党便进攻泗沘城,唐将刘仁愿组织唐和新罗两路大军反攻,百济大败,二十余城投降。
然而,百济的残兵们显出比他们的君王更顽强的斗志,一拨又一拨地涌来。泗沘城刚刚结束战斗,就有新的敌人赶来进攻。
德曼命兵部令真珠带兵前往支援,百济出奇制胜,导致新罗败绩,真珠立刻组织撤退,却谋划不当,导致中途又遭百济拦截,损失大量辎重。德曼闻言,又派英道救援,但真珠大军已经退到加召川,英道无奈回军。
真珠因兵败受罚降等,心中不服,尤其德曼还派来英道营救,令他无法忍受。
庾信年高势重,轻易不带兵出征,而月夜较庾信更为年长,百济灭后,已经请老致仕,事实上,英道和钦纯已经成为军队的中坚力量。
但真珠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被针对。
此时新罗正在双线出兵。一面清剿百济残党,一面北面抵御高句丽。高句丽再度与靺鞨联兵,入侵北境,钦纯早已奉命出征,与高句丽陷入长久僵持,几乎弹尽粮绝。正在此时,天降流星,落入敌营,再加上雷暴天气,敌军不能支持,只能无功而返。
高句丽的举动同时为唐和新罗敲响了警钟。唐朝很快派出使者向新罗表示,他们将出征高句丽。
唐军浩浩荡荡,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高句丽,新罗的军队却在中途遭到了百济残党的拦击。英道带兵冲破百济城池,打通前往高句丽的道路。此时唐军已经进入高句丽的腹地,但粮草不足,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遂传来消息,需新罗向平壤附近输送军粮。
庾信亲自带兵押送粮草,唐军得到粮草后决定退兵,高句丽立刻带兵追赶,遭到反杀,死伤万余人,高句丽元气大伤,属国耽罗见势不好,便倒向新罗,正式成为新罗的属国。
耽罗归附,可百济仍不安分,钦纯奉命带兵,隐忍很久的真珠趁机发作,摆起兵部令的谱来。
自从坐到兵部令的岗位,以为仕途已经到头,他就摆出混不吝的模样,有些混一日算一日的意思,平日里醉生梦死。等到百济灭亡,死对头英道升到自己头上去,他更加愤愤不平,连带着对钦纯也没有好脸色。得知钦纯带兵,他就百般拖延、各种敷衍。
钦纯早已今非昔比,一纸诉状把真珠告到了德曼的台面上。
德曼眼中,还有什么比三国一统更重要吗?没有。
可真珠却阻挠钦纯镇压百济残党!
上一次战败仍在眼前,尚且可以算作德曼点兵不利,但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的渎职。
真珠听到召见,未能前往,而是卧病在床,托使者传话说:“臣实在是病体支离,并非有意为之。”
德曼不以为忤,对使者说:“问他,病得重吗?”
使者又来。真珠问陛下的神情,听说她和颜悦色,便松了口气,说:“正是。难以支持。”
德曼点头。转眼一道圣旨将真珠封库罢职,以延误战机为名砍了脑袋。
事后的朝议上,她心平气和地劝诫:“望众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众臣震恐,再无人敢消极怠工。将士们则大受鼓舞,越发振奋,横扫百济。
新罗、百济、耽罗三国使者与唐刘仁轨一同前往唐朝,会祠泰山。百济的彻底平定,加快了进攻高句丽的步伐。
唐皇李治以李勣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再度向高句丽发动进攻,新罗以庾信率兵接应。未久,便有二郡十二城归服,战线步步逼近平壤。
德曼宣布亲征。
各项准备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就在这距离三国一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庾信病倒了。
听到这消息时,德曼有些恍惚。
她一直以为,庾信是不同的。他一生戎马,战功赫赫,所过之处,无人能敌。这样的人,突然有一天,因为风痹症,不能再上马了。
岁月果然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坐在他床边,问:“现在感觉如何?”
