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当晚，大坝成功疏通。

　　一锅汤通开出水口，轰然乍泄，洪声如雷，响彻云霄。水龙汇入大江，途中恰好经过兰溪寺。从山顶眺望水位不降反增，比先前还涨得猛。大浪撞山腰，几块镇寺大石滚落，水花数丈宽，气势滂沱。

　　寺中人消息闭塞。

　　阮峥早上才得到通传。她包扎完伤口，晚饭被喂了点粥，胡乱睡下，夜里隐约听到异常响动，方睁眼，便听到有人说殿下好好睡。这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她果真一觉睡到晌午，醒来还以为孙副将放了火，出去一问，才知道洪水在退散的缘故。

　　寺里没几个人，人不知道去哪了。

　　消息来自于瑞王爷。

　　时有微雨，天青蒙。她出了禅房，慢悠悠从寺内转到寺外，看到湿地里的脚印都是往水边去，只有几行特立独行，往山顶走，站在分叉口正思考。冒茬的黄油菜里现出颗人头，瑞王爷冲她一招手，咧开嘴，嘴里的油菜花就掉到了地上。对面一匹马也抬头。两人一马呈现等边三角形，她看了看瑞王爷春光灿烂的笑脸，选择走向那匹马。

　　瑞王爷拍膝盖，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我现在的地位，连依依都比不上了吗？”

　　“你找回来的？”阮峥摸着瘦骨嶙嶙的马，很难接受这是自己带出来的汗血宝马，表情很是复杂。

　　“我上哪找去……”瑞王爷也走过来，没好气道。

　　“总不能它自己游泳游上来的？”

　　“当然不是，它又不是狗，会狗刨。”

　　阮峥摘下马鬃里的浮萍，顿了顿，向瑞王爷投去疑惑眼神。浮萍已经干了，缠在鬓毛里乱糟糟的。发洪水时，依依失踪了，大家无暇顾及。大水茫茫找一匹马谈何容易，阮峥表示人命比马贵，犯不着冒险，洪水退了再找。公主的话往那一放，大家只好去忙别的事。

　　瑞王爷开口解释说：“林将军的船顺过来的。”

　　“林将军，”阮峥甩掉浮萍，“他来了？”

　　瑞王爷侧开步子，往后头那条山道努下巴，“一大早就来了，大坝那个方向来的，上山时一身的泥，我还没认出来。瞧着林将军那模样几天几夜没休息了。我让人请他进来歇会，他才坐下喝了口水，就说要见你。”

　　约好黄昏之前，大早上就来了。

　　来的够快的。

　　“人呢？”阮峥想了想，先薅了一大把油菜花喂依依。

　　“你说我们还是他们？”瑞王爷大爷似的站在边上，操手看她喂马，“我们的人搭他的船回驿馆拿东西去了。林将军在山上，跟洛云桢说话。我刚刚也在听，中途内急下来一趟，看依依吃花吃得挺欢快。”

　　阮峥看向他，然后往下瞟了一眼。

　　瑞王爷愣了愣，立马领会她眼神中的嫌弃，道：“你以为我是流氓吗，在花丛中脱裤子，我只是蹲在那找蝈蝈。”

　　“你不是经常在花丛中脱裤子吗。”阮峥满不在乎。她把花塞进依依嘴里，转身上山，去跟林将军会面。

　　瑞王爷眼珠子转了两圈，飞快扔掉油菜：“你等会。”

　　她没回头，瑞王爷大步赶上来，拦住她去路，“昨天到底什么事？”

　　阮峥：“什么什么事。”

　　瑞王爷压低声音说：“他抱你回来，你们进屋，什么都不说。”

　　阮峥示意他起开，别挡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瑞王爷让开了，跟在后头喋喋不休：“你肯定不会被尸体吓着。水上场面哪有打仗恐怖，你那表情也不像是受了惊。倒是云桢真动肝火，你做什么让他生这么大的气啊？我头一回见，都不知道怎么劝。”

　　“不知道劝就别劝，”阮峥随口糊弄他：“反正已经没事了。”

　　瑞王爷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怎么叫没事，他昨晚在你门口坐了一晚上。”

　　“你说什么？”

　　阮峥趔趄按住他肩膀。路上一地的板栗壳，全是夹生的刺球。踩到崴脚，摔下去能直接扎成刺猬。瑞王爷掺着她：“你小心点，手还没好呢。待会摔伤了我看他又得守一宿。你们俩都一个德性，永远不顾惜自个，伤在对方身上才知道疼。”

　　“他坐门口干什么？”

　　“我哪知道啊，”瑞王爷满脸写着懵逼：“我还以为你们睡了，起夜路过，看一道人影横在地上，吓了一跳。我操着门栓过去一看，洛云桢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那样哪像没事啊。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

　　阮峥目光深沉起来，踢开板栗壳，继续往山上走。

　　瑞王爷还以为她要解释，没想到她也成了闷葫芦，不闻不问的，愈加坐实心中猜测。他决定扮演和事佬，紧跟不舍，“我就坐下来劝他，说我侄女就那脾气，死也不认错，从小就是这样，皇兄还经常被她气个半死呢。你素来脾性包容，知道她这人古里古怪，哪怕掏心掏肺把命抵给你，不想说的依然不多说一句，何必生那份闲气。”

