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难负

作者:徐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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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景昭


      鱼听雪醒的那日是个极好的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承德殿被烧那日,睁眼看到熟悉的帘幔时还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自己是午睡时做了一场斑驳的梦,还是她被人救出了火海。

      直到门扉“嘎吱”一声,她循声望去,一道身着暗紫衣衫的修长人影走了进来,男子唇角带笑,却在与她对视的刹那笑意凝固。

      她弯了弯唇。

      男子疾步走了过来,单膝跪在榻边,眼尾微红,却没能说出话来。

      她心间一动,软了声线喊他:“拓拔晗。”

      “我在。”

      他原本就红的眼在她这一声中彻底落下泪来,颤着手摸上她的脸,声音哽咽:“我一直都在。”

      不知他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琥珀眸子里满是红血丝,眼下泛着乌青,整个人也有些没精打采。

      鱼听雪喉间一哽,抬手想去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怎么?”

      他忙抬手握住,吻上她的手背,柔声道:“你睡了很久,自然没力气。”

      她心头一惊,追问道:“多久?”

      拓拔晗笑了笑,低声答:“两个月。你先别动,等我去找月娘来看看。”

      说话间屋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后白衣白裙的月娘提着医药箱走了进来,转头看见已经醒了的鱼听雪竟也没有太惊讶。

      “来,让我把个脉。”

      他起身让出位置。

      月娘把脉半晌,神色变得轻松:“余毒已清,以后可以放心了。”

      闻言鱼听雪也有些高兴,道过谢后突然想起父亲,面色猛地一白,不安地看向拓拔晗。

      “我爹呢?”

      “爹在这。”说话间鱼言哲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鱼母紧随其后。

      见她终于睁开了眼,夫妻俩纷纷掩泪,鱼母心疼地掖了掖被角,低声啜泣:“我可怜的听雪,你受苦了。”

      “母亲,”她安抚地捏了捏母亲的手,又转头看向鱼言哲,担忧道,“父亲,您的伤如何了?”

      鱼言哲擦了擦眼角,笑呵呵道:“没事了,沈姑娘医术很好,一点病根都没落下。”

      她终于放下了心,又是好一番感谢月娘。

      “月姐姐真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星,日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一定开口。”

      月娘收拾了医药箱,温婉摇头:“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不必如此客气。

      “你现在刚醒,忌大补忌荤腥,这几日就先吃些软烂的食物,待我开几帖药调养好了就没事了。”

      鱼听雪乖乖应下。

      顾忌着她刚醒,鱼父鱼母也没久待,叮嘱她好好休息就出了院子,但与他们一同离开的拓拔晗却端着粥折返了回来。

      “粥炖得很烂,月娘说能吃。”说着将粥放在一旁,弯腰将她扶了起来,又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她。

      她也没矫情,自己现在确实没力气。

      刚喝了一口,脑中突然闪过青音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呼吸顿时一窒:“青音呢?”

      “没事,放心吧,”他弯了弯唇角,“在养伤呢。”

      她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一碗白粥下肚,她才有了几分力气,刚想要问他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进来。”

      两人同时盯着门扉,随后一脸沉重的荆乌走了进来,见她醒来破天荒地露出喜色,却又在看到拓拔晗疑问的目光时凝重了神色。

      “找我有事?”

      荆乌点了点头,轻声道:“王上薨了。”

      鱼听雪转头看向拓拔晗,他的神色却很平静,语气也淡:“何时?”

      “十天前,”荆乌说着又呈上一封信,沉声道,“这是三殿下给您的。”

      拓拔晗接了过来,展开,大致扫一眼又装了回去。

      “说什么了?”她蹙了蹙眉,怎么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奇怪。

      “他说不想再起兵戈,所以放弃继承王位,希望我能一视同仁地将西楚与漠北地界纳入管辖,”他沉默了半晌,敛下眼皮,“他还说想去外面看看,归期不定,拜托我好好照顾翎儿。”

      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仿佛对父亲的离世和弟弟的远游不甚在意,但鱼听雪知道,他不是不在意,而是强迫自己不在意。

      于他而言,本应最为亲近的父亲是君,是令他仰慕却不得的存在,他就像一根刺,摇摇欲坠却不容忽视地插在他的心上,难以拔除。

      突然有一天这根刺消失了,他或许会有瞬间的解脱,可留下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而那双在爱里长大的弟妹,是令他嫉妒甚至一度怨恨的存在,他们享受了一切与他相隔万里的暖意。他或许是恨的,可他不能否认,在冰冷的呼兰城里,他们是唯一给予过他善意的人。

      她悄悄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而且你还有我呢。”

      他掀眸看她,眉心郁色悄然而散,笑意在眼底荡开涟漪。

      “三殿下还送了两个人来,是徐山洲和山奈,”荆乌侧了侧身,恭敬道,“两人都无大碍,姑娘放心。”

      她心里的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长松一口气。

      那天的拓拔晗对漠北王的死冷静到有些不近人情,可唯有月亮和默默注视他的鱼听雪知道,那晚他对着漠北的方向从天黑站到了天亮,神色落寞,背影孤寂。

      北境战神如何?九州共主又如何?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渴慕父爱却不得的可怜虫罢了。

      **

      三月十二日,拓拔晗登基称帝,广发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中原人民之君,止于西楚,帝命拓拔晗于漠北,入中原为天下共主,一应子民同等待之。以今年三月十二日于痕山之北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齐,建元景昭。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登基大典的那晚太安城久违地下了一场落地不化的大雪,雪色银白,茫茫一片。

