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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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回从乱令降辱大夫 逞逆施隔绝异议



      展眼将到圣诞日,正是原定车驾还大都之期。是日中书令、太子真金率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群臣并王公、驸马出北门外二十里郊迎还宫。以平沙公主萨仁图雅廓清阿合马案功最高,立在群臣之首。
      前左右司郎中刘正、前参政咱鲁希丁被牵至前。都披枷带锁,剥去衣服;蓬头跣足跪在地上。群臣皆屏息侧目,候皇帝下车,走到罪臣面前。便见天颜大怒,问:“你每都跟随阿合马为非呵,安能无罪?”
      时已八月中,大都连下了几场雨,天气早早转寒。罪臣都囚于重枷中,在地下泥涂里滚作一团,叩头无言。唯刘正昂首道:“臣未尝阿附于彼,惟法是从耳。俯惟陛下垂鉴。”皇帝听毕,怒哼一声,并不说话。
      平沙公主立于前,看不过,奏说:“左右司上承省命,下统六部,最是清要之处。阿合马并中书左右司,是为专权,非为刘正一人;后来左右司种种乱政,皆是出阿合马授意。至于冤杀江淮行省三长官事,刘正虽主司其案,未必出于本心。臣记得先是崔忠毅公保举刘正入朝为官;刘正虽与崔公年纪差仿,亦执门生礼多年,颇存恩义。刘正乃砥砺名号的儒士,谅他不愿做欺师灭祖勾当。或者当时另有操其权柄之人,就中详细,仰赖陛下圣明勘断。”
      皇帝一闻此言,越发怒不可遏。向刘正身上狠踹了几脚,道:“朕还忘了,崔仲文也是你害杀者。这还有什么可说?分明你为孝顺阿合马,屈杀朕的好秀才人!你这般秃鹫心肠,真不配在红圆光日下为人!”
      因命:“着刘正等就跪在此地。有司监看着呵,不许放起,叫他把平生所行恶事一一忏悔尽了。”
      便命还宫。飞琼于夜宴亦有份,随诸王后妃、公主之后将登鱼轩,正打刘正跟前走过。看刘正披枷戴锁,脸冻的岘紫,跪伏地上。飞琼时穿一领雪白质孙锦袍,袍摆曳地,恰滑过刘正一只拳着冻青的手,觉袍尾微微一颤。双眼一睨,刘正一抬首时,恰二人四目交对。
      飞琼切齿腐心之仇终于得报,真个痛快已极,畅意已极;偏身上一阵接一阵战栗,心里觉不出喜悦。又看刘正,已低了头,手早缩了回去。
      飞琼忽想起小时候事:有一日,相师拿了两篇同题的文章,兴冲冲的命自己读,叫选出一篇好的来。自己原见过其中一篇,明是相师作的;另一篇作者叫刘正,却不曾听过。读了半日,方小心翼翼说:“这个题目,这两篇文章,是这个刘正做的好些。立意更高,剖说更深,文辞也佳。”只说相师生气,故说的小心。
      相师却大笑说:“孺子可教!”又说:这刘正是东平衣白衣、行炭穴之大隐。终于此时肯仕进了,乃朝廷之福,正要带自己去拜会;又笑说“国有道,吾让贤矣。”自己总没听进去,来回心里比对两篇文,不忿别人胜过相师。又觉相师在其位,文章写的有情;那刘正系生造作出的,却属无情。低声道:“然则学生还是更爱相师这篇。”
      此时想起,原来自己当初便不喜刘正;这元不打紧。只是后来相师到底听见自己说的那句不曾;听见后又说了何话,着紧得很,却终久记不起来。
      一抬头,却见大哥在队中,一双虎目直勾住自己,似有怪责之意。忙避开了,眼从群臣队扫过去,众人都躲避不迭。看那些面孔,全无亲切。再一看东宫各人,俱作白眼。自笑一声。
