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隔着屏风，李司南褪掉袄裙和中衣，露出了一身洁白无暇的肌骨。她任由宫女解开长发，在自己身上洒满凝露皂粉。
　　“殿下在汤池内沐浴完毕后，有宫内来的婆婆为您量身，长公主殿下说，明日面见陛下时，得穿朝服。”箐莲跟在李司南身边，小声说道。
　　李司南赤着脚，缓缓踏入氤氲着水汽的汤池。她勾着自己浮在水面上的长发，垂目拂去身上的凝露。
　　“殿下虽生长在边关，但到底是皇家金枝玉叶，这身姿和我等凡夫俗子确实不一样。”箐莲跪在池边，为李司南舀水。
　　李司南仰头靠在池壁上，望着汤泉顶雕撰的那一朵浮水雪莲出神。
　　“丫头，”不知何时，原怀宁走了进来，她对箐莲道，“你先出去，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箐莲颔首行礼，小步退出汤池。
　　原怀宁听她脚步声远，转手拉上了屏风。
　　“阿姐……”李司南正想叫道。
　　“这是什么？”不等她说完，原怀宁便提声质问道。
　　“这是……”李司南看到信封，心底一顿。
　　原怀宁沉着脸，把信丢到了一旁的香炉里，说道：“这一路上，我处处管着小殿下，小殿下便用这种法子来避开我？”
　　“没有，我只是……”李司南欲图辩解。
　　原怀宁一摆手：“小殿下可知这封信在即将出京之际，落到了谁的的手里？”
　　“谁？”李司南问道。
　　“羽林军飞骑将军章符，”原怀宁一字一句道，“他是方太尉的部下，说白了，也就是太子一派的人。”
　　李司南低头不言。
　　“小殿下，我知道你担心北境，可是……”
　　“那封信里什么都没有，是一张白纸。”李司南打断了原怀宁的话。
　　原怀宁一怔，转头看向香炉。
　　“他们就算是拿到信，也不过是拿到了一张白纸，阿姐不必为此烦心。”李司南说道。
　　“那……”原怀宁一怔，随后恍然，她气愤道，“小殿下，你可知你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李司南平静地看着原怀宁。
　　“罢了，”原怀宁不由叹了口气，“给你瞧瞧这个吧。”
　　说完，原怀宁掏出一个信筒，抛到了李司南的手中。
　　“北境暂时安稳，长鹰大军趁此时机左右调动，以免来日与鞑克王军僵持不下。”原怀宁淡淡道，“小殿下，这是北境战报。”
　　“战报……”李司南笑得酸涩，“北境安稳便好。”
　　“除了这句话，小殿下没有什么其他想说的了？”原怀宁又问。
　　“其他？”李司南迷茫道。
　　原怀宁收起信筒，缓声说道：“再过一段时间，陛下兴许会派苏戎去北境办事，到时候，他可给小殿下带封信回去，小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在信里。”
　　李司南呼吸一滞，失了声。
　　“我，我应该写些什么？”李司南怔怔地问道。
　　原怀宁边替李司南舀水，边答道：“写小殿下在京梁好不好，习不习惯，还问小殿下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受人刁难。”
　　“没有，没有，”李司南想也没想，便急忙答道，“我好得很，日日都快乐！”
　　原怀宁笑了：“好，那你便这么写进信里。”
　　听到这话，李司南抿起了嘴。
　　“小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原怀宁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没有了。”李司南垂下了头。
　　原怀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为李司南擦干头发，披上长袍：“小殿下也要理解，今时不同往日了。过去咱们与北边通信无阻，那是因为世道还算太平。可是现下北境四处都是硝烟战火，大俞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里，送出去的信笺、战令都要经几番查看，出不得纰漏。更何况，小殿下本是和亲公主，此事没成，不知有多少人对此心怀猜测，所以，小殿下可千万不能被人抓住把柄。今日我同意小殿下写信，但也不保证这信何时能送到，或许是今年，也或许是明年。”
　　“我懂。”李司南轻声道。
　　“好了，”原怀宁笑着勾起李司南下巴，“让侍女和婆婆们带你打扮打扮，一会我带你去见长公主殿下。”
　　李司南笑着应下，却在原怀宁转身后，低头擦去了一滴垂在眼角的泪。

　　端懋长公主的府邸就临着皇城，中间不过隔了一条街，爬上墙梁便能瞧见金碧辉煌的大俞宫峨。
