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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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神


      悦榕王坐在炉火正暖的庭院中,悠哉地赏景。

      外界不断有消息传来,望青人抢了几座城,犯下种种骇人听闻的罪状,她都淡然置之。等大臣们轮流进宫哭社稷,说望青人如何如何野蛮,赶多少人去修路又缢死了多少氏族子,她把持不住淡然了,险些笑出来。

      有一回,她确实没忍住笑了,大臣们就很尴尬。

      悦榕王索性懒洋洋地靠在王座上,她说:“朕非社稷主,何以受国之垢?”

      就这么一句话,大臣们的脸色瞬间变了,在如此纯白无瑕的冬日里,倒也不失为一幅春意盎然的画。

      宫中的小宫女嘀咕着,她们见过王上从白鸽脚下解下一封信,又笔走龙蛇地送出一封。她们在宫内的低语似乎也搭乘了一只白鸽,飞到士族出身的臣子耳中。

      臣子当场成了桌面清理大师,地板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音游,校准全对。

      她愤怒至极,也无能为力。

      她只有两条路能选,痛快地死或痛苦地活,直到望青人从她身上吸走最后一滴血。在绝对的武力碾压面前,望青人还愿意温情脉脉地割肉放血而不是一刀捅了,已经是她们占了望青人懒得收拾碎尸的便宜。

      又过半个月,乌朗的城门被祁雪青打碎了。

      她淋了满身的血,马槊都砍得卷了刃。她问:“程家降不降?”

      程家誓死不降,倾尽家财供程耀继续打。

      这位管事也没有辜负主君的信任,带着一支氏族军硬抗了祁雪青一个月。她再一次兵败,含泪带走了主家最年幼的孩子,一路东逃。

      巷战的泥潭拖了飞旌军一个月,直打得整座乌朗城血泥满墙,尸臭熏天。

      这场战斗也让西北氏族看见,看似比银煞鬼更温和,愿意收她们礼媾和的飞旌将军多心狠手辣。

      一次次陷入包围,又一次次杀出重围,尸骨累得通天高。她走下那座尸山时,一只僵硬的断手还抓在她披风上。断臂残肢踩在马蹄下,反复浸过血又吹干的披风飘在身后,那只断手落地,她的眼神始终冷酷清醒。

      她亲手砍下程氏成年人的头颅,将一颗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工整摆好,青白死人面在雪地中万丈高楼平地起,涕泗横流或怒不可遏,流尽了血。一双双眼睛仿佛城墙箭楼中的空洞,无数支阴冷的骨剑蓄势待发,她就嬉笑地点评。

      “这会儿瞪着眼不服,怎么没早把我杀了?”她说。

      恐惧的幽影从这座京观缓缓上升,笼罩了悦榕上空。就连悦榕王本人也骇住了,飞来飞去的白鸽一时从天销声匿迹。

      闻讯的定安将军提着黑剑要出城,把高应城上下吓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哭着求她别走,生怕她一走不回来,就轮到祁雪青接管她们。蛇妖没管她们,吩咐副将守好城池,单枪匹马地杀到乌朗,和祁雪青打了毁天灭地的一架。

      她怒骂道:“你疯了吗!”

      祁雪青啐了一口:“她们不折腾,我吃饱了撑的去宰人,搞得我的佩刀现在还没修好!”

      “倒是你,你这是擅离职守!”她一拳挥上去,“一群氏族子我杀就杀了,你今天来打我,是替谁敲的登闻鼓!”

      君华卡着她的手腕,厉声道:“就算只有一个人,你也不当杀!有罪的人海了去,自有官吏收拾卷宗了解案情按序公审,轮不到你来敲这个惊堂木!”

      “苦主死光时过境迁,你又要到哪里找她们的公理!”

      “疑罪从无,没有先定罪再审理的!”

      “乌鸦窝里飞不出金凤凰,染房里扯不出白布条,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祁雪青恶狠狠一拳砸在她脸上,吼道,“你是为了几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对你的同僚大打出手的吗?”

