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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院
燎泡、脓血、皱烂的皮肉、黑红的结痂、无穷无尽的痛和痒……若世上有一种伤最让人受折磨，靖北王一定会选烧伤。
一觉醒来，满身伤痕，还失去一段记忆的滋味，并不好受。
慕容晗明在游贤的院子里住了大半年时间。神医妙手回春，白尧贴心照顾。身体的本能逐渐恢复，熬过几次剥皮换药之苦后，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疤痕。思绪也回到正轨，他是个惊才绝艳的学习者，很快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并洞悉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儿时的记忆仍然清晰，但近几年的事情却变得异常模糊，比如他记得自己所练的剑法，却记不清师傅是谁，他脑海中有大楚山川舆图，却忘记自己曾在何处学过这些……
记忆是件玄妙的东西，闻名天下的神医都对此束手无策，慕容晗明也无可奈何，他只能接受身边人的说辞。即便皇帝和成王另有所图，但白尧是北周的暗卫，苦苦寻找他多年，慕容晗明暂时相信了他的忠诚，心中却始终觉得空洞。
他深知身中不治之毒，不得不妥协为大楚领兵作战，幸而本事还在，战场上还算游刃有余。但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能以杀人来消磨血管里滚烫的杀欲。直杀得蛮族北周心胆俱寒，甚至氏族也人人说靖北王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战争狂魔，一挥手便要取千万人的性命。
却无人知他内心的惶惑疑忌，无穷的杀戮也难以填满。
没有过去，也不知未来。
直到那日，在王府门口，那个瘦削又挺拔的身影撞进聒噪的世界，仿佛嫩竹从心尖破土而出，携风带雨，不疾不徐，萦萦绕绕，久久不肯散去。
于是内心浓烈的空虚变成了极致的饥渴，让人想把他捉住了揉碎了吞下去，好就此抚平滚烫的伤疤，沉寂躁动的鲜血。
这种可怖的欲望足以让任何人感到恐惧退却，慕容晗明布下天罗地网，做好了和黎乔追逐拉扯的准备，可惜对方完全不领情，只是毫不犹豫撞进网里，一厢情愿对他诉说爱意，让他惊诧、战栗、颤抖，继而沉迷……
他不得不认输，温柔能战胜刻骨钢刀，热忱能抵御风霜箭雨。
慕容晗明想，等解了身上的毒后，那个人如果愿意的话……他们或许可以离开京城，去北疆赏赏雪飘，去南国看看碧浪，于草原策马，于山巅俯瞰……总之，抛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无论如何也好，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一切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所以当李持来通报黎乔失踪之事后，那种多年未见的被掠夺被欺辱的感觉重新回到了靖北王身体里。
“奴婢确实安排了马三去接公子出宫，马三已经在王府五年了，奴婢完全不知他为何会有异心，请王爷恕罪。”碧绡期期艾艾地跪在地上，边流泪边哽咽道。
慕容晗明脑中一片耳鸣，过了一盏茶功夫才理解了她在说什么。他刚要抬手，李管家忙上前道：“王爷，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还是先找到黎公子最重要……此事可要通知多宝斋和黎府？”
慕容晗明揉了揉鼓痛的太阳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能，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发病发疯。
“王爷，发生何事？”
一道人影踏进门槛。
李管家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喜道：“白大人，您可算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有您在，黎公子一定能平安回来。”
白尧嘴角抽动，不会吧，不会是那个黎公子吧？他撒了弥天大谎，三年来牢牢看着慕容晗明，只不过出去两三个月，这两人不会又搅和在一起了吧？
李管家迅速说明了情况，白尧看着慕容晗明能滴下水的面色，试探道：“若是这么说，王爷不必着急，黎二公子身份贵重，京城里没人敢动他，带走他的人必然有所图，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李管家抢先急道：“白大人不能这么说，黎二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给靖北军送粮送医就不提了，就连王府都是二公子出银子修缮的，年节时候对我们也多有照拂……整个靖北王府，谁不感念二公子的恩德？他但凡受点委屈，老奴这心里……”
白尧：……
慕容晗明眉头一皱，“你说什么？靖北王府是黎乔出银子修缮的？”
白尧：……
