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行之地

作者:洛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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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庭院又重新变得空荡起来,微弱的虫鸣也渐渐销声匿迹。沈逸合上了窗,挡住要吹进来的凉风。没有霍氏操持,侯府今年的新衣不过按照往年惯例随意添置了些。

      他起身将枕边的木匣取了出来,里面积攒的绢布已经快充满盒子了。沈逸伸手拨弄过其上锁扣,重新看过一遍上面的密文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并没有那么在意薛从之来长安城中要做什么,也不在意他在朝中搅起来的风浪,只是若受天家那位提携高看,难免有些疑心。

      好在他如今孑然一人,沈骞自有谋策用来保全自身。沈逸又一一折好每一块绢布,将木匣放回自己枕边。

      长安城快要入冬了,他昨日才去城外外祖的陵前拜过。可惜今年从陇西来的商队寥寥无几,问起酒酿之事,都是沿途随意从酒肆买了几坛酒,充作路途上醒神用。

      要可怜老爷子再等一年了,他实在没找到譬如在霍府同喝的那般呛喉的烈酒,勉强挑中了两小坛浑酒放在了霍岳碑前。

      沈逸再读过那不到百字的碑文,用宽袖擦干净落在上面的沙砾。如今长街熙攘,很少能再听到有人谈起他的外祖了。

      这样也好,老爷子总算不再受打扰,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逍遥。

      他又推开窗,归巢的白鸽偶尔发出几声声响,云沉在夜色中,独独难见长安的月。

      所以不知道今晚的月究竟是圆是缺,他在脑海里勾勒起最近朝中的消息,无论薛从之想做什么,不是今岁,便该是明年。

      沈逸不知道薛从之还能等多久,他自己,却是等不及了。

      每每入朝见到坐在高位的人,他已经看不清那位陛下的脸了,只能垂下头,去注视那阳刻着龙纹的绣线,瞧着玄色的衣袍,去听他口中的评判。

      不过泛泛,每日有人生,每日有人死。无论明刀还是暗剑,都还没动得根本。沈骞也好,薛珩也罢,天家那位,看起来也
      不会再容忍上几年了。

      他解衣躺回榻上,这半年的大多数时候,无非少眠亦少梦。因此这晚他也并不奢求自己能做得什么美梦。

      沈逸闭上眼,熬着心神,许久才让困意袭上身,慢慢睡过去。

      梦里似乎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没有人群熙攘,没有歌楼酒肆,好像只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山。却又并非是他听过很多遍的陇西,此间没有凛冽的北风,也没有漫天的黄沙。

      他好像跨坐在马背之上,指间又没有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往远处去,完全不由他所决定。仅仅只是跟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往它所要去的地方走。

      或许远处有它能闻到的新鲜的花草,又或许马也只是在梦里随意走一走。

      入冬之后,霍氏的房中又充斥着那股酸苦的草药味,每日不绝。今年的冬天还同往年一般冷,沈逸推开了窗,伸手捉住停在窗栏上的白鸽。

      料想送信的白鸽已经习惯受人摆弄,便歪着头好像也想瞧一瞧自己爪子上绑着的东西。他拨开快要掉落那根的长羽,取出竹管中的字条来。

      沈逸没有心思去管那只送信的白鸽了,他攥紧了那张字条,在房中点起了烛火。最后再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才任由焰火卷上布边。

      黑色的墨迹同白色的绢布一起被火烧成了灰,从窗边钻进来的风将未灭的余烬吹到地上。明明灭灭不过一瞬,等沈逸再垂眼的时候,已经找不出半分可能的踪迹了。

      薛从之总算递来了消息,要邀他一见。短短字句隐蔽至此,大概,离天家所指的日子不远了,离薛从之落子起局的日子不远了,离他日夜所想时刻都在期盼的日子也不远了。

      沈逸去马厩中瞧了瞧居在其中的马匹,之前那匹白马还是没能熬过今年的寒冬。那日他也同样来看过一遭,最后不过是为它再梳了一遍鬃毛,命下人在城外替它寻了个高处,清完了上面的荒草,抬着它用土埋了。

      当然他并没有抽出空能去再寻一遍那地方,只是离得还不算远,在今岁的诸多事中还能记起这匹不服老的烈马,记起卫谦羽最后说与他听的话。

      即使回头,他也看不到归家的路了。

      赴宴便在夕落之后,虽还未下雪,酒楼中却早早生上了暖炉。沈逸跨进厢房之中,便一眼看到了坐在炉边的薛珩。

      带路的小厮应下声后就退出厢房关好了房门,炉火熏得房中正暖。“小侯爷来了。”

      他对上薛珩仍有笑意的目光落座在他对面,轻车熟路地伸手为自己添了温酒。端过酒盏尝了一口点头算是应下他这声,
      “从之真是好兴致。”

      薛珩却没答过这句,掩上了窗子才缓缓开口,“陇西战乱未平,单昀却借抱恙之由迟迟不肯入朝,侯爷再多谋断,也斩不断根深蒂固之高树。”

      温过的酒液少了苦涩余味,挥发出那酿造之时的甜气,“经年相交,却无人知从之自江南来?”