      定安将军被打得倒退一步,又几招把祁雪青按在地上,狼狈至极,蛇妖身上的鳞片也碎了一堆。

      “打够了没?”一个声音传来。

      祁雪青闻言顿时一僵。她手忙脚乱地掀开君华,单膝跪下,勉强梳理好凌乱的发冠,稍稍抬眼又飞快低头,低声道:“末将叩见娘娘,娘娘万岁……”

      国主说:“别万岁了,我真是要折寿了。”

      飞旌将军猛地看向她,眉头一皱,欲言又止,嘴角下撇。

      侍从替国主披上大氅,又看向两个在雪地打圆滚的将军,温声道:“天寒地冻的,两位将军切磋也注意着点,别冻病了。”

      国主就笑着说:“她们皮糙肉厚的,该冻病的是我。”

      “……是末将考虑不周。”祁雪青说。

      进了不会把人冻病的房屋,两个将军都不说话。国主捧着热茶暖了暖胃,苍白的脸色才浮出点红来。她看向祁雪青,后者瞬间绷紧了身体,她笑道:“吓成这样,莫不是将我的佩剑折了,怕我怪罪?”

      祁雪青眼皮一跳,乖乖解下腰间的佩剑,躬身双手奉上:“不曾。”

      国主的手搭在佩剑上,欲拿起就感到一阵微妙的阻力。她执意取过佩剑,仔细端详起来。保管者大抵是时时刻刻带着它,剑鞘上染了血,又被她仔细擦拭,只可惜血渍渗得深,实在擦不干净,剑身却光亮如初。

      “爱卿不曾拿它杀敌吗?”

      “……不敢。”

      国主收剑入鞘,将她放回飞旌将军的手心。她说:“再怎么说也是把剑,是兵器,藏着供着可不行。卿岂不闻,宝剑蒙尘一如美人迟暮,乃人间一大憾事。”

      祁雪青紧紧握着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说:“臣知错了。”

      国主叹气道:“知错了就拿回去,下回用它杀敌就是。”

      祁雪青将佩剑系回腰间,她问:“前线苦寒,娘娘何以亲至?”

      国主倚在主座上,轻快道:“爱卿把最后一座坚城打下来了,悦榕王城被围,我这个当家老大不得来和她谈一谈?少打一仗是一仗,本王养兵千日,一时就能死一千,忧心忡忡啊。”

      她握着祁雪青的手,轻轻拍了拍:“要是没有你们替我分忧,我就真愁得睡不着了。”

      飞旌将军跪下来了,额头贴着地面:“末将愿为娘娘牵马坠镫,但凭娘娘吩咐!”

      “我任你为东征主将,可不是让你干仆役杂活的。这些不必要的事,以后莫要再提。这才哪到哪,以后有的是你表现的机会,再者,我又哪里不知道你的勇武?”国主说,“去吧,城中百废待兴,还需你坐镇,不必在这陪我闲聊。”

      飞旌将军的身影渐渐远了,一言不发的君华忽然出声:“你放过她了。”

      祁访枫整个肩膀都垮下来了,她有气无力道:“不然呢?”

      人类夙夜兴寐地忙了许多天,此时格外憔悴。

      她想,世人对她姐姐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她听不懂弯弯绕绕的话。

      并非如此,她只是乐得装傻。

      祁访枫问:“大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生气吗?”

      君华立刻道:“她们不一定该死!”

      她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能说。可看着妹妹的眼睛,君华有一瞬间的愣怔。

      那双眼睛似乎只是在单纯地询问,目光清澈而柔和。她是那么沉稳,因而显得那么遥远,当年她从军官里抱回来的小孩问她:“姐姐,你为何而战?”