      一时宴前祝祷已毕,皇帝复问公主审案事理,查得诸贼各项财产何如。飞琼应答如流,天心大悦。又说起阿合马冤死许飞,吕师夔胁迫公主,致罹重恙;今见痊好,是长生天庇佑赐福。众臣齐饮一杯,致敬公主。
      又说伯颜:“从前是朕过听谗言,屈枉了贤臣。那诬陷的小人别吉里迷失,现已犯着该死的罪,着刑部敲了者,剔去脚筋、摘了心肝者。”伯颜亦不谢恩,只称“天心清平”。
      当时君臣饮宴一夜,直至天将明时分方散。又诏:“将那宫殿东跪着的,不要肚皮的官拿去拱卫司,审了呵,敲了者。”又有皇帝身边内侍奏道:“伯颜丞相当年被人冤枉,几乎死去。如今仇人将斩,何不使伯颜丞相手刃此人,以消此恨?”皇帝道:“这般行了呵!”果然降诏,敕伯颜监斩别吉里迷失。
      是日停午,诸相退食,公主独留内署,默默筹画;已将党人名单复核过几遍。因盘算日下秋决时分,刑部如何布置。又惦记今日别吉里迷失行刑,陛下特诏大哥监刑,不知如何。暗思:当年在金莲川,张易奉旨手刃仇敌,这原是有例的;又想象亲手了结死仇,譬如自己亲手杀了胡马,该多少快活。——此是人生第一爽心事,想大哥必也畅意。
      虽如此说,心下到底有些不安。因命人去探听柴市之状。一时随从回来报说:“丞相不在刑场,不曾监斩。”飞琼忙问怎生。
      报说:“听观刑的人群说,犯人押来许久,都不见有监斩的来;直到午正时分,伯颜丞相才到。丞相也不入监斩官之位,却命伴当捧了酒,直走到犯人跟前,亲斟了一碗与犯人吃了。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那别吉里迷失反以头触地,哭得了不得。众人都说这犯人从前诬害了伯颜丞相,此时伯颜丞相不忍观刑,反与他酒,足见丞相宽宏器量。”
      飞琼听说,心下越发不安起来。又有伴当来告:“陛下宣伯颜丞相入宫,问丞相何故不监刑而回。丞相答说:‘彼因犯法论诛,非为与臣不和而得死。倘臣监刑,天下将不知陛下诛之公也。’陛下大加赞誉,如今后宫都传开了,都说伯颜丞相委实是忠良的好人。”
      飞琼越发跼蹐。因步出耳房,却见伯颜气冲冲的走来,命侍从退下。飞琼自记事起,少见大哥有向自己作色的时候。此时见伯颜气得脸色都变了,不禁心慌气怯。强作笑容,因问:“大哥回来的却早,如何不去监刑?”
      伯颜禁喝道:“你还敢问?看你勾当些什么事体!”飞琼低着头道:“我只说你会喜欢。”
      伯颜道:“我知你心。可你那一回胡作非为,我会喜欢?何况是公报私仇,是小人得志势样,那有些英雄意气在?金莲川诸公莫不是白教给你了?”飞琼垂头抿唇不语。
      伯颜缓了口气,叹道:“汉人书里写着,‘众怒难任,陵人不祥’。你这样自作威福,闹得朝廷人人自危,上下不安。一旦逼迫过甚,他每齐心报复,东宫也未必肯保你。”飞琼闻言抬头,横眉冷笑道:“我今身在最高层,怕他则甚!”
      伯颜厉声道:“你与阿合马一般,都是自恃聪明。若论不同,是你聪明不及他聪明。”
      飞琼摇头道:“哥不必攀扯这些。我已想明白了。从前相师一到任,急切便罢了八百官员,只为‘来不及’三字。我与相师仿佛,都不得不倒行逆施。朝廷到此地步,只能以劫剂起死,贵在神速。大哥是明白人,倘在此的不是你妹子,你必只有钦许的。大哥素日谋公,如今我也谋公,大哥休来阻我。”
      伯颜叹道:“也不是你这作法!且说昨日锁刘正在拱卫司,谁不知他是金莲川旧人,是你的老师!谁不见你每素日交好,你反去作践他,叫众人怎生看你?”