      沈逸放下酒杯,看着薛珩也饮下一盏酒,只是轻摇了头。“实则要算,薛从之从山野中来,又有何能配得上江南富庶。”

      他敛了方才的那点笑意,话音也落得比往常都要轻。“鹰病狐狡,只是这几日的风沙愈大,总该轮得人探查一二。”

      他顿了一下,又为自己添满了温酒,“赵家近日又添喜事,那位总还有些顾虑。小侯爷所求,大抵要轮到新岁春来。”

      沈逸倒放任自己笑出声来,指尖沾了酒液在桌案上写了时日,又窝进软椅中看向薛珩,“从之所言,今已俱知。你我难得一见,你薛从之也该有些交待我的吧?”

      薛珩没去瞧他具体写了什么,将他轻颤的指尖尽收眼底,“我知小侯爷未必尽信我,如今既是天家的意思,瞒不住朝野众众。”

      “世人皆惶惶,能用之人,无非新人中选一明棋,明棋也作暗棋。”

      他听出来薛珩的言外之意,宗正之流均从赵家,卫谦羽也已经同承了廷尉所想,在朝中撑着,不至于风大树倒。

      众矢之的,满朝惊惶,沈骞又作拉拢之态,那位已然私定下了人选。

      所以才有今日一聚,才有今日数言。

      想要落子,哪管执棋者谓谁。他饮下今夜备好的温酒,品着江南那地的酒香。“狡兔尚且三窟,从之不妨再猜一猜,那贪食的狐会居于何处?”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盘根错节,素闻江南日暖,离长安甚远,甚远矣”,薛珩只是浅抿了一口酒液,看样子似乎是喝不惯这般没有滋味的甜酒。

      “所以名利之徒往长安来,求官问道,商贾之家向江南去,敛财居安。”

      沈逸又推门问店家再讨了几坛酒,亲自添满了酒器,都放在炉上暖着。“不料一语成谶,我怕真要等到春去秋往,从之所要的东西,我尽取来皆可。”

      “我不曾离过长安,要是问天家封赏,或许可得陛下口谕。”他看向仍旧发声的炭火,伸手烤着方才发汗的指尖,“便谢从之助我了。”

      薛珩依旧静坐,轻应下一声,“江南水乡,金陵姑苏颇负盛名,风俗倒与北地相异,”他弯下眉眼,好像想起什么,“若非抽身不便,我倒愿替小侯爷走上一遭,再不回长安,再不念朝野诸事。”

      沈逸溢出声轻笑来,解开大氅系带靠近了暖炉,“从之与我皆在此间,身不由己,身不由命。”

      他尝着酒,又觉得并不痛快,开了一坛方才刚讨要过来的冷酒,拎起酒坛畅饮半刻,“原道从之与我不同,如今看来,却是志趣相投,避祸趋福,人之常理。”

      直到呛了喉咙,又任由烈酒顺着脖颈沾湿内衫,屋内却是温热,暖着身子直教人发汗。“春秋皆去,诸事将起,沈自行在去岁,在往年,决计想不到如今只剩一个薛从之还在身边。”

      他好像喝得有些醉了,觉得自己看不清薛从之的样子,又立刻坠在梦中繁华,“名利金银,奇珍异兽,你确实当得黄金万两,当得霍家一谢。”

      沈逸没听清楚薛珩说了什么,不过看着他那副样子,大概什么都没有说,轻轻颔首便是一答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支起身子推开了窗,屋内温炉煮酒,窗外月色如昨。纷纷白雪落在长安城内,落在无人的长街之上。

      轻飘的雪被风吹进屋内,沈逸接下吹进来的雪,将窗子完全推开了。又坐回椅上,将未开封的酒坛推给了薛珩,“如今无事,又逢初雪,你我痛饮至天白罢了。”

      他也不管薛珩有没有答,又喝尽半坛酒才盯向对面端坐的人,借着雪的冷意,看得更清楚了些。

      薛珩只端起酒盏,品完了方才剩下的那几滴甜酒,起身行礼,“小侯爷千杯不倒,只是薛从之没有此番肚量,喝到现在,已经醉了。”

      他确实是胡话,沈逸看得很清楚,他没有躲开薛珩的视线,“杯酒而已,你分明未醉,为何不留?”

      薛珩却固执地再行一拜,拂袖替沈逸倒满了酒,“我确实已经醉了。”

      屋外落雪愈来愈大,已经淹了檐前窗栏,甚至被北风送至炭火之中。

      沈逸闻言,笑得愈发张狂,不再像之前压着交谈的声音,“你和我一样,薛从之,你还醒着。”

      一袭白衫而去,薛珩只留下了个背影,“从之确实醉了。”

      沈逸再往下瞧的时候,见不到什么人影,雪夜不留痕。薛从之,怕是从未醉过。

      沈自行,也终究在长安城中,醉不了,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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