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山北

作者:阿日朗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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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发悼旧年


      “艾玙,哥哥走了,这世上我就只剩你了……若连你也弃我而去,我活着,便再无半分念想了。”

      “缚灵氏,与阴魂为伍。牵无赦、牵九幽,你们把我逼到这步田地,还不够吗?”艾玙扣住牵九幽的衣领,将人重重抵在墙上,猩红血丝爬满眼底,“牵无赦为护我甘愿赴死,可那不是我要的!我不屑你们这般惺惺作态的怜悯!你不是盼着我死吗?我死过一次了!这样还不能让你满意?你们一个个都来向我讨债,可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

      艾玙又猛地松开手,不敢再碰牵九幽的目光,转身便要走。可脚步刚挪开,身后的人已快步追上,从背后牢牢将他抱住。

      “你不欠我,艾玙。”牵九幽的声音发抖,手臂收得愈发紧,侧脸贴在他的后颈,“是我欠你,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好不好?”

      身后的怀抱带着灼人的温度,可艾玙一动不动,声音冷得像冰:“牵九幽,若你要我的命,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只求你别再缠着我,放我走。”

      牵九幽环着他的手臂骤然一僵,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闷。他清楚,此刻再多的话都没用了,当初他就不该走,不该把艾玙一个人留在扬州。若是那时他能再坚定些,带艾玙离开,或许艾玙就不会遇见邬祉,不会爱上邬祉,更不会落得如今这撕心裂肺的境地。

      牵九幽的手缓缓松开,指尖最后蹭过艾玙的衣角,终究还是落了空。艾玙没有回头,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没往邬祉的方向去,反倒转身钻进了一旁的密林。

      林子里枝桠交错,光影斑驳,艾玙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他心里早有了主意,死后不要灵魂救赎,只想在这世间漫无目的地飘荡,若能遇上一个有缘人,将自己的魂魄彻底打散,从此永世不得超生,才算真正的解脱,真正的消失。

      艾玙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再也不用见任何人,再也不用被任何事牵绊。

      可还是被邬祉寻了踪迹。

      艾玙心头沉郁,连该摆出什么表情都茫然,他闷头往前走。

      邬祉没有立刻上前拦艾玙,而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缀在他身后。

      艾玙走过的每一步路,邬祉都在用心记着,仿佛要将这轨迹刻进心里。

      不过是一场求而不得的爱,邬祉却抱着誓死不归的执念。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艾玙的脚步仍未停歇。再往前,便是更深的密林,这里本就人迹罕至,邬祉终究是怕了,快步追上艾玙,轻轻牵住他温凉的手,声音放得柔软:“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艾玙像是才从游离的思绪里回神,脚步骤然停住。

      浓重的鬼气缠在艾玙身上,与他清冷的眉眼碰撞出艳丽的火花,有种阴鸷的美。他立在树下,一缕天光恰好落于脸上,晃得他睫羽轻颤,眼底那片浓郁的红黑便瞬间褪得无影无踪。

      邬祉顺势蹲下身子,艾玙没有拒绝,俯身趴在了邬祉背上。

      邬祉偏过头:“艾玙,我左右手都藏了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艾玙将头埋得更低,连眼皮都懒得抬,根本不想接话。

      “你就猜一下嘛。”邬祉不依不饶,撒娇道。

      艾玙耐着性子,终是开口:“藏了什么?”

      “得先选左手还是右手才行。”邬祉坚持。

      本就糟糕的心情被反复纠缠,艾玙的火气已快压不住。邬祉见状,连忙放软语气哄道:“你配合我这一次,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艾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右手。”

      “是张纸条,上面写着,邬祉爱艾玙。”邬祉的声音温润又轻快。

      “……”艾玙只觉得邬祉又在发神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

      “难道你不好奇,左手里是什么吗?”邬祉又追问。

      艾玙忍无可忍,抬手就往邬祉脸上拍了一下,没好气道:“有我的巴掌。”

      邬祉:“……”

      邬祉腾不出手捂脸,索性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另一只手里也是纸条!上面写的是,邬祉爱艾玙,生生世世!”

