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来了小姐姐

　　次日一早，明德帝便听说了董相觐见，看了眼窗外天色，他还感叹了一句，朕的老宰辅真是勤勉敬业，这次是为了肃清吏治，还是为了重新计税？一边想着一边换上正装。

　　老董相入宫免趋，这是优待。明德帝命李喜喜奉茶，赐座，一抬手亲自搀扶道：“董老近日辛苦”

　　“为帝王奔波不敢说苦，有一件事，牵涉皇亲权戚，老臣不敢有半分耽误，这便来见陛下了”老丞相干瘦的手从袖子里拿出了折子，明德帝随手翻阅，越看眉头皱的越紧，最后勃然大怒，将折子狠狠踩在地上，这也是朕的股肱大臣，国之栋梁！

　　“陛下”董相并不畏惧皇帝的盛怒，他正声道：“陛下，老臣耿介多年，圣心深知，这人证物证，全都齐全，但凭陛下一一过目”

　　明德帝沉思片刻，立即如董相所言，传相干人等过来。将董相所奏，齐国公怀义指派人手，射杀族兄一事，详加问询。而结果，却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因为这案子早被董家明里查访，袁牧之和柔佳暗中出力，弄了个清楚。如今这不过是过道手续。

　　那卜刚也算是铁塔汉子，但被柔佳那样别出心裁“惨绝人寰”的折麽一番后，早软成了一摊泥，再问什么都无有不招认的。连专管上刑的官僚看了那卜刚，都为那手法直皱眉头，再看袁牧之，又看那小绣娘，内心偷偷唏嘘，别的姑且不论，就这点来说，这俩人倒是天生一对。

　　袁牧之倒没有在意旁人这点看法，他正跟柔佳说故事，说古时候的一对君臣，初开始打天下，也是齐心齐力，哪知后来君王身边的能臣谋士越来越多，这大臣觉得帝王待自己不如往日，心中便有些不忿，一日醉酒后，便口出狂言，还拿剑击柱。哪知这大臣冷落了一个小妾，这小妾十分不满，便伺机对皇帝告了密。皇帝听闻，便顺势治了他不大敬，将他斩首了。

　　他笑着问柔佳：“你怎么看？”

　　柔佳眨眨眼：“这说明男人不能有小妾，只疼夫人一个就够了”“哎？”袁牧之诧异，柔佳立即笑道：“我开玩笑呢。我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定然是持才方旷，做人上有些什么小毛病的。一开始帝王还能接受，但这人的才干不见长脾气却见长，还对帝王心怀不满，只怕帝王也早已对他积怨颇多，这拔剑骂天被小妾告密，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袁牧之颇为欣慰的点头：“吾家小仙女进京日久，这见识也是飞涨啊”柔佳笑嘻嘻的捏他手背：把你得意的。

　　袁牧之已不是那嬉笑佻达模样，而是沉稳严正，柔佳眼角一瞥，瞧到，心脏仿佛被软软击中，忍不住感慨，这样子，认认真真，一本正经，还真是有点迷人啊。袁牧之看了看手里那只从工匠铺里翻出来的，断了一只鹤首的御赐香炉。这玩意儿，也能成最后一根稻草。

　　“宣齐国公，让齐怀义滚来见朕！”明德帝出离的愤怒了。他面前是那根“针”，被陈知县呈交，又到了董相手里，如今又被明德帝看到的凶器。

　　“找广平王看过的。确是如今停造的冷门武器”

　　“这样的东西，他怎么会有的？”这是大夏最锋锐，最神秘，昙花一现，如今已被收拢的武器。“他怎么得来的？！”

　　插手户部也就算了，如今身为京城大员皇亲贵族竟然还“结交外臣”“私觅兵凶”？你女儿欺上瞒下，哄了朕的喜爱，转过头来骗朕，你竟然也一样？！明德帝震怒了。震怒之际，他看到了李喜喜捧进来的断首鹤炉。

　　“陛下，陛下，这瞧着眼熟，是那梅花绣的师傅在宫外无意中发现的。觉得情况不大好，便拿来问问”

　　明德帝的脸上已是阴云一片。“看来，朕的齐国公倒是对朕很有意见。朕倒还觉得包容他包容很久了呢”

　　董相低头不语，心知若没有这后续一连串事，那族兄之死恐怕会被打马虎眼，毕竟当初请世子没按规矩来，皇帝也用“齐家家务事”带了过去。

　　齐怀义只觉得金鼎断首十分不吉利，要补好，大约也没想到连它也成了催命符。只是如今，也顾不上想太多。他十分乖觉，进宫之际，没有按品大装，而是自己脱下了官服，还拿镣铐栓了自己的手，殿门外便已跪下，一路跪了进来。

