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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二)
尚吉走后,陈灼陪着小猫直到天黑。
他亲手将它埋在院中。院子靠卧房的那道窗外,他喜欢放上各种各样的花,春天的迎春花,夏天缸中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枝,这样就能时时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
也就能掩盖掉不该有的气味。
那年的宫宴如此热闹,令他应接不暇之余又有些不安。他借口上茅房,离开了未央宫。
他沿着宫墙慢慢地走,檐下没有雪,也不湿滑,干干净净的。他突然想去御花园逛逛。
正是在御花园外,他目睹了一桩灭口案。父亲的人将一个宫女按入狭窄的井中,呜咽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在他耳边织成一张网。
宫女是来找他的,却不小心听到安平王亲信跟他说的话,里头每一个字都不可外传。
他第一次真正害死一个人。
他突然感到恶心、反胃、冒冷汗,强装镇定到了御花园的亭子。那然后尚吉来了。他很庆幸那时年少,只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就能搪塞过去。
可是,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谎言越说越多,越编越大,终有一日被发现的时候,他要怎么回答尚吉?
*
晚饭时,尚吉仍旧想着白天傅太医的话。
她问,银针扎入不拔出来,有可能会毫无感觉吗?傅太医说,针细,就有可能,寻常人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其实这些条件并非太难,如果真的实现了,根本难以察觉,也很难救治。
陈灼说,即便她的猜测是真,也不一定代表有人谋害先帝,一根针,也许是失误。
到底是失误还是有意为之,很快就会知道了。
事情过了两三年后再次被查起来,心虚者必定会有所动作,极有可能露出马脚。但这么多天过去,仍然能够毫无动静,要么就是自信于当初的计划太过完美,无需多余的掩饰,要么,就是主谋并不在意。
如果是前者,那么这个计划里不该把太监留下,这么一件可能会失去性命、诛九族的事,如果是她,那她不会轻易留下任何一个可能在日后被抓住的把柄,除非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事实上,这个小太监回到家中数年,只过着平静的日子,没有什么地方被人操纵。
何况,她也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完美而无后顾之忧的杀人计谋。
于是她闭上眼睛想象后者——到底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弑君,却风轻云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等待着被查到的那天。
他聪明冷静,有计划有手段,有权力有地位,才可以做这些事而不被发现;他并不心狠手辣,甚至容得下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活在世上;他恨先帝,作为一个并不坏透的人却唯独想置他于死地;他不怕死,既不处理后患,也不阻碍追查……他还活着吗?
总之,她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跟雷州刺史之流无关。
江郢是她在东营提拔的一个小伙子,性子沉稳、行事果断。她让他在芦苇村待命,目前,那个太监是她最大的线索,必须要好好看住。
“让江郢去跟那个太监见一面吧,不拖了。”最终,她对粉阑说。
*
又过了几日,尚吉回了一趟星月轩。距离陈启给的期限,只剩八天。
打从回来都城,她就没空闲回星月轩。如今初春乍暖还寒,风掠过树枝发出瑟瑟的声音。
有人给了她一封信,上面只有几个字:我在星月轩书房等你。
她要等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
江郢将那个太监软禁了,问他为何得以早早出宫,他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追问他从前当差时的事,便只是沉默。
江郢展示了后排的刑具架,说,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小太监望着高墙最上端的小窗,什么都没说。
江郢起身那刻明白了,他说,你觉得他是好人,他对你也应该很好吧。
星月轩里,尚吉推开书房的门,昏暗的房间内,只点了一支蜡烛。常馨儿的一边侧脸在阴影中,起伏的曲线漂亮却忧郁。
尚吉愣了一下,转而道:“……好久不见。”
常馨儿在里侧窗边的矮桌旁,往桌上两只茶杯内倒入茶水:“坐一会儿吧,尝尝我做的豆沙糕。”
透过花罩去看,她的动作依旧优雅,尚吉想起那年上元节设宴,她在楼上看花灯,对面三楼的常馨儿言笑晏晏,以她为中心,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千金小姐。
并未听过她婚嫁的消息,那么从陈启迎娶王琬后,她又在做什么呢?