      艾玙被邬祉这无赖模样气笑了,声音也冷了几分:“邬祉,你有完没完?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爱你,不可能爱你,永远都不会!”

      邬祉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小声嘀咕:“可我爱着你,就够了啊。”

      艾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嘴角不自觉地悄悄松了几分,方才憋在心里的郁气,被邬祉这么一闹,居然散了大半。

      可艾玙还是有些不开心,他整个人恹恹的,回去后睡了一天,邬祉也陪了他一天。

      两个面具,一个被艾玙不小心坐碎了,另一个被艾玙心情不好丢出去碎两半了,还差点砸到假装路过的牵九幽。

      艾玙看见人就头疼,看见自己也头疼,不外乎那面一直被忽略的镜子。

      幻象中,艾玙看见自己的面容扭曲,相互撕扯,鲜血从指尖滴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怨恨。

      下一秒,艾玙抱起那中间裂了一半的镜子,转了个圈扔出去,正中牵九幽脑门。

      牵九幽蹲下捂住额头:“……”

      毕竟这不是邬祉家,艾玙摇头,人都没了,放着给谁住?给鬼住?他不就是鬼吗?

      艾玙安稳地躺在邬祉怀里,邬祉被他影响得身上的阴凉之气开始和他不相上下了,艾玙打算把邬祉彻底污染,邬祉就完全地属于他了。

      虽然每天的“我爱你”,艾玙已经听到烦了,但他正在习惯烦人的邬祉。

      阮星遥和叫地带队把整个村落都探查了一遍,还是那个眼盲的丫头告诉阮星遥深渊的位置。

      阮星遥劝艾玙一起去,艾玙觉得他们对这个村子还不够熟悉,现在去有些不妥。

      阮星遥嘚瑟地摇头:“不不不,艾公子,你要相信我们啊,根据这一天的调查,我们知道当年村落被屠杀,是因为一只鸟,一只巨大无比的鸟从天上掉下来,坠进深渊里。”

      艾玙:“这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阮星遥点头:“当然了,异象促异象,那深渊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艾玙转身想走,阮星遥扑进沈予安怀里,哭喊:“我这一生光明磊落,如果不能把这件事查到底,我死都不会安息的!”

      艾玙重新坐下,“你别吵了,什么时候出发?”

      阮星遥站好,举起手一扬:“一刻后!”

      艾玙余光瞥到那面镜子,皱眉:怎么回来了?他看向站在角落的牵九幽:“你搬回来的?”

      艾玙终于注意到自己,牵九幽不由得松了口气:“不是,你把它丢出去后,我就放到另一间屋子里。”

      “咔嚓——”

      镜子又碎了。

      邬祉把艾玙捞起来,挡在他身前。

      阮星遥细细打量了下这面镜子,很古老,镜面上明显的裂痕仿佛被人硬生生折断又勉强拼凑起来。

      一阵阴风不知道从哪个裂缝里钻进来,头发被吹起。

      阮星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发正在与铜镜融合,然后她果断地切断了头发。

      同时,整个地面开始震颤,艾玙感到耳朵有些热,他偏头,可一只纤细细白的手指轻轻抵着他的额头。

      “祭神舞,祭的不是我,是人的欲望。”

      “别回头,艾玙,找到我,找到真正的我。”

      镜子剧烈震动,发出猛烈的红光,阮星遥腰上那根白色带子往上延伸,遮住了她的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可耳朵依然能听见。

      一缕缕音线干枯发颤,裹着潮湿阴气的泣诉带着勾魂的黏性,精准勾起对亡者的执念。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慢慢变得狰狞恐怖。

      起始如濒死者的低喘,细弱却钻耳。渐强后化作无主孤魂的呜咽,凄婉里藏着抓挠般的渴求,听着像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顺着听觉往骨缝里爬。

      艾玙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镜子里茶岫紧抓着脖子,巨大的震惊将这位老先生吞没,它不相信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孩子居然会对它做出这样的事。