　　板栗树的枯叶落在她肩头，继而滑落在地。

　　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复述。

　　“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这么劝，云桢默默听着，也不打断也不反驳。后来我实在冷得撑不住，要走了，就听见他开口问了我一句话。”瑞王爷说到这，想了想，“他嗓子特别哑，可能风吹的。我当时没听清，好像是说，‘我能娶殿下吗’。”

　　风吹过，一颗板栗砸在头顶，

　　阮峥啊了一声，按住自己的头，五官不受控制抽动。

　　“你怎么这么走运，”瑞王爷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小心往树上瞅了一眼：“咱们走快点，这条路有点危险。”

　　“你说什么？”阮峥难以置信看向他。

　　“我说走快点。”

　　“我问的是，”阮峥扒拉住他不准走，忍着剧痛，“他这么说，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瑞王爷面露微笑，心说我看你装蒜，明明很想听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走那么快，搞得他上赶着传播八卦似的。现在又停下来要听了。他铺垫这么久，等得就是阮峥此刻惊涛骇浪的表情，故意笑意盈盈道：“我说，这桩婚事我答应了，但我答应没用。决定权在太后手上，你得跟太后说。”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什么叫没有然后？？”

　　瑞王爷两手一摊：“然后大坝那边泄洪了，有人来找，我们俩没说下去了。”

　　阮峥望着他，无话可说，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总是第一。

　　“我要你有什么用？”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吧，”瑞王爷嘿了一声，不忿道：“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俩怎么了。”

　　“没怎么。”阮峥没好气。

　　“我是你皇叔，你怎么这么见外，说说看啊，天大的事我也能给你们出主意。”瑞王爷看她又要走，实在是服了她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路数。

　　“我都说了没事。”阮峥一大堆事，满脑子都在思考接下来跟林将军的洽谈，谈的好接下来去姑苏水到渠成，一切顺利。谈不好恐怕还得滞留一段时日。她被瑞王爷这么一打岔，思维乱七八糟的，又陷到昨天的事情里，烦躁地想把他从山上踹下去，“你想听什么，我给你现编一段。”

　　“你要这么说我可随便猜了啊。”

　　瑞王爷不怀好意两眼一眯，勾起唇角，在她耳边悄悄问：“你们是不是怀上了？”

　　阮峥转过头，指着山下：“你给我滚！”

　　昨天从岸边回来，洛云桢给她包扎，听她说出那句话，气也全消了。

　　两人没怄气也没吵架。

　　在那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无人知晓的禅房。

　　洛云桢触碰她的脸，泪痕滚烫，烫到了指尖。阮峥坐在窗格暗影里，衣袖被树枝刮破，样子狼狈不堪。她垂着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红着眼睛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明明抽泣声断断续续，难以掩盖哭腔，说出的话却像刀子开刃，“没有人可以这样说你，除非我死了。”

　　他们能走到一起，从不是命中缘分注定，而是因为那几分偏要勉强的执拗。阮峥挨下天子的耳光，忍受千夫所指，把人藏进府中，小心翼翼养护。洛云桢敲开她的壳，逼她从孤绝的世界里走出来。外头无数风刀霜剑，谁也不知道这条路上的尽头还有什么。

　　包完伤口，洛云桢抱住她，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也许是句无声承诺。

　　阮峥听到炽热的心跳，贴在坚实的怀抱里，感受他的温暖，心想一切也许没有那么难。离开蒲公英荒原那天，她对自己说，既然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永远没法光明正大，索性更卑鄙一点，命里有没有的都要跟老天抢抢看，输了不亏，赢了是赚。这桩买卖占便宜的终究是她，一厢情愿又何妨。

　　一路走得格外艰难，洛云桢已经在山顶等她。

　　她释然一笑，忽然板栗壳砸的也不痛了。

　　上刀山下火海又怎么样。

　　洛云桢走过来，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很温和平静，他把一颗鸡蛋大小的板栗放到她手里，道：“后日启程，林将军会给我们派大船，殿下可以去休息了，洪水退了之后，五日后我们便能进姑苏城。”

　　阮峥猝不及防：“……”

　　洛云桢：“该谈的我已经谈完了。”

　　阮峥怔愕地看着他：“这么快？”

　　什么情况，她以为自己整装待发，预备扛着刀却冲锋陷阵。结果一觉睡醒，洛云桢居然对她说事情已经全部办好，她可以继续去睡觉了。

　　“不算快，能预料到的都推演了一遍，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时间仍然紧迫。去姑苏后很多事才能确定下来。我会把所有事处理好，殿下不用担心，想听的话我之后再说，林将军等殿下很久了。”

　　洛云桢将她额发别到耳后，见她欲言又止，笑着道：“殿下有什么想问的？”

　　洛云桢办事，那确实没的说。他们之前推定的八九不离十，关键一步在于跟林将军的沟通，信任问题解决，一切好办。现在最大的步子被他一个人跨过去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阮峥心说好吧，接受了这个现实，脑中强行镇压下去的混乱再次沸腾，重播瑞王爷刚才说的话，震耳欲聋。

　　林将军立在一块大石旁，沉甸甸的目光投过来，看着他们两个。阮峥眼神飘忽不定，手心全是汗，嘴里冒出的却是没由来的一句，“啊……这板栗怎么这么大。”

　　洛云桢看了看板栗：“不知道，就看到这么一颗，想吃还是收藏？”

　　阮峥蜷手都握不住，也是难得：“收、收藏吧。”

　　洛云桢接过来，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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