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出口的话十分轻巧，但亲身践行需要极强的定力和勇气。
　　郑禾恩木着一张脸，迎着会议室十几口人探寻的眼光，欠身低声道了句“对不起，耽误大家时间了”，而后安静坐回自己的位置，心神如柳絮一般飘忽不定。
　　俞氏率先发言的是一位中年主管，正装穿的一丝不苟，看似泰然自若，不停抚弄纽扣的手却暴露他此刻内心的紧张。他声调严谨而刻板，将俞氏的优势分析的井井有条，又提出几种合作方案，并对未来做出展望。
　　郑禾恩一直垂头盯住文件封面，似能将纸张凿穿一个洞，事实上他的目光并无聚焦，每一个黑色的字符都自发幻化成模糊的光影，避免心脏再度受创。他时不时微微点头，伪装成一直跟随会议进度的样子，让人无法挑出任何错漏或者指责他用心不专。
　　曹高阳早已满肚子疑问，无奈不能提出，憋的又急又慌。趁对方回答同事的质询，悄悄把手朝旁挪动几寸，覆盖上郑禾恩无意识拨动纸页的手背，无声表示安慰和关怀。
　　郑禾恩动作一滞，僵硬的微微偏头，目光却不受控制的落向斜前方，凝视的终点是俞温握住钢笔的手指。他知道那里有双眼睛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连他皮肤上绒毛的摆动也能洞悉，可身体像被注射过量麻药，无法挣脱曹高阳的掌心，静静的接受示好。
　　曹高阳不仅没有撤开手，甚至大拇指在郑禾恩的皮肤上轻轻滑动游移，这样的行为在俞温看来无疑是挑衅。不多时，郑禾恩感觉俞温视线的温度急剧上升，视野中的手指骨节泛白，青筋暴起，怒意即将爆表，可怜的钢笔成为这场无硝烟的对峙的牺牲品。而郑禾恩觉得自己的手一如那支钢笔快要被捏断。
　　郑禾恩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在同事发言后随大流微微鼓掌，顺理成章的摆脱桎梏。似乎一层狗皮膏药刚从手背撕下来，刺的有些发痒，无意识的抓挠两下，而后极快速的把双手藏进桌子底下，拼命把曹高阳触碰的感觉抹除。
　　仍在出神之际，忽听对面一个声音客气而疏离道，“不知道郑博士对我方提出的十五日产销计划有什么意见？”
　　称呼从这人口中说出，恍如隔世。眼前晃过最初几次见面，俞温嘴角勾出痞笑，含情脉脉倚在他办公桌边，风流话自然脱口，仿佛他这张嘴生来便是用以调情的。可现在，俞温学会隐藏情绪，握住另一种同样可以刺伤人的武器。
　　郑禾恩完全没有做好回答问题的准备，犹自怔忡，呆愣愣的像个刚入社会的学生仔。
　　一旁曹高阳不能在众人视线中有多余的举动，略微调正身形，张了张嘴打算替郑禾恩回答。
　　“郑博士？”醇厚的嗓音提高了些，根本没给曹高阳机会，再次出声询问，依旧克制而礼貌，这是郑禾恩所陌生的感觉。
　　曹高阳的话堵在喉咙里，面色慢慢沉下去。
　　郑禾恩心中隐有错愕，抛开私情，他从未和俞温在这样的工作场合面对面，也不知道俞温现今工作做派竟如此沉稳。他一时找不到状态，不知道如何面对俞温，又不愿在主场就此被打压，闭眼一瞬，再次睁开时，目露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光芒，开口即是咄咄逼人，“敢问贵公司为何早晨才上交企划案？单‘不合规定超时’这一条，已经非常能说明问题。”
　　俞温微微一愣，似对郑禾恩说话的语气很是意外，观察郑禾恩时不由得多出几分探究和审视，仿佛要将分开这段时间郑禾恩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从他心底深处挖掘出来。
　　立刻有俞氏的代表道，“我们得知这个消息不久...”
　　“你根本不知道俞总熬了多少夜...”也有人低声打抱不平。
　　俞温立刻打断这些无谓的辩解，“确实，俞氏接触这个项目时间不长，机缘巧合才得知这个极好的机会，哪怕时间紧急，我们也不愿意放弃，所以加班加点是应该做的，并不值得夸耀。在我们看来，产品质量说明一切，刚刚李部长的阐述充分证明我们的实力。各位不妨再参考我们曾经的几个案例，比如...”
