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回家
陈飞宇半瘫在唯一一张没被防护物资占据的塑料凳上。
他刚费力地扯下手套,露出的手指被汗水泡得发白起皱,此刻正捏着手机,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被无数人转发的蓝V长图。
人民日报那张长图的上半部分,左边是纪时泽穿着臃肿防护服的模糊背影,右边是纪书漾那行力透纸背的字:“我是纪书漾,我爱纪时泽。光明正大,无愧于心。”下半部分,那行“英雄,值得被尊重。爱,值得被祝福。”砸得陈飞宇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刚从污染区出来,正靠在对面墙边,闭着眼按压太阳穴的纪时泽。
“老纪……”陈飞宇的声音像是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他举起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纪时泽眼皮底下,“这……这他妈……你跟小漾……你俩……真的……是那种关系?!”
外面病房隐约传来的仪器警报和咳嗽声,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
纪时泽缓缓睁开眼。
他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一眼陈飞宇亮着的手机屏幕,视线重新落回自己微微颤抖、正试图拧开矿泉水瓶盖的手上。
指尖因为脱力和低温,有些不听使唤。
他没否认,只是极其轻微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陈飞宇手里的矿泉水瓶“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他像被雷劈了,张着嘴,半天没合拢,看看手机,又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
“操!”他猛地蹦起来,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他妈……你俩……”他语无伦次,手指胡乱地指着纪时泽,又指指手机,“纪时泽!你他妈真行啊!瞒得够死!连我都……”
他想起出发前楼道里隐约听到的争吵,想起纪书漾每次来医院时,纪时泽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那狗东西还说自己没有。
纪时泽终于拧开了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
他放下水瓶,目光沉静地看向炸了毛的陈飞宇,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陈飞宇,干活。”
“干个屁的活!”陈飞宇火气蹭蹭往上冒,但看到纪时泽那双布满血丝、沉静得可怕的眼睛,那股邪火又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气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湿的头发,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空纸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喘着粗气,瞪着纪时泽,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担忧:“……那你他妈给我活着回去!听见没?别让小漾……守寡!”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低又快,带着点别扭的狠劲儿。
纪时泽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岁城的春天来得迟。
纪书漾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宏宇集团劳动仲裁案的最终庭审记录和判决书扫描件。
仲裁庭支持了他们的绝大部分诉求,委托人的加班费终于有了着落。
这本该是值得庆贺的胜利,但他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电话响起。
赵康年声音传了过来:“书漾,来一下。”
纪书漾放下杯子,走进里间办公室。赵康年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看着楼下冷清的街道。
听到脚步声,他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份装订好的文件。
“宏宇的案子,收尾做得不错。”赵康年把文件递过来,是正式归档的案卷目录和签收单,“委托人很满意,后续执行跟进,你负责到底。”
“明白,赵老师。”纪书漾接过,公事公办地应下。
赵康年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语气没什么波澜:“武汉那边,情况在好转。方舱开始休舱了。”
纪书漾心头猛地一跳,握着文件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他抬起眼,看向赵康年。赵康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嗯,新闻看到了。”纪书漾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
“医疗队应该快轮换下来了。”赵康年拿起桌上的笔,在另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动作流畅,“家里,该收拾收拾了。”
他签完字,把笔放下,抬眼看向纪书漾,语气平淡:“人回来,日子还得往前过。别把自己绷断了。”
纪书漾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他拿着文件,转身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工位,他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还是他几天前发过去的。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敲下一行字:
Aaa.小漾:等你回家。
发送。
没有秒回。意料之中。
他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宏宇案后续执行的细节。
手机在桌面下微弱地震了一下。纪书漾几乎是立刻把它翻过来。
Aaa.哥哥:嗯。快了。
只有三个字,两个句号。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瞬间刺破了纪书漾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
撤离的消息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混乱。
岁城援鄂医疗队接到的是紧急通知,要求48小时内完成交接,分批撤离。
临时征用的酒店房间一片狼藉。打开的行李箱摊在地上,里面胡乱塞着没来得及整理的换洗衣物、没吃完的能量棒、还有医院发的各种防护用品和药品。
纪时泽站在房间中央,动作有些迟缓地整理着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
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洗手衣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颧骨微微凸起,脸色是长期缺乏睡眠和过度透支后的苍白。
他把几盒没开封的“瑞巴派特”小心地放进箱子夹层,又把纪书漾寄来的那包暖宝宝压实塞进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包装,一丝微弱的暖意似乎隔着塑料传递过来。
“老纪!动作麻利点!车在楼下等了!”陈飞宇的大嗓门在走廊里炸开,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背上扛着个大背包,手里还拖着自己的箱子,“妈的,跟逃难似的!这鬼地方,老子一辈子不想再来第二次!”
他嘴上骂骂咧咧,眼神却飞快地在纪时泽脸上扫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
纪时泽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收拾东西的动作都透着股虚浮的劲儿。
“喂,”陈飞宇把背包往地上一墩,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别扭的关心,“你行不行啊?脸色跟死人一样。回去的飞机上别他妈又晕了,吓唬谁呢?”
