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不分家

　　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顶往下浇满全身，宋语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缓慢地抬起眼直视他。

　　对面那人的目光，有审视，有笑意。
　　还有挑衅。

　　“阿语，”宋振开口，“白老师跟你打招呼呢，不能这么没礼貌。”

　　宋语还是没说话，稍稍动了动身侧垂下的手，迟缓地恢复了一些知觉。

　　“是不是你小时候白老师管你管得太严了你还记仇呢，”许宁笑着打趣，“他也是为了你好……”

　　说到这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的笑容也顿住了。

　　因为宋语很快就把目光放在了她和宋振身上。

　　宋语的眼神其实跟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双眼像是平静得毫无波澜的黑湖，两人却莫名觉得被这目光烫了一下。

　　宋语勾了勾唇角，自嘲一样复述：“为我好？”

　　他这三个字不知道是对谁说，三人都愣住，就像宋语刚刚那样。

　　许宁小心翼翼地开口：“阿语……”

　　宋语说完之后也没了下文，感觉身体里有无数股力量相互冲撞着，堵在他心口发闷地疼。

　　他孤身站在那儿，眼里是谁也看不懂的情绪，单薄的身体透过针织衫都能看见明显的起伏。

　　宋振这会儿还不忘教育他：“阿语，不能这样讲话。”

　　宋语依旧只是看着他们，没有再说话。

　　没多久后，他收起目光，低下头撑住餐桌边缘。

　　好累。

　　他什么也不想做了。
　　什么也不想说了。
　　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他只觉得好累，特别累。

　　十年了，他真的很累了。

　　“不好意思老白，阿语他年纪小不懂事，”许宁帮忙解释，“我们先吃饭，你好不容易来一趟。”

　　“没关系。”白永明谅解地笑笑，跟着许宁的指引坐下。

　　“阿语，快坐下，先吃饭，”许宁低声跟他说。

　　”阿语，阿语？阿语！你去哪阿语！”

　　许宁着急地站起身，又顾着桌上还有客人在不好追出去。

　　“宋语！”宋振跟着喊了一声，火气也上来了，“不管他，随他去。”

　　宋语走出门时听见的就是这句。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门关上，透着门还没关上的缝隙抬起眼睛，用此生最憎恨的目光对上白永明得意的挑衅。

　　怎么下的楼，怎么出的小区走到路上，宋语都不知道。

　　他行尸走肉一样在路边晃荡，外套也没穿，风打在身上跟没感觉一样。

　　大年初几，过年的日子，阖家欢乐的日子。

　　天还没完全黑透，路灯亮着寂寥的光。

　　大家都在赶着回家吃顿热乎饭，他却穿着单薄，拖着身体漫无目的地逆着人流，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宋语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

　　像是最后一丝灵魂都被上天抽空，只留下虚空的肉/体在支撑着他的站立和前进。

　　他实在走不动了。
　　可周围又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他只好站定脚步，任周围人如流水般从身边经过。

　　而他仿佛位于大海风暴中心的孤岛，海浪拍打着礁石，掀起的浪花把他全身打湿，冰凉刺骨。

　　细密的雨点顺着风的方向尽数落在他脸上。

　　宋语抬起头，被雨滴砸得眯了眯眼。

　　天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又下雨了。

　　下雨的世界总会变得更冷清，更何况这雨来得毫无预兆，雨帘又细又密，像一层薄雾。

　　路灯也被雨幕模糊。

　　宋语置身一片朦胧的浓雾中。

　　他实在是太累了，于是不管不顾地直接坐在路边，弓起脊背把头埋在臂弯中。

　　这么小的雨，不落在皮肤上是感受不到的。

　　所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

　　等他终于有力气抬头坐直身体时，面前柏油路上积起的小水滩还不断有雨滴落下，而当风起时，他却没有感受到冰凉的雨滴。

　　有人给他撑了伞。

　　他抬起头，剔透的雨珠被透明雨伞截停，在路灯光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斑。

　　宋语迟缓地转头，入目的，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

　　不同往日的是，那双眼里盛满了担忧和心疼。

　　他拿着伞的手都在颤抖，轻声开口：“阿语……”

　　宋语心里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瞬间，他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他哑着声音，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出现了幻觉，不确定地叫他：“周历？”

　　周历用衣袖轻轻擦干他脸上的雨滴，“我在。”

　　宋语感觉下一秒眼泪就要漫出眼眶，于是他转过身，扑进周历怀里。

　　周历单手抱住他，能清晰地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说：“怎么穿这么少？”

　　宋语没有回答，把头埋进他颈间。

　　身体在抗拒，心里却跟被驯服一样想要去更多地依赖他。

　　在他怀里，宋语才能感觉到身体在渐渐回温，才能感觉到血液的流淌和心脏的跳动。

　　他什么也不想说，更不想动，只想这样被他抱着。

　　他甚至会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拥抱直到我们都死去吧。

　　过了不知道多久，周历才再次试探性叫他：“阿语？”

　　宋语听到这个称呼时，感觉脑子忽然抽疼了一下。
　　他声音闷闷地说：“不要这样叫我……”

　　周历轻轻拍着他的背，“那我叫你什么？”

　　“不知道。”宋语回答。

　　“小语？”周历试探着说。

　　宋语声音还有些鼻音，“不。”

　　周历很认真地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后顿住，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跟说悄悄话一样微微偏头，对着他耳朵说：“宝宝……？”

　　怀里的人愣了一下，然后往更里面钻，恼怒道：“谁让你叫这个了。”

　　周历也有些无措，很认真地问：“你不喜欢吗？”

　　宋语：“……”