　　俞温调出另一份资料，气定神闲走上前，投影的蓝光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的阴影，搅乱他俊逸的五官轮廓，声音却异常清晰，字字犹如颗粒砸在人心里。
　　此后，他直接指出今日与会的另外三家企业，有两家企业生产线已近饱和，另一家虽然报价很低，但在过往的几次生产中，产品的瑕疵率居高不下。
　　在场众人暗暗惊叹于他在短时间内竟连竞争对手都调查的如此仔细，交头接耳声中频频充斥对他的欣赏。
　　“我敢保证，俞氏是行业顶尖水准，这是我们最大的资本，至于价格，”俞温朝基金会这方摊了摊手，表示仍有妥协空间。
　　掌声来自两方，基金会众人赞赏的同时也在低头思考。
　　曹高阳面色凝重，对面被称作“小俞总”的年轻人确有几分实力，让他在注意对方的身高和外貌以外，多了难免的欣赏和提防，再发现整个团队有意无意的会用眼神征求俞温的意见后，他更是好奇。
　　然而，他在俞温和郑禾恩对话的机锋中生出些许让他恼怒的猜测，郑禾恩见到俞温就变得那样不正常，俞温望向郑禾恩时如狼似虎的眼神...
　　如果俞温和郑禾恩之间没有什么，曹高阳八成会把俞氏作为合作首选。但如今，他们之间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这让曹高阳脑中警铃大作...
　　曹高阳开始后悔同意让俞氏加入竞选角逐，内心略一盘算，出声道，“俞氏的成绩我们有目共睹，也是业界公认的优秀。可规则就是规则，现在我们能坐下来谈，已是破例，至于其他的，我们当然有过调查，事后会有决断。只是贵公司有时间做这些调查，来攻击竞争对手，何不将己方的方案更加完善呢？”
　　话说的极不客气，一直安坐主持大局的乔伊有些惊讶的望过来，因为这并不是曹高阳擅长的领域，按理说他不应置喙。然而，当乔伊见到郑禾恩眼里同样的讶异，忽然回过味。
　　曹高阳这么快便和俞温杠上了吗？乔伊摸摸下巴，兴味愈浓，虽然曹高阳有些失礼，但他没有打断这份剑拔弩张，倒想看看俞温如何回应。
　　俞温的目光静静扫向曹高阳，锐利的让曹高阳很不舒服，但他毕竟比俞温年长十多岁，丝毫不惧的回视，眼镜反射一道睿智理性的光。掌控全场的能力来自于他对自身专业素养的信心，气场不输于任何一个alpha。
　　“所谓知己知彼，”俞温露出一个浅浅的假笑，将骨子里的自负和骄傲压了又压，才缓缓道，“基金会的任何要求全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中，俞氏会为基金会开辟绿色通道，今后所有的产品都可以加急，指定供应。俞氏是一个不仅仅考量利益的企业，我们更想为低敏症患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同。”
　　“绿色通道？”曹高阳一哂，“俞氏的所有工厂都在国内，t国并没有生产线和合作的原料供应商，相比a企业，优势在哪里？”
　　俞温微一咬牙，心想钟凉说的果然没错，这人并不简单，身任研发部主任一职，却能将合作单位的底细了解的这么清楚，还说自己浪费时间调查竞争对手？
　　俞温抿唇，知道到了这一步，最后的底牌不得不亮出，他朝后一靠，沉声道，“俞氏在t国已经有工厂和供应商，拓展t国的业务本就是俞氏今年的计划之一，只要合同敲定，生产立刻可以进行。”
　　郑禾恩闻言，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俞温。其实早发现他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显得更加硬朗，眼下泛着青色，他的性别和年龄昭示他应如永动机一般精力旺盛，可偶尔显露的细节瞒不了郑禾恩。
　　俞温是疲惫的，他付出成倍的努力，被无形的东西支撑，强打精神抵达这个会议室，再冲向更高的顶峰。
　　郑禾恩不欲探究俞温做了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可他控制不了心底本能的反应。下意识的，他认为俞温还是想要靠近他，这种念头让他觉得荒唐而可怕，让他想要把自己深深埋起来，尽量从集火战场隐形。
　　任何一家企业都不会将情怀提到真正的核心位置，如果无利可图，他怎么会这么“辛苦”？郑禾恩很快说服自己，眼神稍显坦荡，再次不受控制的飘向那个人。
　　不料这一眼注视被俞温抓个现行，郑禾恩一惊，心跳快如擂鼓，赶紧在俞温的逼视中垂下眼，下一秒，又强迫自己和俞温对视。
　　他没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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