      “离卦……”

      “离卦……”

      阴凉的吐息贴着肌肤游走,落在空气里会添几分木裂的沙哑。

      艾玙疯了似的抓住镜子往地上砸,他又把柜子推倒,柜子倒在镜子上,碎片乱溅。

      可每一片都有一张茶岫的脸,它们悲恸万分,祈求艾玙别怪它们。

      “师父……”艾玙轻念一声,那里面的杀意让邬祉心悸。

      邬祉看向镜子碎片,什么都没有,他抓住艾玙手臂让他转过去,“艾玙,别相信,是幻觉,是幻觉。”

      艾玙失魂落魄道:“我知道是幻觉,可为什么只有我出现了幻觉?邬祉,是师父来索命了。”

      邬祉听不明白了,从艾玙口中,茶岫一直是一名合格、非常值得人尊敬的仙师,为什么艾玙会这样说?

      邬祉上前把艾玙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长鸣山的。”

      艾玙闭上眼:“邬祉,我该怎么办。”

      叫天盘在叫天手臂上,对着那面破碎的镜子吐蛇信。叫天从不认为世间万物有对有错,艾玙只是还困在过去,不肯放过自己。

      叫天从一旁扯下被子,往碎镜上一盖,然后凑过去:“小乖,你想去哪?我们陪你去。”

      艾玙茫然地摇头。

      邬祉瞥了眼阮星遥腰间的白色带子,上面的符文他见过,于是问:“谁给你系的?”

      阮星遥:“我们从元城来的,路过月隐寺,迦衍住持给的。”

      邬祉点头,然后扶着艾玙坐好,他和阮星遥交代:“你们去长鸣山茶家,去看看……”

      “茶家后院有一个洞,那里不常有人去,你们……”艾玙立马住嘴,猛地拔高声音,“不行!不可以!”

      艾玙下意识去抓邬祉,可落了空,他不可置信地回头,没有,什么都没有,转回头,一个人都没有。被他砸碎的镜子,一片一片倒映出他的脸,扭曲、隐忍。

      艾玙瘫坐在地,碎片划伤了手心,他呆愣地看着周围变得逐渐昏暗。

      “艾玙……”

      这熟悉的声音,艾玙不敢抬头,他低头,额头抵着冒着阴凉气息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对不起,对不起,谁叫你要养我,你就该让我去死……”

      “艾玙,抬头。”

      艾玙慢慢抬起头,狼狈不堪,窗户紧闭,门口处站着一个人,是他自己,而面前同样跪着的人是他的师父。

      茶岫左手已经被艾玙废了,他半边脸都染上了血,眼睛都睁不开,可他知道,这是能最后一次好好见到艾玙了。

      艾玙悲痛欲绝:“我不恨你,师父,我不恨你亲手杀了我娘把我抢走,我不恨你告诉我这一切好让我坦然地顺从。我只是……”艾玙看着黑雾在归尘上游走,眼睛猩红,仿佛要炸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做的这一切,教我读书,教我练剑,甚至不顾安危救我,都是因为亏欠。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还我娘!你把我正常的人生还给我!”

      艾玙冲上去,质问:“你当初就该淹死我,让我活下来,为了天下,为了大义,唯独不是为了我,茶岫,你好狠。”

      茶岫留下眼泪,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刻,他一遍一遍道:“离卦,你是正常的,离卦……离卦!”

      艾玙逃走了。

      昏沉的暗翳里,感官先于视线苏醒。原本黏着在耳畔、血珠砸落地面的钝响,正一点点褪去滞重,化作连贯的、带着湿意的轻溅声。

      下一秒,蒙昧的暗被浸染上层次,是那种沉得发透的暗蓝,从视野边缘漫上来,将一切吞噬。艾玙睫尖微颤着抬头,天幕是泼开的浓墨蓝,没有一丝杂色,连空气都像是被这颜色浸透。

