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望归陌站在床前，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看着他，目光沉静无澜，望惜直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麻，望归陌朝着他招手，“阿惜，过来。”

　　望惜换了个姿势翘着二郎腿，将头扭向一旁，以行动拒绝——我不过去，我就不过去。

　　望归陌见他不过来，就自己走了过去，将手放在扭着头，不知在生什么气的人头上，温柔地揉着，“这里毕竟不是在自己家，以后别乱跑了，找不到你我会担心，今日晚了，你就在此歇着吧。”

　　“啊？可这就一张床！”望惜被这一句话炸得全身都热了起来，进而忽略了那双在今夜格外温柔的眼。

　　望归陌道，“有什么问题吗？”

　　望惜道，“没有！”

　　望归陌似乎没看出他慌乱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将床头的被子铺平，待看到床边多出来的一个枕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望惜只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甘地哼了声，以极快的速度脱了鞋，翻身入床，钻入被中，卷起被子，将自己裹得像一只炒熟的虾。

　　望归陌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从柜子里又翻出一床被子，不紧不慢地在望惜身旁铺平，自始至终，那双露出被子外的黑溜溜的眼珠子，都跟随着他。

　　待望归陌上了床，望惜朝着他的方向一嗅，笃定道，“你今天喝酒了。”

　　望归陌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今日的应酬似乎让他有些疲惫，是以声音也有些沉，“嗯，喝了一点。”

　　望惜在被子里被闷的胸闷气短，将头从被窝里钻出，大吸了几口空气，“那你醉了吗？”

　　望归陌双手揣着胸，幽幽道，“那你看我像醉了的样子吗？”

　　望惜肯定地点头，“很像，平时靠近你一点就躲，今晚上这么奔放！”

　　望归陌，“……”

　　望归陌抿了抿唇，随之将身体躺下，头枕着枕头，身子不动神色地向着床外挪了挪。话不对题地说了声，“除非我想，我醉不了的。睡觉。”

　　望惜瞪直了眼睛，抓着他被子的一角，“不许睡，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快说你今晚怎么了？”

　　望归陌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他，顺手抓过被角抽了几抽抽不动，发现被望惜死死拽着，什么话也不说，伸直了手脚准备入睡。

　　过了好久，豆芽菜开始老和尚念经，“望归陌望归陌望归陌望归陌望归陌望归陌…”一边魔爪伸向望归陌的被角，两人来回互扯，直将望归陌逼得翻过身来。

　　望归陌的眼睛映着橙黄的火光水泱泱的，语气有些虚渺，“听与你住一起的弟子们说，半夜时常能听到你院里传来练剑的声音…”

　　望惜动了动唇，声音干涩，“会做噩梦，有时会梦到全是血。”

　　望惜仰头看着望归陌，又有些彷徨无措，“你说我是不是杀过人？我只有这九年来的记忆，你说我以前会不会是个大魔头，所以才会老梦到血光？”

　　望惜这人时而张牙舞爪，时而喜欢装少年老成，时而又乖顺的不得了，就像现在，他就像一条溺水被捞出的大狗，可怜又软趴趴地缩在一边，望归陌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顺着他的脑壳往上摸，在头骨处一弹，“就你这身手还想当魔头？异想天开吧？”

　　望惜怒，“你嘲讽我是不是！”

　　望惜在望归陌安静的目光里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安抚他的大手很快就要收回，望惜说不出是什么想法，一把抓住望归陌的手，两人的眼光落在那双交握的手上，都是一怔。借着飘摇的火光，望惜看到一只慢慢蹿红的耳朵。

　　他未来得及细究，下一刻火烛全灭，屋内暗了下来。只有近在耳边的人声，闷着声说了句，“睡觉。”

　　而后那双眼又缓缓睁开，眸中盛着一簇光，如有万千星河流淌其中，认真地又补了句，“别怕，梦都是反的。”

　　察觉那双被自己握着的手有往外挣脱的趋势，望惜厚颜无耻地将之抓紧，望归陌没有再挣，任由他抓着，面对着他闭上眼，放平了呼吸。

　　望惜摩挲着他粗糙的掌心，那里有常年练剑留下的厚茧，望惜也随他一样闭上眼，隔绝了一室的黑暗。

　　半个时辰后，望惜翻了个身，留给了对面的人一个清冷的背影，又半个时辰，他又翻了回来，对着一室幽寂，突然咬牙道，“花惜缘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望归陌的眼突然睁开，那双原本明澈温柔的眼突然变成深邃的无底洞，黑沉沉的一片，“谁跟你说起他的？”

　　“无意间听到的。”望惜见望归陌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便将昨日偷偷下界的经历老实交代了一遍，然后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望归陌斜睨着他，眼尾上挑，眉入鬓中，鼻中有浅浅带着酒气的气息呼出，让此时的兰芷君看起来带着一股恣意的疲懒之态。“你在意吗？”

　　望惜张嘴，“什么？”

　　在这样深沉的夜里，望归陌竟无声地笑了，“我同他什么关系你很在意吗？”

　　望惜扯了扯嘴，心道这人不是真醉了吧？

　　望归陌勾唇，索性正对着他，坦然地交代，“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在一起，可是最后，我却把他弄丢了。”

　　望惜心里的酸气又开始往外冒，有些后悔自己干嘛没事找事，现在睡不着了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望归陌道，“残忍，狠心，是头白眼狼。”

　　“哦…啊？”望惜倏然抬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看清那人不像在开玩笑，很是鄙夷地说，“这种人亏你还记得他？”联想起凤幽那里听到的，花惜缘弑母的传闻，不禁又问，“他是不是做了很多坏事？比如，比如杀了什么人...”

　　“没有。”望归陌一把按住他的额头，“阿惜，你知道吗？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只是道听途说，就不可轻易相信。有时就算是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看一个人，不要靠眼睛，而要用心。一个可以为了救自己兄弟将自己陷入危险，可以为给族人报仇勇敢去迎战比自己强大的仇人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个无情的魔头呢...”

　　望归陌直视着望惜的眼睛，黑暗里那双始终直视他的黑漉漉的眼睛里，有依赖，有向往，还有一如既往的纯净，少年鲜活灵动的容颜甚至让人不敢直视。

　　九年前，他为一个人改头换面，设下封印，然后如他所愿，没人再能认出那人，可那人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不容易等望惜睡着，望归陌已经没了睡意，他起身半坐，头靠着床柱子，手不由自主地将两人枕头间那撮小辫子捞起。

　　犹记得那人常着一袭红衣，张扬惹眼，那人爱憎分明，浓烈的像是一团火，他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将整颗心交付对方，可他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算燃烧自身也要将对方一同灼烧，与他一同尝尽千般痛楚，绝不放对方一人在世间逍遥。

　　望归陌紧紧抓着那撮小辫，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仿佛在汲取记忆里残留的最后余温。

　　九年前，诛仙台上，花惜缘说——

　　“瞧我，如今一身残疾，又怎么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兰芷仙君呢？”

　　“哈哈哈，好一群清心寡欲的仙族，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天尊！”

　　那时，他无比决绝地将鬓角的一撮小辫割了下来，捏在手里递过，说，“当做贺礼，还给你。”

　　望归陌闭上眼，只觉心被剜去了一块，剩余的部分连着血肉搅在一起，他无声一叹，惜缘，惜缘，你可当真残忍啊…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眼狼...

　　如今我是被你拖下地狱了，活着也是备受煎熬。

　　我不怕炼狱火海，可我怕没了你我共有的那段记忆，我要怎么说服自己，你还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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