      飞琼冷笑道:“那是刘正该死!昨日不忽木还说我欺师灭祖,眼里除党争外无余事,你也来说了。我不怕再说一遍:刘正我杀定了,好与天下士人作个榜样。教世人知道,谁敢依附理财党人,就再不必言及清白。”
      伯颜怒道:“萨仁图雅,你不过是为没救下你相师,自恨自悔罢了!倘崔斌活着,你则肯杀刘正否!可知是陛下恨崔斌专擅,决意去他。刘正本救他不得,你救他时自已迟了,反移恨刘正。如今你也专擅如此了。你这样狭隘气度,不自反省,还怨人说!”
      飞琼被这一句直戳了心上,霎时红了跟,叫道:“我只知国有平法。倘是我主案,我那怕拼了这命,也会护相师周全;倘是吕师夔护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教他得隙伤我。刘正受我相师提携恩,不曾丝毫报得;临他蒙冤,只顾明哲保身,自谓循法,岂非该死之至!”
      不待伯颜再说,又道:“你真是我大哥?”伯颜变了神色,惊问:“怎生?”飞琼硬下心肠,冷声道:“你待我连吕师夔都不如。”
      伯颜方省过意思,不由大怒道:“我那里及得他?我若及得他时,也早向大牢里纳清福了!”一语不完,堂外转入小黄门,禀说“陛下命伯颜丞相入宫议事。”飞琼自转身入了耳房,直待伯颜去了,方出来。
      低声自语道:“我是报私仇。然则刘正披枷带锁,在拱卫司门前跪了一夜,我的仇算已报了。今我杀他,不是泄愤,是不得已。他清廉的名声太响了,受阿合马抬举太多了。唯有杀这个最正直高声价的党人,才震慑天下士君子,断除奸党利用之祸。至于我的结果,我原不挂心。这是我不能与大哥一心了,大哥早该晓得。”
      却说和礼霍孙、张九思、不忽木终于等到皇帝回宫,就求进奏,却听说陛下召见伯颜等国人重臣。直待伯颜、麦术丁、昂吉尔等出来,已是黄昏,只得再等一日进奏。次日入宫,却仍不得见皇帝,被宿卫引来见南必合鲁敦。且听南必道:“陛下年迈,难禁劳累了也。若是小事,我自作主,不必讲与陛下知了。”
      几人来,本是要在陛下面前辨明科举取士好处。深知这南必皇后仁慈才干与爱学之心,又远不及察必皇后。几人说破嘴唇,也不见皇后如何兜揽。
      和礼霍孙是国人,只得道:“科举是国家大事。请合鲁敦一定善达臣等之意。臣等所言科举,不是以词赋文学取士,乃以政论、工事等并取,欲尽天下贤才以为国用。”南必皇后道:“我一概都与你每转告陛下呵。”
      过了两日,有宿卫宣谕与和礼霍孙:“当年许仲平说不开科举,说的恁么来?宋朝呵被秀才断送了。您当心着,须求好人。”
      和礼霍孙等见皇帝不甚热心,又转忧是南必皇后与陪奏宿卫转达不力。不忽木叹道:“这或者会是皇后自己私心,恐国人被汉人压制,遂使耆儒汉臣之言难张圣听;未必便是圣上本意。”
      和礼霍孙道:“陛下今春秋已高,我等往奏多不得见,都是奏于合鲁敦,代为上达。明日我等再去,也只是见南必合鲁敦,又是一般回话,怎生?”
      张九思道:“我等还是先说与公主罢。虽田土、钞法他都不许推行,科举或者他还肯听。”不忽木、白栋都道:“要去你自去,我等不去与他相见。”说了几遍,独张九思还肯去,只得会同和礼霍孙来见公主。
      到省里来,正值几个参议并工房、兵房的人在议事。先听见公主道:“部里、省里近日都是何人面奏过?”一人道:“我等求面觐,都止见到皇后。奏于殿下,殿下亦不执词。”一人道:“公主之才,十倍于皇后,我等宁为公主道。求公主代为主持,谏于殿下,力争罢兵、养民。”一人道:“陛下连年一心止在征战上。三兴理算,民不堪命,而国库犹耗虚。今正借诛首恶以开新政,乞殿下善保持之,方是储贰尽孝之道。”飞琼点头道:“我理会的。公等且退,待我看过详疏,却再区处。”众人散去了。
      和礼霍孙不禁起疑,进来道:“又生什么事端?”公主道:“中书已得了令旨,教预备二次东征军用钱粮。”张九思惊问说:“则待如何?”
