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万菊门地处栖鸣山回雁谷，这里树木遮天，终年苍翠，永京河水从谷底奔腾而过。人在其中，放眼千山叠嶂，入耳万壑松风，真是一处幽静所在。
　　可是今日，万菊门中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山里的妖怪们，不分男女老幼，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看这一场难得的盛事，因为妖皇爱将景焕，要来相看万菊门门主的女儿。据说这位叫景焕的，年纪轻轻，却是战功赫赫，是妖皇陛下手下第一得力之人，如果放在凡间，怎么也是个王候级别的人物，更何况这位战将长得英俊儒雅，是不少妖女的春闺梦里人。

　　当他一身白袍风度翩翩地穿过竹篱的时候，不少女妖都瞪圆了眼睛，他长眉飞扬、凤目微挑，微笑时如沐春风，沉静时不怒自威，连那些男妖们，也心底暗赞一声：妖族第一将，果然名不虚传！
　　今天他本不愿意前来，他青春年少，侧帽风流，在他门前唱情歌的女妖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只因他父亲与万菊门主有旧，两人阴差阳错未成鸳侣，私下深以为憾，因此寄希望于两家儿女，能把从前断了的缘分续上来。

　　如果不是碍于父命，如果不是这位小姐美名远扬，他才不会迂尊降贵来这里，让一群低阶位的男妖女妖品头论足。
　　这位小姐，芳名静妍，是万菊门门主的独生女儿，原身是一株瑶台玉凤，瑶台玉凤花色雪白，花瓣一层层紧绕花心，姿态雍容，香味清雅，是菊花中一个名贵的品种。静妍素来爱静，对这门亲事也不热络，今日迫于母命，勉强出来酬客。

　　两人见礼后相对无言，景焕抬眼打量，少女着一身梅子青裙衫，头上未饰珠翠，淡雅的眉目间，写意着一点风露清愁，见了他后，脸上既无羞涩之意，也无欢喜之情。
　　景焕暗叹一声，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却不动人，娶了来放在家中，想来也无趣的紧。
　　他回去后对父亲说：我不想要一个木头人。

　　妖中不乏八卦之人，一来二去，静妍“木头人”的名声便传开了。对于景焕的拒婚，静妍浑不在意，奈何母亲却犯了愁，要知道，女人贤不如美，美不如媚，她年轻时就在这上面吃了亏，因此觉得女儿长此以往，真要嫁不出去了。于是成天与门中的智囊们想办法，然后对她耳提面命，她只听得昏昏欲睡。

　　一觉醒来，就成了凡间一位世家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住的是琐窗朱户，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玉粒金莼，看不完花团锦簇，享不完富贵风流。只是她依旧不爱说话，安安静静的，有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见她美丽非凡，经常招惹她，讲笑话给她听的时候，她也不笑；专门欺负她，揪她的小辫子，她也不哭；抢她的东西玩，她也不急。她自有她自己的主意：世外之人，过客匆匆，身外之物，执着何益？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屈指一数，她已长到了十四岁，正是女儿家最美的豆蔻年华。

　　这日，祖母带着她到庙里进香，时值初夏，山上树木参天，鸟声宛转，路边野花芬芳正好。她想起了栖鸣山的岁月，心中生出淡淡的欢喜，京城繁华，红尘喧嚣，与她的性子并不契合，于是趁着祖母上香的时分，一向温顺的她躲开众人，悄悄跑到山后的林子里。

　　树林幽静，但她原本在山里呆惯了，并无恐惧之意。当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时，曾经为妖的敏锐让她有所警觉，迈步想逃，可她现在是一个凡人，没有妖的修为。只觉得后颈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已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上。

　　天已经很闷热了，而这辆车，车窗都关得严实。她双手被缚，口中塞着破布，汗一层层地涌上来，身上的薄绸衫都被浸透了。一个三十多岁粗眉大目的妇人坐在她身边，凶神恶煞般地看着她，见她睁眼，便唬道：“你最好老实点，惹火了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千金小姐”！

　　她看了那妇人一眼，没有说话。那妇人本觉着她一个娇怯怯的姑娘，清醒后定会恐惧流泪，那知她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她双目清澈，象两泓秋水，那一眼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华，竟让她讪讪地闭了嘴，后来才省起，这小姑娘已是砧板上的肉任自己宰割，自己怕她个什么劲？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的双手才会暂得自由，被绑得久了。血脉不畅，总要恢复一会儿才拿得起筷子，那妇人见她不哭不闹，安安静静，从来没起过逃跑的念头，渐渐放松了警惕，对她的看管松了许多，很多时候就坐在外面与赶车的汉子调情。

　　行行重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路上的人语越来越少，耳边的鸟鸣越来越清脆，车里也不再闷得那么难受，她猜，他们应该到了哪座山里。
　　她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脸颊一阵清凉，原来是那妇人撩起车帘坐了进来，她神色紧张，威胁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有蹄声的的隐约在前路响起，她猜，前方来了一个让他们敬畏的人物。

　　那马来得好快，眨眼之间，已在近前，山里路狭，马车停了下来，主动为对方让道。只听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多谢。接着鸾铃响起，眼看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她知道，逃生的机会也许来了，她手不能动，嘴不能言，只双足尚得自由，于是屈起双腿朝那妇人屁股上使劲踹去。

　　那妇人正掀起车窗上的布帘，朝后察看动静，这一下全没防备，身子一歪，头撞在车壁上，她趁机把头往窗外伸，可惜只伸了一半，便被提了回来。而那鸾铃声，已在车后丈远处。
　　她心中沮丧，脸上又被狠狠扇了两耳光，忽然听得“吁”的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车停得急，那妇人身子向前一闪，差点趴倒，她心头火起，骂那车夫道：“你作死啊”！

　　赶车的汉子也是有口难言，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青衣身影已拦在路边，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冲撞了他啊，只好下大力气拉缰。
　　那青年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他语气平和，毫无凌人之态，可汉子却无端地胆寒，颤声道：“是我家主人的内眷”。本朝虽然民风开放，但车内载的既是别人的家眷，若是强行打开车门观看，实为鲁莽之举。
　　那妇人在车内听着二人对答，不禁暗夸汉子聪明。

　　那青年顿了一顿，然后眉毛一轩，朗声道：“请夫人恕苏某惊扰之罪，若夫人真是他家主人家眷，请夫人出声应苏某一声”。
　　那妇人听得分明，不由得暗暗叫苦，她那能真的放开小丫头束缚，无奈之下，只得逼紧嗓子，轻轻应了一声：“无妨”。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车外的汉子不知被对方用什么手段摔了出去，她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三尺青锋已堪堪停在喉间，她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此时，却只有发抖的份。
　　“还不赶紧放开她？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那女人连连称是，颤抖着双手为她解开绳索，又主动为她按摩双臂活血。

　　半晌后，她手臂渐渐灵活，整顿衣裳，对恩人施礼道谢，那时她只知道他姓苏，多年以后，她戏问他见到她第一面的感觉，他笑着反问道：你见到一个头发蓬乱、满头是汗，还肿着半边脸颊的人是什么感觉呢？
　　她不依，又抽抽嗒嗒哭起了鼻子，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为什么她的郎君看她却有点偏东呢？

　　她的眼泪，从来都是进攻他的最好武器，她一哭，他的心就会软得一塌糊涂，他柔声哄了她好久方罢。他也不明白，明明是那般坚毅的女孩子，为什么一到他面前就变成了小哭包，还爱撒娇，有时还有点不讲理。
　　但他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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