　　李殷站在树下，正专心致志地往梢头垂下的枝桠上挂红绳，据思云观的老道长说，这受了祈福的红绳能乞求虚荒神母保佑远征之人，庇佑他们平安而归。
　　“殿下。”原怀宁抱着刀，远远地站在门下。
　　李殷系红绳的手一顿：“都安顿好了？”
　　“是，”原怀宁应道，“我挑了几个丫头婆婆，送到别院去了，之前在渡口时，殿下瞧中的那个宫女我也给她送过去了。还有您交代的衣物、寝具、灯具、仪仗，也都安置好了。”
　　“那孩子没说什么吧？”李殷系好红绳，转头问道。
　　“没有。”原怀宁答道。
　　“那就好。”李殷提起裙摆，走到原怀宁的身边，“陛下允许她住在我府上，多半也是瞧她可怜，你需得教导她，要处处小心，不能让陛下把这一丁点的可怜都忘去了。”
　　“臣明白。”原怀宁抬手，替李殷拂去了一片挂在她发髻上的青叶，“还有一事，臣想问问殿下。”
　　“什么事？”李殷捉住了原怀宁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
　　原怀宁支耳听到四下无人，便从怀里摸出一支金步摇来：“殿下，您可觉得这支步摇有些眼熟？”
　　“这是？”李殷接过步摇，凑到近前细细打量起来。
　　“这是广宁公主沐浴更衣时，我从她的首饰盒里拿的，自我见到她时，她便一直戴着，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怀宁低声道。
　　李殷一皱眉：“这支步摇怎么会在广宁公主的手里？”
　　原怀宁眼前一亮：“殿下真的见过？”
　　李殷攥紧了步摇，神色复杂：“我自然见过，这中间的翡翠衬子是一对儿，另一副现今还在宫里存着，这东西怎么会……”
　　话说了一半，李殷突然掩住了嘴。她飞快地把步摇塞到原怀宁的手中，低声命令道：“你收好，千万别拿出去招摇过市。”
　　说完，李殷一拂云袖，快步离去。
　　原怀宁愣了半晌，顿时恍然。
　　而那边刚刚穿戴整齐，却找不到步摇的李司南一时急得团团转。

　　“殿下，小奴确定是放在这里了。”箐莲跪在李司南脚边，含泪答道。
　　李司南沉着脸，拉开了首饰盒的每一层格子：“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怕不是你们随手丢到外头去了！”
　　“殿下……”箐莲忙着解释。
　　“好了，不用说了！”李司南随手抓了一支簪子丢给箐莲，“就这个吧。”
　　箐莲委屈地接过簪子，轻轻地插在了发髻上。
　　“把我从广宁带来的东西都扔了才好呢，干脆那匹西域买来的白马也一起丢出去算了。”李司南怨道。
　　箐莲抽噎了几声，小声回道：“殿下，是小奴的错。”
　　此时，李司南才从方才的气昏头中清醒过来，她扶了扶簪子，低声道：“罢了，不是你的错。”
　　箐莲抹去眼泪，安慰李司南道：“殿下放宽心，等见了陛下，定会落得好多赏赐，那些簪子禁步数不胜数呢。”
　　李司南抬了抬嘴角，没有说话。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沉默地跟在引路侍从的身后。
　　此时，在她看来，上京之后的一切都似乎如出一辙的蹩脚，就仿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顺遂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殿下这边请。”小内侍躬身道。
　　李司南拖着厚重的裙摆，跨过两截高高的门槛，一抬眼，便看到了端坐在堂前的长公主李殷。
　　李殷生得温婉清秀，年岁虽渐长，但因未曾生育，所以并不显老态。
　　她冲李司南随和一笑：“过来，让我瞧瞧。”
　　李司南盯着她，一时挪不动步子。
　　站在旁侧的箐莲赶忙提醒道：“殿下，您应称长公主殿下为姑祖母。”
　　李殷笑了：“姑祖母这称呼叫得我老了许些，广宁不必拘谨，这又不是宫里。”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中规中矩地行了礼：“姑祖母。”
　　“来，坐到我身边来。”李殷招手道。
　　李司南费力地提着裙摆，坐到了矮几边。
　　“今年虚岁快满十七了吧？”李殷打量道，“看着倒是小些。”
　　李司南心里发慌，但还是应答道：“广宁府的郎中说，我胎里不足，所以瞧着比同龄人小。”
　　“当年肃王妃生你时，确实受了许些苦。”李殷叹道，“本是马上征战的巾帼大将军，要委身男人相夫教子，褚兰也是不易。”
　　听到李殷提起褚兰公主，李司南缓慢一愣。
　　“不说那些伤心事了，来给我讲讲，边关是什么样子？”李殷那双温柔漂亮的杏眼有些发亮。