　　明德帝瞧他这模样，一连串冷笑：“瞧瞧，这是大夏的国公，这是朕的国舅爷，可你都干了什么事。你觉得有这么大一串名头顶着，就没人敢动你。可那是国法律法要动你！你现在才知道怕了，啊？！？”

　　“罪臣，万死”齐怀义叩首于地。

　　一个家族的崛起要多久？五年，十年，一辈子？三辈子？一家族的败落呢，呼啦啦似大厦倾倒。千里当官，百年享爵，这些人家，又有哪个是真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鸡蛋清泡的霜华纸一样？你建功立业，要帝王看到并记着你的心和力。可某些忌讳一旦犯了，再大的功劳也敌不过。

　　明德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对功臣大赏特赏，可以对喜爱的，看重的，捧到天上去，甚至包容无关痛痒的小聪明和些许私心。甚至当初某某大员被人告发私自动盐，明德帝闻说，便找人过来敲打责骂，但实际上的处罚却没有。李喜喜说出了他心里话，那老家伙给皇室累死累活干了一辈子，现在是急着给七个闺女凑嫁妆，给国库赚了那么多，他扫扫地缝儿赚点，朕也可以理解。

　　齐怀义有过类似的事情吗？肯定做过。当圣心还在你这边时，这些都无足轻重，但一旦追究了，这些那些，条条款款，都是追命的枷锁。

　　柔佳在这个时候，深刻的认识到袁牧之所言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真相没有用，你得让大人物觉得你的真相有价值”

　　齐国公府被抄了，而查抄的罪名，包括“私藏违制物品，滥用职权，串连外臣”等等，却偏没有“草菅人命”一项。草菅人命的毒妇，是丽妃。她听闻齐守仁欲翻旧账，要进京夺取国公之位，心生不满，便先下毒手。这事情是她自己做的，齐国公一概不知……

　　“他们是觉得这样把罪过分摊开了，就能活命了吗？”柔佳双眼明亮，瞳仁里仿佛点着火星。“如今知道怕，当初干什么去了？”

　　袁牧之特意带她一起过来，闻言便道：“是齐怀义自己不愿意死吧，于是叫女儿分担。按照董相透漏出的消息，他会被削职发往西北。齐云海和齐云珠按照惯例，大约会有人赎。”

　　袁牧之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她。“天桥看戏三件套瓜子花生茉莉花”

　　柔佳还真拿瓜子嗑了一下：“小王爷，你变得跟我一样了”

　　“我向来如此，这叫天生一对”袁牧之把柔佳一拦，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我本要与人为善，奈何有人犯贱。记仇不是我的本性，但犯了我的底线，那你就得完蛋。我们是同一类人，与世无争，但不逆来顺受。”

　　柔佳体会到绵密而香甜的欢喜：这大约就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受.

　　煊煊赫赫的国公府大宅子外，排列了明抢执戟的护卫。哭叫喧闹声满堂满园，当真是兵荒马乱。

　　“你们这是干什么！好大的胆子！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何等人家”齐云珠愤怒的叱骂却被毫不留情的一跤推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拖着关进了柴房。与那些丫鬟仆役一起。“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齐云珠惊愕的看着那些带帽穿甲的人涌进家门来，到处搜检东西，拿绳索捆绑人丁，她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纷乱的场景，华翠萎落了一地。这是——“老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她爬过去抓住老仆的手臂：“我昨晚还在我的雕花八步象牙床上睡的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的爹爹呢，哥哥呢？我姐姐呢，我要进宫见丽妃娘娘！”

　　“丽妃娘娘？呵”有人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现在已经是罪妇齐云华了”齐云珠瞪大了眼睛，扎睁着扑过去：“你说什么。你满口胡言乱语，诽谤皇亲国戚！我姐是娘娘，我爹是国公，我哥哥是未来的国公。你们是什么东西？”

　　“哈，大小姐醒醒吧。你姐姐亲口承认自己指派人手暗杀了老家的堂叔。如今已被移出宫室。你爹爹已经披枷带锁，你哥哥也被送去了大理寺。你这小妞茫然无知，睡了最后一个好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齐云珠傻呆呆委顿在地，如一木桩。

　　主持这件事的人，竟然是明德帝的堂叔伯长庆王。而董府和广平王府也被指派来，监管协助。这就有点问题了。长庆王乃是深得帝王敬重的宗室长辈，董相与齐国公争斗已久，曾因齐家，一度养病，如今倒像是帝王要为董家寻个公道，表明态度。那广平王府呢？

　　柔佳远远的，看到一人披着玄色银线勾云披风站在那里。那些箱柜被贴了封条抬出来，众人唏嘘慨叹，他的面上波澜不惊。等到一应家小被绳索捆了，送往狱神庙去，哭天抹泪哀嚎悲叹，他跟董家等人站在一处，也无丝毫异样。这人，柔佳眼熟的很。不就是当日半路上，她马车上见到的那一个吗？