      直到温热的水流顺着发顶滑下,掠过眉骨、下颌,最终砸在瓷砖上,溅起细碎的蓝影,艾玙才惊觉自己正站在淋浴间里。

      水流是活的,顺着肌理的沟壑蜿蜒,在肘弯、腰侧聚成小股,再重重坠下,与地砖上积起的水洼相撞,发出清泠的回响,将最后一点血色的余韵彻底冲散。

      艾玙盯着花洒流淌的温水,可心底莫名窜起一股无措的恐惧,不知源头,只觉刺骨。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溅在地上碎开,他才恍然想起自己正在洗澡。

      可这份认知并未驱散怪异感,温热的水流裹着身体,却暖不透那份没来由的寒意。

      艾玙呆愣愣地抬头,浴室的窗户开得老高,凉飕飕的风裹着寒意钻进来,准是妈妈又忘了关。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额前的泡沫顺势流进眼里,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袭来。

      艾玙闭着眼狼狈地抹着,心里闷闷的,最近好像真的一点好事都没有。

      艾玙弯腰,胡乱抓过架子上的毛巾往眼睛上按,粗糙的布料蹭得眼尾发红,他攥着毛巾喘了两口气,目光落在墙角的木凳上,抬脚踢过去,凳脚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踩着凳子站稳时,艾玙还下意识地眯着眼,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水珠。指尖刚触到窗框,又是一阵凉风扫过颈后,他猛地用力将窗推拢,铁制搭扣“咔嗒”一声扣紧,世界才总算安静下来。

      洗完澡,艾玙走进厨房,胃里空荡荡的发慌,他拉开橱柜翻找,指尖扫过冰冷的锅碗瓢盆,最终落在角落里,只剩最后一小袋芝麻糊,包装袋摸起来皱巴巴的。

      艾玙取了两个白瓷碗并排摆好,撕开包装袋,沙沙的粉末簌簌落入碗中,一碗堆得稍满,一碗只薄薄铺了层底。

      燃气灶“咔嗒”一声打着,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冷水很快泛起细密的白汽,带着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

      艾玙将沸水冲进芝麻糊少的那碗,白色的粉末瞬间被烫得发黏,用勺子轻轻搅动,一股醇厚的香气便漫了开来。

      齐膝的短裤、单薄的短袖根本抵不住深秋的寒意,冷风卷着枯叶擦过皮肤,艾玙呆呆坐在院子里。

      妈妈垂着的手腕上,伤口早已不流血,只凝着暗沉的痂。

      艾玙捏着那碗未兑水的芝麻糊,他小心地往妈妈摊开的手心里送,指尖刚一松,瓷碗便像没了支撑般猛地歪倒,干糙的粉末混着少量残余的糊状物倾泻而出,与地上先前泼洒的几滩深褐色印记搅在一起。

      那些散落在冷硬地面上的芝麻糊,有的凝成块状,有的簌簌散开,像被硬生生从躯壳里剥离的魂魄,重得托不住一丝暖意,只能狼狈地坠着。

      艾玙就那么蹲在地上,眼神空茫地盯着那几滩混在一起的芝麻糊,看了许久许久,直到老槐树落下最后一片枯叶,恰好飘落在他脚边,艾玙才像是被唤醒般,缓缓起身。

      艾玙没再管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到桌边,一抬腿坐上冰冷的桌沿,拿起仅剩的那碗芝麻糊。

      瓷勺没入芝麻糊中,艾玙机械地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轻,吞咽时喉结微微滚动,他一勺接一勺地吃着,间或停下动作,眼皮轻轻一抬,便能瞥见身旁老槐树下,妈妈悬着的身影在风里微微晃荡,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沉默地进食。

      吃完最后一口,艾玙抬头。风吹过,将妈妈漂亮的长发撩得飘了起来。

      四下里是死寂的空,又不全是。风掠过耳畔,头发被吹得轻晃,那些细碎的声响小得像错觉,小到刚入耳,就被潜意识按下了忽略键。

      艾玙的声音在飘,裹着叹息的轻,也藏着诘问的重,碎在空气里:“妈妈,为什么不爱我还要生下我呢?”