　　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中，似乎都没有家人这样叫过他。

　　小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没长开，他皮相原本就偏柔，从小家人长辈就阿语小语地喊，“语”这个字原本就比较容易误会，他更小一点的时候还会经常被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宋语从他怀抱中脱身，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

　　即使双眼通红，连睫毛都沾上了泪珠，但他脸上的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立挺的骨相就像他不屈意志的具象化。

　　宋语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周历提起放在一旁的橘子，“给你送橘子。”

　　“跑这么远就为了给我送橘子？”宋语轻轻皱眉。

　　“嗯，”周历拉着他一起站起身，“你不是不喜欢吃橘子味的糖吗，但是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甜橘子。”

　　“听谁说的？”宋语不自觉地跟着他往外走，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跟周历说过。

　　“林祉啊，”周历说完才拿出手机快速点了几下。

　　宋语这才觉得不对，“你干嘛？”

　　“嗯？”周历还在低头看手机，“打车呢。”

　　“打车去哪？”

　　“回家，”周历说，“带你回我爷爷奶奶家，你不是不想回家吗。”

　　宋语不说话，这种能被人读懂的感觉让他感觉陌生，也让他全身泛上了一股无以言表的温暖。

　　在深冬紧紧地笼罩住他，像刚才坐在路边跟周历的拥抱。

　　车停在路边，周历拉开车门用伞挡住宋语，生怕他再淋到一滴雨一样撑着他上车，才收伞钻进去。

　　还没坐下，他就叮嘱师傅：“麻烦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谢谢。”

　　车辆远离市区，逐渐靠近老小区一片。

　　夜已深，原本不停下着的小雨为世界笼罩上了忧郁和孤寂，但在这里，雨点似乎是从江南地区穿越而来的朦胧烟雨，伴随着从小区窗口散出的由炒菜产生的烟雾，显得静谧而美好。

　　“到了。”师傅说。

　　两人异口同声道谢，话音刚落，宋语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大衣。

　　衣服内侧残留的体温挨在他身上的时候，宋语觉得刚才经历的冰雨在一瞬间全都远离自己而去。

　　他没有拒绝，穿上后跟着周历下车。

　　刚进院门，第一个跑出来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小栗子。不过这次它被拉住了项圈，奶奶操心的声音响起：“下雨呢别往外跑，前几天刚洗好的澡。”
　　“大孙子，你回来了啊！”

　　她笑着抬起头，宋语被看得莫名一怔，奶奶的笑容却在看到他的一刻变得更深，“小语也来了呀！”

　　宋语点点头，心里再次漾起暖意，“奶奶好。”

　　两人往屋内走，奶奶这才发现他们俩这穿着，眯着眼睛道：“你俩这穿的什么啊。”

　　宋语无措地抿唇，转过头朝周历使了个眼神。

　　“他出来的太急了没穿衣服，我就把我衣服给他穿了，”周历撒谎撒得很自然，“诶爷爷做饭做好没，好饿。”

　　“还在做呢，着什么急！”奶奶顺手拍了他一巴掌。

　　“哦，阿……宋语今晚在我们家住。”周历拉着尴尬的宋语往客厅沙发坐。

　　他一说完这话，不仅是奶奶，连宋语也看着他，低声咬牙切齿地说：“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在这里住了？”

　　“可是我想你在这里住，”周历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睡床，我打地铺，好不好？”

　　宋语盯了他半秒，别扭地移开目光。

　　周历知道他这样就是默认的意思，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说：“宝宝最好了。”

　　宋语眼睛顿时睁大，“不准这样叫。”

　　“好好，”周历拿了个橘子，“饭还得一会儿呢，老头子做饭喜欢慢吞吞的。你饿不饿，先吃个橘子，我给你剥。”

　　宋语点点头，等他剥好后拿了另一半，掰了一片往嘴里放。

　　橘子很甜，汁水饱满，虽然吃进去很凉，但屋内空调很暖，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甚至让宋语觉得有些奇妙。

　　“好吃吧？”周历暗暗得意，“还要吗？”

　　宋语正犹豫，就被一旁织毛线的奶奶打断，“你们别吃太多水果啊，等会儿又吃不下饭。”

　　“哪能啊奶奶，”周历又拿了一个，“都是十八岁成年小伙子了，还担心我们吃得少吗。”

　　“嘿，小语上次来就吃很少，”奶奶说，“跟你初中那会儿一个饭量。”

　　“呃……”周历憋不出话，索性闭嘴剥橘子，剥完后递给宋语一半。

　　“你初中吃得很少？”宋语接过后问。

　　“没有！”周历立马回答。

　　宋语眯了眯眼，他就很快认怂，“当时……心情不好，胃口就没多好。”

　　“但是我三餐还是很规律的，不要担心。”周历朝他笑。

　　宋语唇角弯起，“嗯。”

　　客厅并不大，或者说整个房子都不大，布局紧密，却被爷爷奶奶打扫的各处都干干净净。

　　老式灯泡足够照亮一整个客厅，电视上播着无聊的新闻直播，奶奶织毛线的几根针打着发出很轻的声响，小栗子就躺在她脚边。

　　厨房的爷爷慢悠悠地享受着烹饪，各种洗菜切菜炒菜声不绝于耳。

　　身侧的周历有一搭没一搭跟他闲聊，嘴里残留的是橘子的香甜。

　　宋语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中，感受到归属感。

　　倦鸟归林，船归海港。

　　他想，或许所谓“文史不分家”就是这样吧。

　　他真正的归属，是周历身边。

　　或许命运早就把他们捆绑在一起。
　　至此，生生世世，万古轮回，他们再也不会跟对方分开。

　　“来吃饭了！”爷爷喊道。

　　“来啦！”周历大声回应，直接从沙发上蹦起来，一如既往地朝他伸出手，“走吧，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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