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向光

　　一阵冰冷入髓的痛楚穿脑而过，汐慕眼前的场景骤然破碎，重组成一间风格相当熟悉的暗室。

　　眼前并没有任何光源，但汐慕仍能看清其间的摆设布局。

　　这里本身相当空旷，但禁制多到了近乎密密麻麻的程度，难以听清的言语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歌如诉，尽是些不该在人间出现的字句。

　　不知为何，汐慕本能觉得，这里像是自家本宅的某个地方。

　　虽然她甚少在家中走动，去过的地方也很有限，但这种沁入肺腑的阴沉和死寂，对凯林勒特家的人来说实在是熟悉得深入骨髓。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高瘦的男人走了进来，蒙着面，一副准备出行的打扮。拦路的层层禁制在他面前如跪伏的臣子般恭敬退开，令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汐慕面前。

　　直到那双与她十分相似的眼眸中映出终焉之刺的倒影，她才忽然意识到——

　　她此刻所见的，可能正是当年圣器所目睹的景象。

　　昔年的族长收好圣器，带着不知何时如影子般随侍其后的人手，通过一张特殊的空间卷轴，与此次行动的主顾会和。

　　凯林勒特家族侍奉杀戮之神，以暗杀起家，势力遍布大陆。家主作为家族中的最强者，只有最艰难，利益也最惊人的任务，才能劳动他亲自动手。

　　汐慕的眼前一片漆黑，听到的话也大多模糊不清，只有少数几句尚能分辨。

　　“……弥雅洛德思阁下，我最后再确认一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也不知是不是来自她那位不曾谋面的家族先祖。

　　“事成之后，整座魔法学院所有人的性命，都会交予我们作为酬劳——不分敌我，是吗？”

　　“当然。”

　　另一个声音笑了笑，声线爽朗，乍听之下很是讨喜——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与那和煦的语调全然不符。

　　“神明所眷者，自然也只能由另一位同样的神明代行人才能撼动……我虽心痛，但也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阁下是能干大事的人。”

　　“家主过奖了。”

　　又一阵朦胧混沌的黑暗过后，再一次见到光亮，便是终焉之刺扎入某人后心的那一刻。

　　鲜血与剧痛沿着刀身传导而来，迅速流失的生机让汐慕感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尊贵之人的死亡比寻常的消逝更让人战栗，她甚至随之产生了一种狂喜的冲动，想要将眼前所能见的存活之物通通杀光。

　　被刺杀的男人有着一头如月光般银亮的长发，衣着简约，显然不是见客时的打扮——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他才终于转过头，眼中尽是可惊可愕的目光。

　　他死了。

　　至少家主是这么判断的。

　　他从死者后心拔回圣器，转向边上已然瘫坐在地的金发女子。

　　巨大的震惊之下，她翕动双唇，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泪流满面之下，很快便被随行的族中精英牢牢控制。

　　蒙面的男人往边上瞧了一眼。

　　可那个身着法袍的男人好像早已放下心来，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兴冲冲地走往一面呈放在月光下的双面镜。

　　那面圆形的镜子华彩卓然，安放在一架Y型的底座上，一看便不是凡品。

　　可就在此时，汐慕忽然心有所感，第一个朝米莉安娜的方向望去。

　　原本绝望颓倒的身影遽然一空，化作无数闪着星辉的蝴蝶，片刻间便原地飞散殆尽！

　　家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闪身便回到了银发男子身侧，澎湃的死意汇聚于刀身，终焉之刺再度下压，明明刺中了人，手中却传来了扑空的手感！

　　“不好！”

　　低语出口的那一霎，镜子前的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来。

　　他确实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可眼中却满是惊疑与戒备——尽管月之贤者的尸体就躺倒在眼前，他还是眯起双眼，随即伸手一挥，准备将那面镜子立刻收入怀中。

　　空间术式瞬时展开，可就在镜子即将被包覆带走的那一刻，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猛地抓住了镜沿，艰难地与之对抗着。

　　“你……休想……”

　　一脸死意的菲赛斯趴在桌角，魔力四散，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仍拼着最后一点气力送走了妹妹，并紧抓着那面镜子不放。

　　并认定死亡的人突然复活，弥雅洛德思也被惊得退了两步。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增强了魔法的力道，并如愿地欣赏起对方愈发痛苦的表情。

　　“菲赛斯，我也不想做这样的事……可谁让你那么自私，想要独吞我们的宝物呢。

　　“这面镜子不仅仅是你的心血，也同样倾注了我的毕生所学啊。我们明明可以一起比肩神明，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冥顽不灵？！”