　　李司南笑了一下：“边关蛮荒，比不得京中繁华，只是每逢冬日风雪来临之际，满城雪白，再等来年草长莺飞、长河破冰，到城楼上看军中跑马，那些景象也非京梁可比。”
　　李殷笑着，笑容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神伤，她感慨道：“还真是想去北境看一看啊。”
　　“会有机会的，”李司南接道，“等那时，我陪姑祖母一起去。”
　　“好啊，”李殷柔声道，“等那时，你可得教教我骑马射箭的本事。”
　　“一定！”李司南笑道。
　　这时，一内侍进来通报，说宫里来为广宁公主量身的婆婆已经到了，李殷忙让人领进来。
　　那两位婆婆都曾是宫里妃嫔的教养宫女，她们抬着竖尺，带着布料，在阶下问两位公主安。
　　“好了，孩子，你先和她们去吧，等量完身了，我带你去府里转转。”李殷说道。
　　李司南规规矩矩地起身，又行礼，学着箐莲教的那样趋步离开，这才随两位婆婆一起入了偏房。
　　等李司南离开，李殷坐在堂上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她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吩咐道：“去，让那两个婆婆顺便瞧瞧，广宁公主是不是完璧之身。”

　　就在这日傍晚，一个小宫女凭借着王贵妃宫里的腰牌赶在关宫门前进了皇城，她七拐八绕，走到了后花园内的一所凉亭中。
　　“怎么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靠在凉亭内的软榻上，和声问道。
　　“回禀贵妃，广宁公主已在长公主府上安顿下来了。”这宫女答道。
　　王贵妃正在摆弄手中的金钗，她抬眼瞥了这宫女一眼：“没有其他消息了？”
　　宫女又答：“小奴有幸被选中，成为贴身照顾广宁公主的人。跟在公主身边几天，未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王贵妃追问。
　　“只是小奴发现，公主好像很在意一支步摇，那似乎是她从广宁府带来的珍奇东西。”这宫女回道。
　　“步摇？”王贵妃皱了皱眉，“什么样式的？”
　　“小奴记得不清，只知道步摇上的流苏坠子都是用海州府盛产的珊瑚石磨成的，中间好似有个……攒宝金花。”小宫女努力回想道。
　　王贵妃哼了一声：“什么俗物。”
　　“除了这些，公主初到京梁时，还要小奴为她寄一封信。”这宫女说道，“信小奴看了，是一张白纸。”
　　“白纸？”王贵妃奇道，“这又是做什么？”
　　“对了，”这小宫女又道，“今日长公主殿下也奇怪得很，她竟私下偷偷传话，让那两位量身的婆婆顺便看看广宁公主是不是完璧之身。”
　　“什么？”王贵妃柳眉一挑。
　　“小奴也思索着呢，那广宁公主虽被送出去和过亲，但到底也是被拦在半路了，难不成……”宫女眼珠一转，“难不成长公主担心广宁公主已经被鞑克蛮子给糟蹋……”
　　“不！”王贵妃一摆手，脸上隐有喜色，“长公主那样心思通透的人，怎么可能想得这么简单？依我看，她怕是知道了些不为人知的秘事，生怕被旁人提前知晓，所以先留一手，以防不时之需。”
　　“那……会是怎样的秘事？”宫女问道。
　　“这就得你多留心了，看看咱们这位生在边关的小殿下，是不是在北境留下了点什么，亦或是带走了点什么。”王贵妃一笑。
　　“是。”宫女俯首应道。
　　“所以，公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送出去什么信，都要记下，不可遗漏疏忽，听到了吗？”王贵妃正色道。

　　眼下夜已经深了，晚风拂起，宫中杨柳飘飘，静宣湖上的几抹残荷摇曳晃动，在水面上落下了几许涟漪。
　　箐莲低头快步走着，一转弯，却径直撞入一个人的怀中。
　　“这位娘子你……”苏戎举着胡灯，看着箐莲就是一怔。
　　箐莲登时浑身一僵。
　　“外面是谁？”巡护后宫的羽林军都尉陈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我！”苏戎叫道，“我来宫中办事，走得晚了，今夜留宿。”
　　听到熟人说话，陈燮便没再留意，转身走了。
　　“我说你怎么大半夜不回去，还在这宫里溜达？”等四下安静了，苏戎问道，“我记得你是广宁公主身边的侍女，对吧？”
　　箐莲不回话，扭头便跑。
　　“不是，我……”苏戎还想再说什么，但箐莲早已跑没影了。
　　又是一阵微风，后花园中树影沙沙，苏戎摇了摇头，转身步入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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