庾信无奈摇头:“浑身都痛,偏偏是这个时候。”
德曼说:“身体不能强求。”
庾信点头:“人老了。”
“是啊。”德曼泛起追忆的神情:“有时候还会想起五十年前,我们相遇的时候,都还只是孩子。”
庾信说:“那时候,所有人都怕美室,您却敢瞪着她。”
“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庾信公不也是吗?”德曼说起他和天明的事情:“居然软禁了公主,还冤枉她偷你的东西。”
庾信也想起天明,怅然道:“可她却不计前嫌,把我和龙华香徒从万努郡带进了徐罗伐。”
德曼慢慢地说下去:“我们曾经约定一同对抗美室。我们做到了,可惜,她却没有看到。”
像漫无目的的闲聊,庾信接话:“现在,那个不可能的梦也近在眼前了。”
“当初,谁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原本,”德曼眼睫微微颤动:“我只是因为娘才找到了这里。”
“因为陛下您,”庾信笑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总是会坚强地面对啊。”
“面对吗……我们,不是也曾想过逃避吗?”想过离开天明,抛弃新罗的一切,远远的,逃到于山国,像个平凡的人那样生活。
庾信沉默片刻:“可您终究拒绝了。”
“是。”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有一步步走下去。
庾信看着她,轻声问:“现在,您又要去面对了,是吗?”
“是。我要去面对了。”无论是怎样的结果。
德曼起身,与庾信告别。临行时,又召见胜曼。
此次出征,春秋以礼部令的身份随行,负责与唐的外交事宜,而胜曼则以副君的身份留守都城。
德曼叮嘱道:“我离开后,新罗就交给你了。”
胜曼肃容:“请您放心。”
“新罗与唐的联盟建立在百济和高句丽的基础上,”德曼语重心长地说:“一旦他们不在了,那新罗和唐的关系将会进入新的局面。”
胜曼点头:“是。”
“届时,”德曼深切地说:“记得,战斗不是目的,生活才是。”
胜曼慢慢拧起眉头。
德曼殷切地说:“不要让战斗的泥沼毁灭希望啊。”
“陛下。”胜曼忍不住道:“您现在何必对我说这些?”
德曼笑笑:“还记得吗?你曾经祝我长寿。如今,我算是长寿了吧。”
胜曼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一字一字地说:“陛下,此次征讨高句丽,有唐军帮助,我们必然大获全胜。”
“是。”德曼说:“成功,那便是三国一统,失败,也会轰轰烈烈。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只要想到,总是令人心潮澎湃啊。”
“陛下,要不还是……”胜曼还想说什么,德曼抬手打住,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无论是哪一种结局,我都想亲眼看见。”
她已经等待了太多年。
胜曼再没有阻拦。
谁也拦不住她。还有的人,因为知道,所以从始至终也没有拦。
毗昙跟着德曼一同出发。路上他说:“等这次回去,我也请老吧。”
“大家都走了啊。”德曼说。
曾经熟识的,庾信、月夜、竹方、林宗……有的去世,有的病倒,有的致仕,一个个都离开了朝堂。
“还有新人啊。”毗昙说:“英道不是很好吗?”
“英道。”德曼笑:“出征时,我还看到了她的白头发。”
毗昙问:“拔掉了吗?”
德曼摇头:“她说,拔了一根,还会生出许多根。”
“是这样。”毗昙说:“不然,我们岂不是要剃光头咯。”
说着,他表情微变,似有些难受。德曼问他怎么了,他无所谓地说:“大概不适合骑马了吧。”
德曼道:“那不妨坐车。”
毗昙摇摇头,话题一转,说:“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庾信却病倒了,倒让英道捡了个机会。”
德曼说:“他是实在坚持不住吧,不然,他总要勉强自己的。”
“那也太可惜了。三国一统啊,三国一统。虽然灭亡百济是他的功劳,可三国一统却要在英道手中完成了。”毗昙似在为庾信遗憾,连连叹息。
德曼看着他,忽然说:“三国一统,本不是某个人的功劳。”
“是啊。”毗昙不以为意地说:“是您的英明领导,和所有官兵的共同努力。”
德曼失笑。
本来想问毗昙些什么,可听他语气这样轻巧,又觉得不必再问。
其实,他说的何尝不是呢。三国一统是靠每一个士兵的白骨堆积出来的,也是整个朝堂共同努力的结果。为了准备那一刻,多少人做了多少年的铺垫,可到头来,千古留名的,也只有那寥寥几人。
是庾信、是英道,是其他拥有名字的将领,或者还有君王,却独独不会是后勤人员。
长长的军队随着道路蜿蜒,满目望去,全是兵马,选一处城池驻扎。
鉴于百济战斗中德曼曾经遇袭,毗昙不阻拦她亲征,却坚持要她离得更远些。
德曼反问:“高句丽境内,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百济灭亡后,各处城池此起彼伏地反击,高句丽灭亡后,难道就立刻四海升平了吗?