      飞琼出了半晌神,道:“陛下之意,是教以所查抄阿合马家财,全用于东征。张彻礼儿到今所招出一切欺隐钱财,不日就可查实。不入国库,先以此抵之;再命高丽王督造海船;教朱清、张瑄在太仓卫发站户再造五百船只。”张九思道:“不是这般说。东征不利,上一回,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今番公主应行谏止的。”
      飞琼笑了一声道:“我明知谏不止;这也非其时。”张九思问说:“这旨意问过殿下不曾?”飞琼道:“殿下自当一切听从陛下。”和礼霍孙道:“殿下理应陈奏。我等还是东宫臣,合去见殿下面陈。”飞琼倦怠已甚,只摇了摇头。和礼霍孙冷笑道:“不用你去。只我等去见殿下便了。”
      飞琼知和礼霍孙也是执拗的,少不得打起精神,与他周旋。因道:“你每要争衡不妨,休攀扯殿下进来。殿下不独是宫臣的太子;要叫他事事遂宫臣心愿,只怕不能。”
      和礼霍孙道:“我每有甚愿心?不过为民请命。承奉东宫,正是为了殿下也有此心,正可倚仗。倘殿下无此心,或是畏事人,咱每岂会依附他?”
      飞琼低声冷笑道:“你这话说的正是了!太子有何权势,可使你倚仗?不是八思巴同殿下往西藏去,与十三万户宣说此是未来王上,一力撺掇成了,殿下或还只是燕王而已。便到今日,诸王、四汗国也不认他,规矩我朝是幼子承位;二十年中,殿下军不过二万,邑不过江西,主中书不过四年,还是个虚名;许飞死了,才许设詹事院;论兴头,不过这几个月。昨日陛下方归,台里还有国人上疏,说‘太子监国有违祖宗成法,父尚在而子执大权,有违旧例’,这弹章好歹有人替压下来。似此在上君王猜忌,在下群臣未伏,你每倒先自诩起摄政监国来。倘闹得急,诸王求开忽里台,如安西王坐镇京兆、北平王长年在军,都久握兵权;那时天意属谁尚不能知。你每何苦逼殿下锋芒全露,与皇帝抗衡去!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张九思低声道:“我等一片公心,全为殿下;倘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莫说北平王行将遣回北;纵他要留,他北边兵也鞭长莫及。倘真事急,离宫城最近还属东宫军。我这二万兵士,亦可效玄武门内禅故事。”
      飞琼陡然色变,浑身冷汗直冒,实不料他有此话出来,吓得先左右看了一遍:不见往来有宿卫。扯住张九思袖子急道:“汝将以殿下为孤注*乎?陛下不止殿下一子,至事急处,也可以不要儿子。再有此言,你我俱不免伏青蒲*矣!你每速速出去。今日的话,再休提起!”
      张九思、和礼霍孙等不言语,回身就走。飞琼复叫住两人道:“张雄飞今入都省为参政,陕西按察使空出来,犹未得个妥当人。我意欲教用臣去,词头明日便授下来。正逢许先生三周年,用臣过去,替同窗祭拜也好。他既不来见我,烦二位说与他知。”两人不言语,直走出中书去。
      至夜洛英急来直庐,劈面问说:“阿姊,你秘奏陛下张彻礼儿事,是陛下教你敛朝臣家产充公;陛下使你在中书,其实是叫你代阿合马为理财,是真有的?”飞琼哑然笑道:“连你也来疑我了?”
