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月江湖上

　　温睿廷要找到李苗和姜齐并不费力。温显元现在既要抓紧时间重建逍遥宗，又要忙着处理同江湖百家的关系，还要解决各种溢灵丹遗留问题，根本没空搭理他。至于管理处置这些冷非门战俘的工作，亦以逍遥宗的弟子们为主力。

　　冷非门弟子自身并无太强战力，若肯安分守己，或以医师的身份为各宗门效力，今后未必没有其他出路。但冷未泫要求的是“自由”，在这个江湖里，再没有比这二字更奢侈的东西了。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温睿廷很快把李苗和姜齐送去跟冷未泫团聚，然后便拿着从冷未泫那里得到的解药直奔坪茶镇史君迁家。

　　史君迁跟方无伤此时都不在，仅剩林芽一人守在房内看护付雪竹。

　　虽说温睿廷一直不敢全然信任林芽，但她在照顾付雪竹一事上付出了全部心力的事实却是装不了的。他素知付雪竹有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心胸和手段，不过真正见了之后，仍是无法不惊叹。

　　温睿廷来了以后，林芽十分谦恭地转身离去，把空间让给了他。

　　付雪竹如今的模样距他们上次在淮安城分手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凹凸的旧伤痕张狂地盘踞在干净的领土之上，挣扎出一种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对于长年接受训练的习武之人来说，受伤只是家常便饭，但手腕和手臂上新旧不一的数条刀疤，则更像是某种形式鲜明的耻辱。

　　他无数次想为她褪去忍耐的美德，但又舍不得她真的死去，温睿廷相信，她的心中应当同样有这样一处矛与盾日日相接的战场。在神兵阵中做出的那个决定，有没有可能早在她脑中复演过千万遍？

　　她好像是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但她清丽的睡颜，又是那样宁静平和，与世无争，不卑不亢。

　　温睿廷喂她吃下解药，又从袖口拿出她的那枚翡翠平安扣，轻轻替她戴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小声喃喃道。

　　他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她，直到林芽悄悄接近，小声道：“温公子，有两人自称离月宗弟子，正候在外面。”

　　温睿廷将付雪竹身上的被子朝上拉了拉，又替她掖了掖被角，终于移开目光，对林芽说：“你先回屋吧。”然后起身朝外走去。

　　来者是苍术和秦骁平。

　　苍术两手空空，旁边的秦骁平则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苍术率先拱手行礼道：“见过温公子。青韫眼下代行宗主一职，脱不开身，我等替他前来看望小师妹。”

　　温睿廷回礼后道：“代行是何意？”

　　苍术道：“青韫师兄的意思是，等小师妹醒来后，就请她回去，以还南宫氏正统。”

　　温睿廷目光暗淡了几分，一手将指甲不自觉地按进掌心，同时侧开身体，嘴角含笑道：“请进罢。”

　　秦骁平总算把箱子小心地放到了地上，长舒一口气。温睿廷走近问：“这是什么？”

　　“先前何掌事留给她的《江湖怪谈》，还有她的玩偶。”

　　温睿廷还没说什么，就听苍术吐槽道：“你也真是不嫌沉，非要一次性全拿来。书就算了，那个丑八怪她应该早就不想要了吧？”

　　秦骁平红着脸辩驳道：“师兄怎么胡乱揣度别人？说是让我全部留下，我可不敢随便丢掉。”

　　温睿廷立马站在秦骁平这边，“对啊，你怎么知道阿盈不要？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是吗？”苍术面带疑惑。

　　他走过去从箱子里拿出那个娃娃，继而不顾另外两人的目光，将其明目张胆地摆在了付雪竹床头。做完后，心情难得变好了一点，转头道：“我去给你们倒茶。”

　　苍术和秦骁平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秦骁平突然抬头环顾四周，心中起疑，发问道：“为什么选在这么一处地方？”

　　壶里的茶已经凉了，不过温睿廷还是一边将它们摇入盏中，一边道：“乡间清净，远离是非。”他先前过来的时候史君迁还在，现在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看来他还没做好回离月宗的准备。

　　可惜他不清楚付雪竹现在的心意。萧峦的意外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她一定备受打击，也许回到离月宗成为宗主，是她对萧峦的交代和她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分开。

　　不过眼下谈论这些还为时尚早，温睿廷努力撇开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把茶盏递到苍术和秦骁平面前。

　　苍术突然道：“温公子，你和小师妹……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温睿廷心中一沉，指尖再次陷进掌心肉里，并未答话。

　　苍术接着道：“此战虽属逍遥宗和离月宗的功劳最大，然而离月宗早已今非昔比，日后在这江湖中，逍遥宗当独占鳌头。可是掌权者必为权力所缚，温公子怕是也不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温睿廷轻轻一笑，“是你们那个青韫师兄让你来问我的吧。如果我不能娶她，你们打算如何？”

　　苍术坦言道：“我们会把小师妹接回去照料。”

　　温睿廷道：“她回不回去，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在她醒来之前，还请容我做主，让她留在这里。”

　　“这……”

　　“你们若强行把她带走，我也不是不能久居离月宗。”温睿廷翘起个二郎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苍术怒道：“温公子未免也太过嚣张了吧！”

　　“行了，别吵吵了。”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口处响起。

　　三人皆是一惊，抬眼望去，史君迁竟然十分娴熟地推开门，手里还拎着一篮子蔬菜。里面除了土豆西红柿，还有好几捆被草绳绑上的绿叶菜。他把篮子放在一旁地上，毫无眼力见地问道：“留下来吃饭吗今天？”