      无人应答。妈妈始终低着头,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直直盯着艾玙的身后,仿佛那里站着最可怖的东西。

      艾玙趴在桌沿,又陪妈妈待了片刻,才慢步走进里屋。脚腕的红绳吸足了水,软趴趴的,跟着他的脚步有气无力地晃动着。

      艾玙一把推开门,屋内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清一色怪异破烂的古装裹着躯体。几乎是同一瞬间,它们齐刷刷地转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像两团凝固的雾,死死黏在艾玙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活气,只剩化不开的死寂,压得艾玙瞬间喘不上气。

      艾玙隐隐觉出几分熟悉,正待细想,大脑突然嗡鸣起来,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强硬地掐断了他的思绪。

      艾玙瞬时回头,转身向外猛跑,却被门绊了个趔趄,“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他连揉都没揉一下摔疼的胳膊,咬牙爬起来接着逃。

      身后的鬼群紧追不放,艾玙全凭一股劲往前冲,他的体力本就好,当年妈妈那样胡乱拉扯着养,他都没夭折,那时只懵懂觉得是自己命大。

      身后的鬼群像一团没有边界的黑影,无声无息、不远不近地追着,冰冷的气息都快贴到后颈。艾玙的肺像要炸开,他拼尽全力狂奔,小路在脚下无限延伸,希望一点点耗光,痛苦攥得他心脏发疼,他机械地迈着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前路陡然折出一个急弯,狂风卷着碎叶与泥尘,拍在艾玙脸上。他仓促抬手去抹,指尖还未触到皮肤,脚底便骤然踏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顺着陡坡骨碌碌地滚下去,风灌进喉咙,艾玙听见自己的惊呼,额头、手肘被碎石划得生疼,最后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下。

      艾玙狼狈地爬起,手心的伤口沾了泥沙,疼得钻心,后背的泥土蹭得满脸都是,扶着树干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腰。

      身后的鬼接连从坡上滚落,却没半分停顿,依旧循着他的方向扑来。

      “喵~”

      艾玙一抬头,赫然看见树上悬着一只黑猫,僵硬的姿态分明已是死物。可他刚想后退,那猫浑浊的眼珠竟慢悠悠跟着他动了动。

      腿肚子顿时没了力气,艾玙指尖泛白,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只猫是艾玙的“玩偶”,不过对于艾玙,它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玩偶。

      起初,村里的小孩好奇地想拉艾玙一起玩,被拒绝几次后,那份好奇渐渐变成了敌意的攻击。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妈妈缝的布偶,其中一只小熊格外扎眼,毛被揉得乱糟糟,缺了一只眼睛,喉咙里还卡着故障的机关,一遍遍重复“Clap your hands!”,单调的声音听得人麻木。

      可渐渐地,那单调的音节开始扭曲、走样,最终,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失真嗓音,清晰地发出指令:“Raise your hands, choke your neck. Harder! Harder!”

      那孩子真的抬起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力道越来越狠,脖颈上的皮肤被勒得通红发紫。他的脸憋得肿胀,眼球向外凸起,像是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艾玙吓得连连后退,眼看男孩就要窒息,他慌忙冲过去捡起那只小熊玩偶。可下一秒,男孩猛地回神,一把攥住艾玙的手腕,脸还涨着未褪的紫红,眼球因充血更显突出,他怒目圆睁地嘶吼:“你这个小偷!你和你妈一样,是小偷!见不得光的神经病!”

      “我不是!你们刚才都看见了不是吗?”艾玙转向旁边的孩子,可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没听见也没看见般,眼神空洞。

      男孩伸手指着艾玙,刚一落下,那群孩子便一拥而上,伸手去拽艾玙的胳膊。

      艾玙一甩胳膊,将他们推开。刹那间,一股阴森鬼气从他身上腾起,他眼神骤变,恶狠狠地盯着男孩:“再敢惹我,再敢骂我妈一句,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缝到那只破烂玩偶上!”