      洛英急道:“休说!今日不忽木、和礼霍孙、张九思、鄂勒哲齐到东宫进奏,说不合教你坐中书了。”飞琼坐下了,半日不答。忽说:“我欲点不忽木出外作陕西行省参政,教他地方上待三五年再回。你说殿下许是不许?”洛英深知不妥,劝是劝不转的,默然无言。
      半晌,飞琼道:“你可知我与不忽木何故不相能?”洛英听问,即道:“你每为政见不和,生出龃龉,与旁个不同。”
      飞琼微笑道:“政见不一的多了去了。想当年金莲川诸师议论相左的多多少,不还是相安于朝、同心同德,何曾闹得这样势不两立?如今到了这地步,归根结底,我与用臣,都是不会容人的人。倘我每中有一个容得异议,善能商量,也断不至此。从前我看姚学士、许先生事事圆缓,我尚不以为然。到今才明白,我每到底是不及先生。”
      因转身来,低声道:“你既然也生疑,则此间无人不疑我为人了。我把心事向你实说了罢:我要杀七百一十四人,一为威慑群臣。使朝中无人敢再言利者,庶几理算无人可使、无人敢当。我朝大夫无威仪,唯有杀尽此辈,才得初立威严;一为清党柄。此皆是阿合马内外理算钩考最得力的人。免、徒、流都不济事,唯杀之而已。胡马党人不清,日后必有起用之时。此辈倘有翻身机遇,必定报复在殿下、良臣身上。最着紧是第三件:为与殿下立根基,使殿下可用之人速据要津。此辈不除,不论施何新政,不多几日我死了,人亡政息,”洛英急得忙掩他口。
      飞琼长叹一声道:“疏不间亲。我这些孤臣孽子的计较,只得藏在心里,如何说与殿下?如何说与众人?能可他每指我为挟私报仇,那能说是为储副计?如今殿下不阻我,却被一班士君子拦下,——我看我是死不见黄河清了!”
      又叹说:“我使不忽木出外,也不独是为我二人不合。陛下使我审案以外,兼掌中书,是欲试我理财之能,借我手惩阿合马旧弊。我若办的得当,陛下自许我权柄如阿合马。办不妥,我在中书还有多少可为,都属未测。用臣是个纯儒,更不会揣度君心。我使他出外,与当年先生令我丁忧,是一样用心:一为护他;二也为后日留地步。我也是老婆心切,你能知否?”洛英忙问:“然则阿姐这番用心,不忽木知也不知?”
      飞琼闻此问,自笑道:“这呆木头,倘他能知,也不是呆木头了。”洛英只得道:“明日始是圣诞节,戒杀三日。殿下嘱咐,你要做什么,好歹过了这三天。”
      一连几日左右司户部为首,都忙着审谳张彻礼儿一案,不曾有人提别话。不忽木与鄂勒哲、和礼霍孙都在詹事院坐地,却接着中书词头,教不忽木出任陕西省按察使。
      和礼霍孙恨道:“萨仁图雅此人最好乱乐祸、善弄权术。与他有仇隙的党人,七百人他要杀绝;咱每持异议者,他也要除尽。我看此人为祸断不在阿合马以下。”
      不忽木叹道:“我早想到此人心术。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之者,虽不肖为贤。彼倘贵显时,第一要除的不是别个,正是我每这些同门。他要自己标榜是许门正学,以召士人官庶,又自行事乖违;必要先除尽我辈,他才好窜易先生正说。可叹先生家学,竟败坏在一个妇人手中。”叶李等都道:“殿下应决心去之;我等言不肯从,或请太史院长者来,以星象说于殿下罢。”且都劝不忽木:“先辞了不拜,看他如何!”
      不忽木依言辞词头不拜。忧怀满腹,走出东宫,出了红门,拨马却往万柳堂走,欲寻迹散心。谁知走到近前,连大门都已换了“敕造普安寺”的匾额;里面照壁已推倒;看得见处,皆已动了土:方想起已捐作佛寺了。
      怅然寥落,正要回家去。忽听一人叫道:“明公何往?”
      不忽木循声看时,却说胆巴帝师的大弟子桑哥。不忽木知他现已做了总制院副使,必是来看普安寺造作如何。漫应道:“偶来访迹遣怀耳,便不耽搁上人事业了。”
      桑哥叹道:“弟子有一言谏于明公。那天来礼房取佛事批帖,正听见明公与公主论钞法。若不许民间金银自行买卖,单行钞法何益?”