“你不用查了。”常馨儿扭头看向窗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淡淡说着,“是我做的,我杀了先帝。”
*
从小,常馨儿就被要求学各种东西。不只是她,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是。
常家有一个太傅,两个千石朝臣,还有四五个掌握实权的地方官员,因此无论是为了延续、扩大这种荣恩,还是为了不辱门楣,又或是为了庞大家族内的攀比,家中小辈都丝毫懈怠不得。
常馨儿其实跟多数孩子一样,不喜欢学这些东西。
虽说觉得无聊枯燥,但她也很少抱怨,乖乖听话学着琴棋书画女工女学,因为皇后习武,所以也跟着学点剑法,老师还夸她聪明伶俐,就是比较胆小,不爱说话。
父亲喜欢马,她记得有一回见到驯马人给父亲献上驯好的马,那几幕至今仍历历在目。那匹漂亮的黑马,举起鞭子它就趴下,叫唤一声它就跑,拉拉马脖子上的绳它就停,听话得不得了,父亲高兴得哈哈大笑。
好多年后她还会梦到,小时候跪坐在院子的草席上,看着小桌上绣好的白鹤,看着周围五六个与她年纪相仿、穿着相近的姐姐妹妹们,看着不远处哥哥弟弟们起身背书的身影……她小时候觉得驯马人特别厉害,一边盯着看一边惊讶得嘴巴都忘了闭上。
但原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都是为了讨人高兴的、被养马人训练出来的听话的马。
那一年上元家宴,才八岁的她对不上二哥出的对子,一屋子的长辈们都夸二哥聪明博学,她就跑到院子里生闷气。
祖父发现了坐在花丛里的她,他说,嘴怎么撅那么高,能栓一头牛了。常馨儿就被逗得嘿嘿地笑。
常太傅只有她一个亲孙女,待她事无巨细地好。
他摸摸她的头说,我们馨儿不用当太子妃,不用当皇后,不用当任何夫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
到了第二年,她在学子监遇到了太子陈启,从那一天开始,她才真心实意地想要成为太子殿下的妻子,真正为此而努力。
她旁敲侧击地问祖父,太子殿下喜欢做什么。祖父假装没察觉少女的心意,只说,太子殿下喜欢弹琴。
她一有机会就去东宫送吃的,祖父说宫里的糕点多得是,她就专门请厨娘教她做不常见的糕点。
其实她知道,太子殿下不吃的,但是他能看一眼也好。
可能是因为她本来就很聪明,也可能是因为她很用功,不知不觉很多人都认为她是太子妃之位最有力的候选者。
祖父从没有说过当太子妃有什么好,只是因为她想要,他就帮着她。他向太子和帝后提起过两次,已经是豁出去老臣脸面的程度了,而帝后和太子都说以后再议。
祖父没告诉她,以为她不知道,可是她也是都城里有些名气和手段的名媛,有些事她自会知道的。
那时的她,说不出是遗憾更多,还是心疼和愧疚更多。
直到那次中秋后,太子订亲,她永远地失去了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家里很失望,不住地叹气。但又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太子不会只有一位妻子,将来成为婕妤、昭仪都是可能的。
她也抱着一丝希望。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帝皇皆无情。
三十载鞠躬尽瘁的老臣,因为直谏皇帝沉迷神仙方术,被当着朝堂一百余人厉声斥责。
常馨儿听闻此事后泪水涟涟,又不知如何安慰祖父。令她后悔的正是那日没有推开祖父的房门,拉着他吃斋静心。第二日,祖父在祠堂内朝梁而亡。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作何反应了,只记得供桌上傲骨铮铮、以气节抄写的长长文章。
她将那份绝笔偷偷藏起来了。
不是害怕皇家的愤怒,而是怕父亲他们将它烧毁——不堪此辱,以死明志,三尺白纸,写满《离骚》。
余虽好脩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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