      男孩被吓得号啕大哭,一群孩子作鸟兽散。

      艾玙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老槐树下,先前的戾气瞬间散了大半,他慢慢蹲下,歪着脑袋轻声问:“妈妈,我能有一个你缝的玩偶吗?他们都有,就我没有。”

      妈妈只是坐着,对艾玙的话置若罔闻。

      艾玙抿了抿唇,明知没用,还是小声补充:“他们还欺负我。”说着,他把胳膊伸到妈妈面前,苍白的皮肤上,那些被掐出来的青紫印记,像丑怪的花纹,触目惊心。

      “妈妈,你关心一下我好不好?今天你教我的课文,我都背下来了。”艾玙恳求道。

      妈妈终于有了动静,缓缓偏过头,却只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艾玙站起身,没回答,转身往里走。跨进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小声说:“快天黑了。”

      艾玙已经走进屋里,门外却又传来妈妈的声音,平平淡淡,像卡在了某个节点:“你作业写完了吗?”

      像个出了故障的玩偶,重复着同一句话。

      入夜,敲门声突兀地响起。艾玙打开门,门口卧着一只黑猫,正是那只在村里晃悠了许久、明明早已死去的猫。

      艾玙珍而重之地抱起黑猫,槐树下空无一人,他快步走到妈妈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艾玙退后一步等了片刻,屋里毫无动静,他抱着猫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艾玙高高举起怀里的死猫,黑猫僵硬的身体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凑到妈妈面前,语气里藏着雀跃:“妈妈,我也有玩偶了!是你送给我的吗?”

      妈妈正低头看着一本课本,是给艾玙准备的初中教材。

      “妈妈,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艾玙晃了晃怀里的黑猫。

      妈妈没应声,只是静静翻过一页书。

      书页上“知晓几何之弦”几个字落入艾玙眼中,他瞥了一眼,随即自顾自笑起来,开心地说:“知晓几何之弦,就叫知弦吧。”

      艾玙抱着知弦,脚步轻快地跑回自己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黑猫放进旁边的摇床,学着小时候妈妈哄他的模样,轻轻推着床沿晃起来。

      艾玙想把自己拥有过最好的都给知弦,这屋里,只有这张摇床是妈妈亲手做的,其余的,全是别的小孩丢弃不要的旧东西。

      隔天一早,艾玙刚睁开眼,就朝摇床看去,可那里空空如也,知弦不见了。

      “妈妈!妈妈!我的知弦呢?我的玩偶知弦去哪儿了?”艾玙拽着妈妈的衣角,仰着涨红的脸质问。

      妈妈缓缓蹲下,指尖轻轻抚过艾玙的头顶,语气平静:“它已经死了,我把它埋了。”

      “埋了?你明明就是把它扔了!”艾玙猛地甩开妈妈的手,“那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为什么偏偏现在恢复正常?为什么要选现在!我恨你!我恨你!”

      妈妈像彻底忘了似的,又恢复了往日模样。她静静离开,坐在艾玙的房间里,手推着摇床轻轻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神情安然。

      至于艾玙先前的质问,还有他那些藏在心里的纠结与挣扎,妈妈仿佛全没听见、全不在乎,只浸在自己的节奏里。

      艾玙被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所见的世界,全是妈妈为他框定的模样,他站在母亲肩头眺望,享用着她倾尽所有的给予,这让艾玙满心愧疚,却也化作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方院子、这个村落,困在了永不落幕的童年里,寸步难行。

      艾玙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老槐树下,姿态和前几年她还正常时一模一样,安静地等着他回来。

      艾玙慢慢蹲下,将妈妈的手拢在掌心。妈妈的手比他大,却一样纤细,骨节分明,是双好看的手。

      艾玙望着妈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妈妈,我们一起走吧。”

      悬吊着的黑猫,毛发纠结如毡,油腻的肉瘤从肮脏的毛发间突兀地鼓胀出来,一只眼球掉下,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它就这么挂着,像件腐烂的、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垃圾,再无任何价值。