      不忽木闻言,心中一动,想起当年飞琼言语:此人与他当时论同。因道:“上人也关心国事,甚难得。”
      桑哥闻言,叹道:“我本也不知什么。是一位卢世荣居士,他曾为总制院买办茶叶,说起计口食茶盐诸般不妥;又说起茶引、盐引价年年跌涨不清,皆因银钞相权法坏耳;听其论甚高明。这世荣居士只吃亏一件:他本是江西榷茶转运使,与阿合马并无什么沾碍。在任上,也只是勤勉任事。不知怎的,却被平沙公主盯上,无端被免了官、下了狱,不知命也何如。据他说,是与原江西行省平章吕师夔有些公事往来。公主素恨吕氏,所以迁怒平人的。”
      不忽木颔首道:“上人且回去。候案取结,若验明世荣属实无辜,下官自当为周旋。”桑哥复致礼,趋下了。按下不题。
      且说飞琼又提审张彻礼儿一回已毕,心血来潮,定要去看勾栏作场。洛英劝:“你这几日连着劳碌,才得从省里出来,回去换身衣服歇罢。那怕教坊司传一班来家去演,也周全些。”飞琼道:“我今日倒还有些精神似的;况我又不是什么正经职官,这上面又没妨碍。”
      一面说,车已到街头,洛英上前要问。飞琼等不及,已掀帘下车,看那勾栏外吊起纸榜。那门前的还在高叫刹市,“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合!”早被随行的宿卫赶出丈外,围了起来。这边惊动了教坊司勾管,听说是监国公主来了,急忙跑出来行礼。
      飞琼还直看那榜,原来勾栏日间只演得两段戏,都写在榜上。看上面写的是前截儿《关张双赴西蜀梦》,幺末《太常公主认先皇》,俱是关太医作的新本,还只管觑着眼看。
      勾管叉手禀道:“里面人杂,腌臜喧嚷,恐公主玉体受不得。不如小人点一拨极好伎乐,公主爱哪个花园,走去那边演奏起来。如今咱每排了几出南边一位郑官人作的院本,有一出《钟离春智勇定齐》最好,还求公主千万赏脸一观,便是小的每几世修的福气。”飞琼听了笑道:“郑光祖?我听过他名声,是个杭州才子,惯写南戏的。不料如今玉京书会,也不独是燕赵人物风流了。”
      这勾管喜得心痒难搔。原来这出《定齐》是特为平沙公主作的。闻说这公主监国以来,朝官废黜了一半,多少官职出缺,只提拔他门下的人。此时倘公主见了这出戏,心生喜欢,赏我个五品官,太常寺里坐坐,兀的不是时运至也!忙堆笑道:“正是郑大官人感念公主恩德布被所作。如今京城内外都抢着排去,万求公主赏鉴则个。”
      那公主不闻好似,只道:“我旧与关太医相熟,正想观他作的新戏,不必麻烦。我也不得别空,趁今偷个闲,随缘看一场便了。”直走进门去了。
      勾管听见,打去妄想,只得引了他进场。宿卫早将场中金交椅团团围定,辟出路来。飞琼知勾栏里惯留金交椅,是虚设的天子席位,从前阿合马便坐此处。便不肯来,只往白虎位上坐。闹了半晌,好容易坐定;场上鼓震锣鸣,已演过半场了。却从第四折看起,落的个断章取义。
      只看关公、张翼德两个魂魄,飘飘荡荡上来。虽是旧日将军诸候,那伟壮威武消退下去,添十分英雄落拓之气,杳冥悲茫之感。这场张飞上来先唱一支正宫套曲。
      那勾管侍奉公主落了座,消停了,忙悄悄自往后场,找了关太医说如此如此。叫他撤去后一本,另换别的,免得犯了公主忌讳;只将欢喜、热闹、插科打诨的演来。关汉卿只道:“我久与他相识,他合听什么,我自省的。”
      飞琼在前面只专心看演听词,乃一支《倘秀才》:
      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原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交流,不见一班故友。
      已是满面泪流。那些宿卫看见公主哭了,忙商议着命人悄往后台去。教住演,另演别的。