　　广平王？天！柔佳顿时掩口惊呼，竟然是她未来老丈人。她一时激动，掐了袁牧之一下。“看，快看，你爹！”

　　袁牧之正在磕瓜子，被掐得生疼，以为她不满，于是乖乖的嗑给她吃。“嗯，嗯，是我爹。我一眼就看到了。”

　　“看上去……”柔佳搓指头：“有点不大好相处”

　　袁牧之安抚道：“没事，他就是天生一张不高兴的脸。而且这次算是陛下亲自把广平王府拉进来的。他本不喜欢这种事，自然无法愉悦。不过你放心，父亲自来不对家小发泄脾气。”

　　他默默观望了一会儿，带柔佳过去。却恰遇到齐云珠被推搡着走过来。齐大小姐披头散发，满面惶恐，见到柔佳却眼前一亮，急忙走过去：“你，快去东昌侯府，还有云平伯府给我报信，让她们帮帮我。你不是常去这俩地方做活计嘛，给我捎个口信，我自然给你好处”

　　柔佳沉默不语，冷冷看着她，齐云珠这才察觉到自己说着话仿佛没有什么说服力，又软了语调：“你看你在我国公府的时候，我待你也不错啦，从来都不欠你工钱，你帮我递个口信呗，算是帮我大忙，我谢谢你，重重的谢你”说罢，急切的要来抓柔佳的手。柔佳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你当初待我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你”齐云珠满面通红。又开口：“你这个，你等我家再起来，看我不……”

　　“不，你没有这个机会了”袁牧之淡淡的截断了她的话，牵了柔佳的手离开。齐云海和齐守义乃至丽妃，都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唯有齐云珠，这个沉浸在荣宠里无知无畏的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

　　柔佳颇为怜悯的看了她一眼，怜悯她始终不大够用的脑子。

　　齐云珠看看虎狼般的差役，看看柔佳的背影，连绣娘，连绣娘都……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我齐家是不是不行了？我国公府是不是不行了。我爹爹呢，我哥哥呢？”

　　“珠丫头，你省点力气吧。老爷昨晚一宿不在，今儿天一明，就说下狱了。她们说咱们的娘娘被赐了三尺白绫”说话的是齐怀义娇嫩柔弱的续弦。

　　齐云珠彻底僵死，愣怔着，麻木而萧然的被拖走。柔佳看着国公府大门上那大大的封条，眼眸黑艳，光滑流转，有种强势而叵测的，了不得的魅力。

　　袁牧之无意瞧见这一幕，身后鬼哭狼嚎，兵荒马乱，而她灼灼如梅花，竟然是别样惊心动魄的美丽。他忽然想到那副《云州搏杀图》，父亲说地上有死尸，城墙有血迹，城楼上是惨白的日光，但那一支昂然挺立的梅花却得添上，不然，便少了许多味道。

　　“爹爹”袁牧之走近了打招呼。又笑嘻嘻的牵了柔佳的手，微微往前一送：“爹爹看我眼光如何？”柔佳脸上一红，真比娇花更艳，规规矩矩上前，端端正正的福了一礼。“见过王爷”

　　袁行云笑道：“何必这么客气羞怯，你当日爬我马车的时候，可是爽快果断的很呢”

　　柔佳脸色更红了。红的像个苹果。袁牧之一脸茫然。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了？

　　袁行云看上去是个慈祥的父亲，他抬头对袁牧之道：“好好待人家。”末了，又加一句：“最近天热，等凉快些，就见见你娘吧”

　　就这样……算是过关了？柔佳暗暗纳罕，心道这父亲是王爷，却如此爽快随和。

　　袁行云又叫随从过来。“我马上要进宫一趟，顾不得周全，你回去王府，把备下的见面礼交了。按规矩来。不可怠慢了齐姑娘。”

　　这事情发展过于顺利，甚至有些超出了柔佳的预料，她愣愣道：“王爷，我还不曾预备孝敬的礼物。我原本想着，等此间事了，再齐全准备了九色礼，去拜望您”

　　袁行云笑道：“一家人，无需客气。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小牧不会挑时候。你们且去玩耍。等我跟陛下把这桩事结案了，再寻你们聊天”柔佳忙施礼告退。袁行云摆手：“去吧。去吧。”

　　一边的长庆王看在眼里，很觉得古怪，他们刘姓宗族都还巴不得跟世代豪门联姻，好尽快把泥巴脱尽了，这袁王就如此不拘小节？

　　“袁王，你真要这绣娘做儿媳吗？身份卑微，来自乡野？”袁行云摆手道：“庆王此言差矣。孩儿自己看中了要紧，便是老父也无可奈何。再则此少女微而不鄙，日后必有另一大段好处。”

　　“好处？”庆王诧异，这种没有娘家帮衬也没有大嫁妆的女子有什么好处。袁王你自己的王妃当初可带着一二百万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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