李管家对慕容晗明失忆的事情一知半解，因此并无避忌，“对啊，王爷您忘了？就是三四年前那阵子，黎二公子也在王府住了好几个月，现在的翠玉轩、文亭轩，还有几个莲池长廊都是那时候修缮的，老奴不懂这些，王府以前确实荒凉，公子来了以后，才有了人气儿。”
慕容晗明手掌攥紧，呼吸几乎停滞。从没人告诉过他这些，他也从未问过，原来他们之前不但相识，还很亲近？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白尧，你亲自带人去查那辆马车，李管家，派人通知京兆尹，让他们封城搜人。”慕容晗明冷声道：“找到人了，皆大欢喜，找不到人，他的乌纱帽也不必要了。”
“是。”
白尧刚从南丰国回来，但慕容晗明却无暇去问他此行的成果，他起身走近两步，看也没看碧绡一眼，“找人看着她，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离开房门一步。”
白尧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孽缘，斩也斩不断。
==
谢归楼今日正在兰院和黎婉对账，前院忽然有小厮急匆匆地进来通报。
“小姐，谢公子，靖北王来了。”
两人都吃了一惊，忙收拾了账本出来相迎。
靖北王不请自来，一身玄金箭衣，毫不客气地端坐上位，眉头紧锁，艴然不悦，让人望而生畏。
黎婉每次见了他肝都要先颤一颤，这尊活阎王一直在散发冷气……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她还是扯出一个标准微笑：“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
慕容晗明一抬手，让她住嘴。
黎婉：……
她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眼身后的谢归楼，发现对方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黎婉一时有些无语。
靖北王两根手指用力地抵住额头，许久才终于开口：“黎姑娘，黎乔从宫中出来后就失踪了，多宝斋眼线众多，本王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黎婉：！？
“阿楼，去看看怎么回事，一定要找到哥哥的下落！”
谢归楼冷嗤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黎婉：又犯什么毛病？
她转过身，还是保持礼貌道：“王爷且宽心，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慕容晗明忽地抬头看她，黎婉心里一阵发毛。靖北王长得俊美，又位高权重，黎乔和黎敏都为他神魂颠倒，还有个谢归楼，也不知道脑子在想些什么，一直在闹别扭，因此她对慕容晗明充满警惕，只想敬而远之。
正当黎婉胡思乱想之际，慕容晗明忽道：“黎乔以前住在这里？”
“啊？是是，哥哥以前就住在兰院，王爷忘了？”黎婉有些奇怪。
“本王应该记得？”
他是在冷笑吧？他是在冷笑吧？
黎婉想抽嘴角，还是克制住了，“王爷以前可是兰院的常客，小女见过许多次王爷和哥哥下棋的模样……不过后来哥哥离开京城，王爷也去了北疆，的确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王爷忘记了也正常。”
慕容晗明沉默了许久，他嗓音嘶哑着，像个破风箱，眼神冷得可怕：“你觉得正常吗？我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黎婉：？
你俩之前不还如胶似漆吗？这又是唱的哪出？
靖北王忽地站了起来，阳光下高大的阴影张牙舞爪，仿佛爬出地狱的恶鬼。
黎婉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走吧，带本王欣赏一下兰院。”
黎婉无法拒绝，只得应了。
她一边走一边随口介绍两句，一边观察着靖北王的神情，期待着这尊大神能赶快收起神通，放她去找哥哥。
但对方好像完全没有结束的心思。
两人走过了书房，在高大的梧桐树下面面相觑，又经过厨房，看厨子们热火朝天的忙碌，还参观了马房，那里有两匹纯白的骏马，不停地朝靖北王喷气撩蹄子。
黎婉尴尬道：“这两匹马是哥哥从小养大的，很得宠，向来不服管教，让王爷见笑了。”
黎乔不让人碰它们，每天在马场放养着，偶尔才送回兰院，这些都是温伯在打理的，黎婉也没想到这么巧被靖北王遇上。
慕容晗明抬手摸了摸马鬃，那马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很奇怪，又很熟悉。
两人没有多停留，又往前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门口，那股诡异的熟悉感再次变得浓重。
小院的木门锁着，锁上锈迹斑斑，墙边满是落叶，很明显已经许久没人打理。
慕容晗明死死盯着那扇木门，眼神炽热如火。
冥冥中似有人在吟唱。
浪涌扁舟，桥偎孤人。
月明满江，云消残光。
三更滴漏五更，千里又逾万里。
相逢不相识，邈如旷世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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