      关汉卿不许,只说“此本将完”,又道:“正是一出好戏,方能教人作悲。人谁没些烦恼,安知公主不是借看戏发泄?正演到热烈处,翻教罢演,逆了他意,反激怒他,你有什么好处来?”正僵持间,洛英来后面,劝回了宿卫。
      前面飞琼懵然不知,沉在戏中。听那《滚乡球》一段:
      恨不休,怨不休,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叙故旧,厮问候,想那说来的前书咒,桃园中宰白马乌牛。
      眼间热泪横流。恍惚看去,台上似不是前朝将军,倒幻作王著的形影。字字声声,满腔衷曲:似都是故人意气,旧日心眼。禁不住的将过往乐事哀情,尽数回想。片刻本结人散,境界走不出,更觉会心无言,暗向此间倾洒平生痛泪。
      一时冲末出来,却道将《认先皇》换了《哭存孝》,来告歉。众看客都知是为才进来的这公主换了曲目,也不记较;只竞相看前面白虎位上盛饰少女,羡叹不绝。那公主认真在看戏,众人是认真都看公主。
      当下冲末念了开场诗,演作起来。看末净几个打浑:演的那李存孝乃是功臣,受尽冷落;仗偌大功劳来向李克用讨官,却被李存信、康君立二人断送,反不及这两个无知无能、寸功未立的受青眼。一时李克用又着存孝改姓,不许他认自己作父亲。这元是出正旦戏,听那饰李存孝妻邓夫人的正旦,悲悲屈屈,唱一支《感皇恩》。唱的竟有些秀秀的影儿,只还欠些火候油盐。
      勾管在旁悄声告:“这个唱的连枝秀,原名叫朱小怜,是以前珠帘秀朱娘娘手把手调教出的。”听他唱:
      他与你建立功勋,扶立乾坤;他与你破了黄巢,敌了归霸,败了朱温。到如今无了征战,绝了士马,罢了边尘。你怎生便将人不瞅问?怎生来太平不认俺旧将军?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向高冢卧麒麟。
      飞琼字字句句听在耳里,都是问着自己。原其主旨,是替仲甫、高和尚等不平。一时李存信,康君立两个用计,矫克用之诏,五马裂了李存孝。又看那李存孝妻邓夫人,往李克用处哭冤去,便是哭存考的正义。听他唱:
      做儿的会做儿,做爷的会做爷。子父每无一差迟,生各扎的义断恩绝!阿妈那里紧当者,紧拦者,不着疼热。他道是:“你这姓安的怎做李家枝叶!”
      飞琼原本还明白些,越听越觉糊涂:又似说王著,又似说自己,又实实不似说自己。忽想起吕师夔来。又想起连日来探听的事总无确实,又好像众人都已知了,只瞒过自己。真真幻幻,种种忧疑不能解释,有怀难遣,不觉意兴萧索。心里也有决了;因不等竟戏,起身要走。
      宿卫已拦出路来。飞琼只命“休叫嚷,看扰着别人。”快步走出。场里人也不顾着看戏,齐刷刷几百只眼看着宿卫簇拥那公主出去。
      飞琼方出椽门,正登宫车。“嗖”一声,再看时一枚铁箭挨着头顶射过来,刺破青幔。却看街角一人持着短弓,见事不成,大叫一声,就身边扯出短匕,往公主这边飞掷来;早被宿卫“轰”的一声,上前乱着擒拿住,短匕也打落在地。洛英吓了一跳,看飞琼浑然如常,掀帘入车。
      那被抓的伏在地上,只破口大骂“妖妇!你兴风作浪,害死我爹尊兄长,怎不下十八层地狱!我真恨不能食尔肉、寝尔皮!纵我死了,阴魂不道得饶过你,畅好教你日夜不安!”宿卫架刀在项,踢打不已,洛英走来禁呵。
      宿卫走上来禀道:“是个汉儿,问公主怎生处置?”飞琼也不看,道:“送兵马司衙门法办罢。”命转车回家。真金后来听说,又与公主府增了一百宿卫,日夜防闲不题。单道是日飞琼在家稍事准备了,趁夜却往兵马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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