      艾玙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往林子深处跑。

      暗绿的树影与暗蓝的天色越缠越密,乌鸦从头顶聒噪地掠过,风刮得树林摇摇欲坠,枝桠碰撞的“噼啪”声与鬼群模糊的拖拽声交织在一起,摇摇欲坠,投下的影子在地上扭曲蠕动,像是要伸出手将他拖入深渊。

      前方忽然破开一丝光亮,艾玙眼睛一亮,朝那处奔去。随着距离拉近,那丝光亮骤然铺开,刺眼的白光瞬间将他包裹。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再睁眼时,周遭已换了天地,鸟语清脆,花香袭人,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静静伫立,院角的泉水叮咚流淌,溅起细碎的水花。

      艾玙低头,身体正顺着泉水的倒影一点点拉长、变大,稚嫩的脸庞在晨光中褪去青涩,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前方秋千轻晃,上端坐着一人。艾玙对这张脸毫无印象,可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急切,催着他上前。那人手中握着块莹白的整玉,周身似有微光笼罩,却落不到他衣袂分毫,缥缈得不像真的。

      艾玙抬手抚上脖子,空空如也。对啊,他的玉去哪儿了?伴随着这个念头,更多模糊的空白涌上来,他记不清的,原来还有这么多。

      那人头上落着些白发,稀疏得如同风中残雪,孤零零地飘在尘世里。那股化不开的孤寂,像针一样扎进艾玙心里,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步。

      那人朝艾玙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势站起。艾玙屏息,以为惊动了对方,下一秒却被对方径直穿过身体。

      那人猛地顿住,稀疏的白发微颤,显然捕捉到了那股突兀的、不属于尘世的气流。他回头探寻,艾玙也跟着转过去,可视线里只有空荡的庭院,那人皱了皱眉,没发现什么,缓步走进了里屋。

      艾玙跟着那人,穿过几重七扭八拐的院落。尽头最深处的房间里,一口冰棺赫然立在中央,寒气隐隐透出,而棺中,静静躺着一个人。

      艾玙瞳孔骤缩,眼睛死死瞪着,冰棺里躺着的,竟然是他自己!而方才那人已跪在棺旁,颤抖着握住冰棺中自己的手,泪水无声地淌下,一滴接一滴,砸得人心头发酸。

      艾玙拖着沉重的脚步,视线胶着在冰棺中熟悉的面容上,又挪向一旁泪落不止的身影。他抬起手,想去触碰些什么,指尖却再次穿了过去。空气里漾开细微涟漪,那缕异样的气流让跪坐的人猛地一怔,哭声也戛然而止。

      邬祉茫然地抬起泪眼,视线空茫茫地扫过身旁的空气,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艾玙……?是你吗?艾玙。”随即,那点不确定化作了执拗的追问,一遍又一遍,带着哭腔:“艾玙,是不是你来了?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没护住你?”

      艾玙拼命摇头,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但连邬祉的衣角都碰不到。他看得见邬祉满脸的泪痕与绝望,邬祉却只能对着空无流泪。他看得见邬祉的悲戚,邬祉却看不见他的存在,这道无形的屏障,比任何距离都要遥远,像隔着一道跨不过的时空鸿沟。

      艾玙张了张嘴:“没有,我不怪你……邬祉,对不起。”喉咙发紧,满心都是翻涌的愧疚,“我怎么能让你等我这么久?怎么能这么狠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么多年……”

      邬祉听不到任何回应。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上冰凉的棺木,目光落在里面的人脸上,艾玙依旧是记忆里那般模样,眉目清澈,带着未脱的青涩。而他自己,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青涩被时光磨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

      “邬祉,我在这里……你看看我。”艾玙的声音带着哭腔,明明就萦绕在邬祉耳畔,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半点也传不进他的耳朵。

      一滴泪砸在艾玙的手背上,短暂的微凉触感刚浮现,就化作了虚无,这细微的痕迹,没能被任何人看见。

      “艾玙,快回来吧。”

      邬祉的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飘在空气里,支撑他捱过这些年的念想,在一次次落空的期盼里彻底碎了,什么都没剩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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