      定安将军嘴唇翕动,移开了眼神。

      “你还记得二娘吗?桑二娘,桑姨的女儿,启霞的妹妹,非云的姐姐,我的童年玩伴,桑越虹。”祁访枫说,她顿了顿,语气很是怀念,“我记得她。”

      “她留在了火海里。”祁访枫自顾自地说,“还有沙柳,她用一面旗将我卷起来藏好,自己也留在了火海中。”

      “是我掀起了这场战争,是我带来了杀戮,是我让你得以质问祁雪青:谁给你的资格定罪。”

      国主平静道:“但我不会停下,我要荡平灾劫,让她们再投生降世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烽火。摄政王也好,魔尊也好,谁拦着我都不可以。我不是神,不能让所有不该死的人一个不死,只能尽量让不该死的人少死几个。”

      祁访枫望着她,宽厚的袍服层层叠叠地压在身上,即使稍稍弯着腰,衣裳的厚度也能让她看起来板正而挺拔。可她本就没有多高大,和妖族比起来,她是那么瘦削,裹在这样沉重的衣裳里又显得无助。

      那双柔和清澈的眼睛忽地红了,眼睫轻轻颤了颤,泪水就落下来了。

      “姐姐,你帮帮我吧。”她一声声哽咽着,拽住了女妖浸透血气与寒雪的手,“我不知道这样的路会不会走错,你让我试试吧……你再帮帮忙,替我看着点,好不好?”

      她的眼睛缓缓向上抬,眼泪恰逢其时地滚落。

      “……你啊。”女妖叹气道。

      她被揽在怀里,低低地啜泣。光可鉴人的铜柱中,倒映出一双始终悲哀无助的眼睛。

      待两位将军都离去,祁访枫静静坐着,一句话不说。她任性而短暂地丢开所有思考,在安静中迷失了一会。

      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她总是神出鬼没的。

      她问:“要来哭一会吗?”

      一双熟悉柔软的翅膀轻轻围住祁访枫,若木揽着她的肩膀,蝶妖的容貌与语气都一如既往。

      祁访枫说:“没空,忙着呢。”

      国主亲临乌朗城,她很是忙了一段时间的事务,亲自把整座城从恐慌中唤醒。不得不说,地头蛇被从物理意义上消灭让她轻松了不少。王城来了几次信,祁访枫都亲切地拉着手说过话,让手下人招待着逛逛街吃吃饭。

      再过一个月,城中基本稳定下来,悦榕王亲自来了。

      这位面容阴柔秀美的摄政王不同于其他王者,她没有凛然的气势,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富贵闲人。

      悦榕王婉转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望青国主也和和气气地陪她聊。酒过三巡,悦榕王眼睛就是一红,她刚刚哽咽出第一声,宴席上的乐声就停了,乖巧地把舞台交出去。

      “豪族欺我负我虞氏久矣!”她痛哭道。

      悦榕王这个名号传了好几代,她们不是一开始就是傀儡王的。或许也有一位悦榕王锐意进取,想着将天君放在帘子后边,自己坐在她左侧治国理政。但无论过程如何曲折,这个名号都走向了陌路。

      悦榕王不恨望青人,她一腔恨意全冲着氏族去了。

      昔年程韩二家如何猖狂,连她母亲也被拽下王座,被义正词严地斥责无功无德!无论如何,那也是一个王啊!如何能受这样的屈辱!

      韩家据天汇,程家据乌朗,其余三城也多多少少盘踞着她们的伥鬼。现在好了,望青人把两家一股脑全给宰了,悦榕王从没觉得这么畅快够!

      掣肘消失,悦榕王的第一反应是拿回自己的权力。但下一秒,她发热的头脑就被乌朗城外平地起高楼的京观吹冷了。

      西北关于望青国主的传言太多了。有人说她只是个人类,根本不懂治国,背后有一位真正妖族摄政王,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见人才推了个奇异的傀儡上来。也有人说这就是个噱头,在王座上摆一个可爱玩意,是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小游戏。

      更有人说,她根本不是人类,只是放出来迷惑敌人的假象。还有人说,她确实是人类,但不是普通人类。你不曾听说吗?望青人是外边来的,她们当时来,就说是有神谕啊!望青王座上那位娘娘,是神侍巫女!