纪时泽拉上行李箱拉链,动作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滞涩。
他直起身,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架子。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操!”陈飞宇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胳膊,“你看你看!我就说!逞什么能啊你!”他嘴上不饶人,手上却用力撑住了纪时泽大半边身体,“走走走,赶紧下楼!到车上坐着去!”
纪时泽闭了闭眼,等那阵眩晕过去,才借着陈飞宇的力道站稳。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挣开陈飞宇的手,自己提起那个半旧的旅行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门口走去。
陈飞宇看着他挺直却明显透着脆弱的背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认命地扛起自己的背包,拖着箱子快步跟上去,嘴里还在不停念叨:“妈的,回去非得让人给你炖十锅鸡汤补补!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丢我们医疗队的脸……”
大巴车在警车开道下驶向机场,窗外是空旷冷清的武汉街道。
车内异常安静,没有了来时的紧张和喧哗,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偶尔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很快又被压抑下去。
纪时泽靠窗坐着,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闭着,眉头却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和什么对抗。
他放在腿上的手,指节因为消瘦而更加分明,手背上还留着留置针拔掉后的青紫痕迹。
陈飞宇坐在他旁边,一反常态地安静。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看看纪时泽苍白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只是烦躁地掏出手机,胡乱划拉着屏幕,目光却没什么焦距。
飞机冲上云霄,短暂的失重感后趋于平稳。纪时泽一直闭着眼,呼吸有些轻浅。
陈飞宇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喂,”陈飞宇声音压得极低,凑近了些,“回去……你打算怎么着?”
纪时泽没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表示听见了。
陈飞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瞟向别处,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和别扭:“那什么……小漾,这回动静闹挺大啊。硬刚,牛逼。”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网上……现在好像也没啥难听的话了。”
纪时泽依旧沉默。陈飞宇有些讪讪的,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吧……以前就觉得你俩……咳,怪怪的。哪有兄弟像你们那样……现在想想,是我傻逼。”他挠挠头,有点尴尬,“反正……人没事就好。回去好好歇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日子长着呢。”
他絮絮叨叨,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对了,我们科新来的那个规培生,林一啸,你记得吧?挺机灵一小伙,这次也闹着要来,可惜没选上。他听说你的事,还挺佩服小漾的,说够爷们儿……”
陈飞宇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了别处。
纪时泽的呼吸似乎均匀了些,紧蹙的眉头也稍稍松开一点。
他依旧闭着眼,但紧绷的身体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
岁城机场的接机大厅被汹涌的人潮和嘈杂的声浪填满。
巨大的红色横幅从高处垂下:“热烈欢迎英雄凯旋!”闪光灯此起彼伏,记者的话筒和摄像机挤在警戒线外,家属们举着牌子翘首以盼,小孩的哭闹声、呼唤名字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啜泣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既热烈又悲壮的背景音。
纪书漾站在人群的边缘,背靠着一根冰冷的承重柱。
他没举牌子,也没往前挤,只是穿着一身深色的薄呢大衣,身形挺拔,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沉静。
他扫视着从特殊通道陆续走出来的、穿着统一深蓝色队服的医疗队员。
每个人都戴着口罩,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看到陈飞宇了,那家伙正咧着嘴,用力地朝人群挥手,虽然也瘦脱了相,但精神头明显还不错。
纪书漾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
他的视线越过陈飞宇,更加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刻入骨髓的身影。
终于,在队伍的中后段,他看到了。
纪时泽推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脚步有些迟缓地走了出来。
他没戴帽子,露出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搭在额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像是许久未见阳光。
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隔着人群,隔着喧嚣,瞬间就捕捉到了柱子边的纪书漾。
纪书漾的呼吸猛地一窒。
纪时泽随着队伍缓慢移动,目光一直锁在纪书漾身上,片刻不离。
周围的欢呼、闪光灯、记者的追问,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纪书漾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家属那样激动地挥手呼喊,只是离开了倚靠的柱子,迈开脚步,沉静而坚定地拨开前面挡着的人,一步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群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分开一条缝隙。
距离在缩短。
五米,三米,一米……
纪书漾在纪时泽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步的距离。
喧嚣的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纪书漾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纪时泽的脸。
他的呼吸很轻,胸口起伏的幅度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纪书漾伸出手,动作快得没有任何犹豫。
他没有去接纪时泽手里的行李箱,而是直接探向他另一只垂在身侧、插在队服口袋里的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背,那温度低得让纪书漾心尖一颤。
纪时泽的手在口袋里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扰,但最终没有躲开。
纪书漾的手掌完全覆了上去,隔着薄薄的队服布料,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源源不断的热度传递过去。
“哥,”纪书漾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纪时泽耳中,“回家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落地,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宣告。
在他说出来回家后,纪时泽所有的重量,极其自然地、完全地倚靠在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纪书漾稳稳地接住了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