不可能。
“既然哪里都危险,不如让我离得更近些。”德曼坚持。
毗昙总是不能违拗的。
最终,德曼留在最近的城池,英道和毗昙等人按南北夹击的策略,前往与唐军汇合,在蛇川遭遇高句丽士兵,大败之,就地驻扎,等待唐军指令。
相比于新罗,唐军面对的敌人更为强势,因此耗费了颇长的时间才向既定地点赶来。这些时日英道等人也没有放松,在休整结束后,便组织军队训练,确保状态最佳。
这日,英道正在视察士兵们的训练情况,终于接到了唐军汇合的消息,立刻下令调兵,前往平壤城下,自己去找毗昙,想和他商讨粮草事宜,却在这时,收到了司量员传来的消息。
“什么?”英道不可置信地问:“坠马?我师傅?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司量员苦着脸说:“他刚上马,身体突然晃动,就跌了下来。医员说,他是上马过猛,一时晕厥,就……”
“上马过猛?”英道几乎笑出来:“这样就能晕厥了?你以为他是谁?”
司量员欲言又止。英道怒道:“说!”
“医员的意思是,司量部令本来就有病在身,所以才……这次坠马,外伤不算严重,但是……”
英道恨极了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怎么了,说!”
“但是已经病入膏肓,”司量员豁出去,闭着眼睛大声说:“就算醒过来了,也只有这一会儿了!”
早就预料到了,看到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已经想到了,可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
英道僵在那里,许久,又像石头炸裂般,骤然冲了出去。
司量员下意识叫她:“殿下——”
英道突然刹住脚步,想起什么,沉重地叮嘱:“先,不要告诉陛下。”
“可是,”司量员面色讪然:“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英道面色微变,嘴唇紧抿,又无可奈何。
接到通知的时候,德曼正对着一张纸沉思。毛笔握在手中,迟迟没有落下,笔尖的墨凝成水滴砸落在纸上。
她换了一张纸。
她想要写的,是一封留给胜曼的信。当大军步步深入高句丽,偶然间,她想起多少年前曾留给胜曼那封信。那是在收到毗昙的盟约书之后。
她对胜曼说,担心将来会改变主意,所以将刺杀毗昙的敕书交出去。现在,她果然改了主意。
事实上,已经到了今天,毗昙又有什么令人顾虑的呢?那封敕书作为一道保护锁,早已失去了它的作用。无论留在谁手中,结果都不会有不同。
原本是没有必要再格外写这一封信的。即使写了,送到胜曼手中,除了证明她的确改了主意,依然不会有什么用途。
可德曼还是提起了笔。
将要落下时,阏川敲响了房门。
德曼问他怎么了,阏川有些犹豫。她等了一阵才得知,毗昙出事了。
阏川解释:“医员说他应该是因为突然的晕厥脱力而坠马。”
这远比单纯的坠马更可怕。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德曼,可德曼表情平静,说:“我知道了。”
阏川主动询问:“您要去看看吗?”
“是。”德曼轻轻点头:“等我写完这封信。”
说着,她又落下笔去,像计划的那样,一笔一笔认真地写完了这封信,或者说,无效的敕书。她将信折了几折,放到信封,交到阏川手中,说:“托稳重的人,亲手交给胜曼。”
说完,她扬头看向天空。
晴空万里。
她想起毗昙说的话。
再强大的人也会生病。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
是啊。是那样的。谁也逃不过。
德曼踏上车驾。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