      一般来说,没人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最像神的大妖少见却也不是见不着,鬼就更好见了,骸骨要塞时不时跑出一两只亡灵都不是稀罕事。因此,神秘事物在妖族这没什么市场。

      她们也确实有关于更高层次生命的设想,并有一部分人认认真真去拜了,但主流社会依旧不怎么认可。

      可当祁访枫这许多重身份叠加在一起,再配合上望青人惊人的战绩,西北人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

      世上真有神吗?

      一开始是天汇人,后来是义平人,肉眼可见地接下来整个悦榕,甚至剩下两国,整个西北都会有人这么问。若不是有神,她们怎么能在西北养出洪流一样的军队,这都能去外面的怪物房打一架了!

      那两位将军,一个是血魔一个是煞鬼,这就是神仙座下童子下凡来助战!否则她们怎么这么悍勇强大?你不服,你也爬城墙!

      其他地方的人只能同自己人高谈阔论,已经被望青人收入囊中的城池就有人直接去问那些高大骇人却意外温柔的士兵:“你们娘娘,是什么神?”

      家里老人和治安队斗智斗勇多回的士兵就支棱起来,她义正词严地说:“杀神!”

      问话人大吃一惊:“哎呀,怎的是杀神!”

      这个问题或许得追溯到若木让人给汤锡王跳祭祀舞,又抓着祁访枫冒充神侍巫女。期间又有多年来各种流言和祁访枫自身功绩的强化,最终,望青人悄咪咪得出这么个结论。

      那些容易被治安队取缔的小庙牌匾上写着厚德惠生泽世娘娘,做贼似的望青人进了庙,什么都求什么都拜,末了给面目模糊的神像上三炷香,嘴里念念叨叨:“娘娘保佑,杀神保佑!”

      这对年轻人来说很正常。问话人这个反应,也被老人带着上过香的士兵很不高兴地说:“杀神怎么了,又不乱杀!”

      问话人想想她们的所作所为,也释怀地说:“确实如此。”

      埋得到处都是的氏族们要是听见,就得愤怒地来一句:“并非如此!”但死了的发不出声,活着的也听不见,她们全都辛辛苦苦在修路。

      于是在诡异的文化交流中,杀神信仰在西北有了遍地开花的趋势。而在座下血魔垒出一个召唤仪式般的京观后,信仰更是如泥石流般席卷而来。早已经接受了信仰的妖族得知这种恐怖行径后很平静,她们说:“给杀神供点新鲜果子,血祭杀神,合该如此。”

      悦榕王当然不信什么杀神,但她信祁访枫两个杀神似的将领。

      在悦榕,比摄政王更有力量的氏族她们都杀得像菜场猪头搞促销,再杀个摄政王也只是给杀神贡品搞添头。她很聪明,能谋划着奋力一搏突破氏族的控制,也能在见势不妙后光速收缩。

      悦榕王还是很爱惜她的头颅的,也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脑袋长在脖子上。

      当望青国主脸上露出怜悯而气愤的表情,悦榕王就知道自己哭得差不多了。她干脆利落地掏出用了没几次的国玺,烫手似的塞到祁访枫手里。

      她交出了一张头颅兑换券,心下渐安,嘴上也说得流利:“朕承虞氏宗庙,悦榕九鼎,然政违天和,德薄负民,以致豪族佐政,灾祸不息,此皆寡人失德!今君揭竿而起,众民箪食,旌旗展招,壮士影从,则天命择主,神器当归。某愿解玺绶,唯乞存虞氏宗庙血食尔。”

      望青国主没声了。

      悦榕王刚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来,生怕殿内哪个角落窜出或红或银的身影,杀猪一样把她脑袋剁了摆上供台。

      【“她说的什么东西!听不懂啊!”】

      【“给你投降呢,快接快接!”】

      【“我说点啥好,这老有文化的一大段,我就给个yes吗?”】

      【“……我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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