　　苍术猛地从座上站起来，秦骁平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紧随其后。苍术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史君迁，期期艾艾地道：“史……史……”

　　史君迁眉头微皱，“你这孩子会说话吗？”

　　苍术慌忙改口道：“龙须君，您没死？”

　　“……废话。阿盈在我这里，你们可以放心。青韫是个能成大事的孩子，就让他安心在秋月山主事吧。”

　　史君迁发话，效果比青韫强多了，苍术欣喜地拱手道：“是。”继而拉着秦骁平又坐了下去。

　　温睿廷不耐烦地抬眼，“你们不会真要留下吃饭吧？”

　　史君迁转过头来骂他：“你凶什么凶？来者是客，赶紧过去洗菜。”

　　他踢了踢脚边的篮子，然后径直走向了里面自己的一个隔间，合门之前道：“开饭了叫我。”

　　真是被使唤的命。

　　温睿廷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提起菜篮，充满怨念地看了苍术和秦骁平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去了厨房。

　　秦骁平咽了一下口水，向苍术问道：“他应该不会下毒吧？”

　　苍术骄傲道：“谅他也不敢，有龙须君给咱们撑腰呢。”

　　秦骁平问：“你确定龙须君是我们这一伙的吗？”

　　苍术抬手朝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他可是从前的龙须峰峰主！可以同萧宗主比肩的人物！”

　　秦骁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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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四个人围坐一圈。见生人来，林芽觉着不自在，便自己回屋里吃了。

　　苍术时不时看向史君迁，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龙须君，两日后，就是萧宗主的丧仪了。”

　　史君迁夹菜的手顿了一顿，说：“知道了。”罢了又恢复如常。这个时候，还没人知道他是否会前去，也没人敢问。

　　温睿廷举起酒杯，往碗边磕了一声：“敬师父。”

　　苍术和秦骁平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他拜的是哪门子的师父，但到底没有出声，还学着他的样子，齐声道：“敬宗主。”

　　嗓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史君迁笑了笑，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眼睛似乎有些发红。

　　温睿廷隐约听他喃喃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清。

　　没几杯下去，苍术和秦骁平便醉得厉害。温睿廷很快地吃完了饭，然后就提剑要走。

　　史君迁抬头问他：“你要去哪儿？”

　　温睿廷道：“坪茶镇上还有我的两位朋友，我去拜访他们。”

　　在对方惊讶的目光里，他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出。

　　走到街上，背负箩筐往来的人时不时停下脚步，缄默而诚恳地仰头望天，街边传来讨价还价之声和孩童扎堆嬉戏时的激情喧闹，几条走街串巷的田犬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摇尾撒欢。春日的晴天像一条温暖的被子，包裹庇护着那些如若流云的脆弱生命。

　　目之所及，一排排红色祈愿带依然飘荡在家家户户檐下，不改虔诚。形形色色的字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所有已实现的，未实现的，可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心愿，均以一种不灭的庄严态度见证着人们的来来去去，串联起人间的岁岁年年。

　　坪茶镇就像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老朋友，温睿廷不假思索地拐了几个弯，走进一条乡土小道，最终驻足在一间尚未悬挂祈愿带的房子面前。

　　“咚咚咚。”

　　门很快开了，康桓惊喜的声音随之响起：“温兄，快进来。”

　　屋内，楚贞正专心致志地提笔立在桌前，桌上摆着几条墨迹未干的祈愿带。康桓搓了搓自己那双被墨染得黑黢黢的手，拉来一把竹椅摆在温睿廷面前。

　　温睿廷顺势坐下，淡淡笑道：“你们两个过得倒是潇洒。不过，为何选择定居在这里？”

　　康桓拿起折扇坐在他身旁，目光飘向窗外，“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这里既像是一段故事的结束，又适合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温睿廷暗想，重新开始也是需要勇气和运气的，可惜有人总是缺一，抑或二者皆欠佳。他点点头，又道：“以后打算做什么？”

　　康桓道：“如今《江湖怪谈》风靡全江湖，我们攒了一笔钱，打算重新为乐鱼书坊选址，”他的目光略带柔情地移向立在桌旁的楚贞，“这要多亏了楚老板。实不相瞒，我去韶光台的那段时间，全靠她的接济。”

　　温睿廷哑然失笑：“世人都以为你康公子为美人一掷千金，原来你才是那个接客的。”

　　楚贞听了，一边写字一边道：“正解。”

　　温睿廷看着她，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们，端木鸢此前被冷未泫送去淮安城的回心堂养伤了，楚姑娘若想见她，可以到那里去。”

　　楚贞蓦然抬头，神情中有几分不解：“冷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温睿廷无奈笑道：“他这个人不就是这么矛盾么？”

　　“……知道了，我等下就给阿鸢写信。你们过来看看，哪个写的好？”楚贞道。

　　康桓和温睿廷起身走到一旁围观。祈愿带上的笔画犹如梅枝，纤细不失骨感，自有一种仙风道骨的风格和境界。上面的内容则无一例外都是——

　　平安康健，百岁无忧。

　　温睿廷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来，目不转睛地道：“这个送给我吧。”

　　康桓伸手拍了拍温睿廷的肩：“本来也是要送给你们的。话说，还不知道你和温姑娘祈仙节那天许了什么心愿，哪天一起去看看吧。”

　　温睿廷偏头，良久才轻声道：“阿盈不在，我不想去。”

　　楚贞道：“或许只有你们去了，她才能够听到你们的祈愿。”

　　温睿廷一怔，眼眶微红，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红带。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瞒着她的。现在他想告诉她，却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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