　　弥雅洛德思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捕捉镜子的压力也倏然沉重，本就垂危的菲赛斯吐出一大口血，紧抓着镜沿的指甲也开始受伤断裂。

　　一旁的暗杀者们见状，纷纷动身，亮出兵刃，势如破竹地冲向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大法师。

　　他是受月神眷顾的圣子，就算只剩一口气在，也依然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月亮落下了。

　　在被数把兵刃同时击中的那一刻，屋外原本高悬的明月像是被什么人从天际呼唤而来，斜倚在高塔外的湖泊边，硕大莹亮，如同月神低垂的眼眸。

　　“比肩神明？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菲赛斯眼中的最后一点生机如同燃尽的烛火般悄然熄灭，可一股庞大的力量却凝聚到了指尖，蔓延到了镜子四周，欲将这件精致却不该出现的法器立时碾为齑粉！

　　“住手！”

　　弥雅洛德思大惊，立刻出手阻止——

　　一时间，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了一起，双面镜光芒大盛，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魔法爆炸，几乎将整座魔法学院都卷入其中！

　　汐慕被这股澎湃的力量当即震开，等她回过神时，眼前的一切已再度崩塌，回归到之前虚无破碎的状态。

　　在这片混沌的海洋中，她缓慢地随波逐流，逐渐下沉。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意识却并没有随之沉眠，而是依然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原来导致整座魔法学院发生异变的元凶，居然是一件由他们二人合力制成的法器……昔年他们二人反目成仇，看来不仅是因为国家立场不同，更是在行事理念上完全相悖。

　　弥雅洛德思不惜刺杀神明所眷者，也要将这面镜子收入囊中；

　　菲赛斯则耗尽所有的力量，拼死也要将其销毁；

　　两股本就不稳定的魔力互相胶着，又被乱入的杀手们掺和一手，最终导致了巨大的失控，令魔法学院及其周边区域陷入了一场旷古绝今的异变之中！

　　家族的先祖们看样子也没能离开此地……那“终焉之刺”，又是如何落入米莉安娜手中的呢？

　　公主被悔恨困在自己的寝殿中，遗落的圣物却躲在她的心口，不断汲取着她的痛苦来滋养自身？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允诺的报酬没有得手，尝到了甜头的圣物又怎肯善罢甘休？

　　与那些迷失在执念中，最后只能走向狂乱异化的人类不同，它蛰伏着，等待着，任凭无数的光阴过去，等岁月将那与它命运相连的人再一次送到它面前。

　　是啊，她与它，都是那位黑色的神明庞大衣角的一部分。

　　焉知那场仪式失败，她坠入暗河，误入异境，不是神明在冥冥之中轻轻扯动丝线的缘故呢？

　　也许，这原本就是一场“命中注定”啊。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汐慕突然感受到一种沉重的疲惫，沉重得让人眼皮低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

　　依稀之中，她好像朦胧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被宣布成为祭品的那一天。

　　某个正经历严苛修行的夜晚。

　　与强大的对手短兵相接的生死一线。

　　以及人生中第一次盛装打扮，没有家人相伴，独自走向祭台，面无表情地去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真是无趣的一生啊。

　　正这样想着，她眼前的场景却突然转换，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银发的少女回到家中，奉上了家族丢失百年的圣物，震惊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惊讶，讨论，喋喋不休，不得不将已经定下的家主之位拱手相让，让她坐上那最高的位置。

　　冷淡的母亲、弟弟，那些面上恭敬却总在背后嘲笑她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在她的脚下。

　　被圣物所承认的凯林勒特，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家主，是神明最忠诚的信徒和代言人。

　　整个家族所有人都要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再也不是那个被推出来的牺牲品，而是真正的掌舵人。

　　只要她一声令下，无数人的命运便会在暗中被悄无声息地改变。

　　这可真是一场辉煌又盛大的翻身仗啊……

　　看着面色倨傲，端坐在高台上的自己，汐慕对此却毫无实感，也感受不到太多的喜悦。

　　这就是她接下来的人生吗？

　　是圣物为她选择的，回归家族后的下半生？

　　如果在最初的时候，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照做。

　　毕竟在那个时候的汐慕看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也早已对所谓的人生没有期待。与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惊慌失措，不如回到熟悉的舞台，去跳她早已跳惯了的血腥舞蹈。

　　可——现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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