      不论是曾在这里步步高升的天之骄子,抑或是挣扎半生而不得的普通人,他们的欢乐、痛苦、遗憾都将随着这场大雪一同被埋葬,被遗忘。

      一个崭新的朝代,来临了。

      景昭帝登基初始便力排众议尊寒士莫乘风为相,大力提拔寒门学子,联合朝中新贵不遗余力地打压世族势力。

      短短半年,称霸中原朝堂百年之久的世族联盟土崩瓦解,大齐的朝堂迎来了另一番景象。

      可最让天下人震惊的,是这位新帝推行了另一项足以惊世骇俗的新政,传承千百年的政治格局自此生变。

      “自景昭元年起,大齐男女享有同等科举入仕资格,任何人不得偏私枉法,若有违令,枭首示众。”

      这项政策一经颁发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朝臣们反对的奏折雪花似得飞往景昭帝的桌案,而这位不走寻常路的皇帝再一次让众臣暗骂混账,却讷讷不敢言。

      “如今的大齐,我说了算。我不是西楚帝,他不敢做的事,我敢做,他不敢杀的人,我敢杀。

      “诸位爱卿自可以学那些忠洁之士在朝堂之上撞柱以明志,朕也会不吝褒奖,为身死的各位亲题挽联,风光大葬,必叫后世无限瞻仰你们的风姿。

      “诸位,尽可以试试。”

      起初还真有两位自诩忠正的老臣在大殿之上叫嚣着“陛下此举,有违天道”,然后以舍生取义之姿撞柱明志。

      那一句句承天之意,一句句忠君之语,那誓死不屈的赴死箭步,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先生大义!”

      可众人期待的真龙伏首之姿并未出现,他只是冷眼看着两位老臣由胸有成竹,到变得慌乱,直至惊恐地走向死亡,再淡淡说了一句。

      “大葬。”

      那日早朝,先前还心存侥幸的众臣才不得不承认,大齐景昭帝,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疯子。

      而那些昨日还扬言要将新政扼杀在摇篮里的众朝臣再一次偃旗息鼓,无人愿做出头鸟。

      但他们仍旧不无坏心地琢磨着:你颁发了新政又如何,且看着有没有庸碌女子能走出宅门,与我们比肩。

      现实却又狠狠抽了他们一个嘴巴子。

      景昭三年的殿试上,新帝钦点鱼氏听雪为探花,赐官国子监主簿。官位虽低,却可见对她的历练之意。

      而同榜进士中,还有一名女子,尤得丞相莫乘风青睐,自收为关门弟子,课业亲授之。

      **

      鱼听雪第一次去国子监报道那日,拓拔晗避开了所有人,乘了一辆低调至极的马车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她前一刻还在跟同僚道别,却在拐角处骤不及防地被扯进了马车,刚要惊慌呼救,周身便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裹。

      她卸了防备。

      但下一瞬又有些如坐针毡。

      “呵呵,”她掩饰性地笑了声,在他灼灼目光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今天不忙?”

      拓拔晗低低笑了声,嗓音低沉:“不忙。”

      就在她放松警惕之时又大力拉了她一把,下一瞬,两人便颠倒了位置。

      他大喇喇地坐在外面,却撑着胳膊将她圈在了一小块地方,微微俯身,愈靠愈近,直至呼吸相交。

      鱼听雪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男子,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的眉眼分明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拓拔晗,可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似乎,更成熟了。

      也更多了些上位者的势在必得。

      突然,男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慌乱后仰,他欺身而上。

      抬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女子的眼眸清亮,唇色樱红,此刻因微微惊慌而半张着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又像在邀他……品尝。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她的眉眼打量而下,掠过鼻尖,停在了她的唇上。

      “拓拔。”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了喉间。

      男子的吻像暴风雨前宁静的夜晚,极尽温柔缱绻。却在独属于她的幽香中失控地化作疾风骤雨,强势地掠夺着她的呼吸,令她不得喘息。

      却又在辗转追逐中,诉尽满腔爱意。

      浓郁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鱼听雪喉间溢出一声低咛,他微微直起了身。

      “疼。”女子像是有些委屈,眉心微蹙,我见犹怜。

      拓拔晗心头一颤。

      强自压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抬手擦了擦她唇上的血丝,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柔声道:“很想你。”

      鱼听雪弯了弯唇,纤细皓腕搭上他的肩膀,将人微微拉近,眉眼温柔:“我也是。”

      他呼吸一窒,再次失控。

      半晌后,鱼听雪警惕地坐在马车入口处瞪着他,拓拔晗则一脸餍足地靠在里侧,还不忘调笑她:“你小心跌出去。”

      她冷哼一声。

      见她真有跌下去的危险,他反倒慌了,再三保证不会碰她才将人拉了回来。

      “我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了,一时没控制住。”拓拔晗舔着脸往她跟前凑了凑,却到底没敢再动手。

      鱼听雪往旁边挪了挪,斜眼觑着他:“你怎么不去家里等我,爹娘老念叨你。”

      “想早点见你,等会一起回去。”

      这话却让她气焰嚣张了起来:“什么回去,那是我家,你顶多就是做客。”

      “你迟早都是我媳妇,自然是回家,”拓拔晗一脸自信,语气更甚,“岳父岳母都同意了。”

      “不要脸。”她脸红了红,却没反驳。

      “鱼听雪。”

      她闻声抬头,男子神色突然有些落寞,定定盯着她:“你什么时候能同意嫁给我,你想做的都实现了,是不是也应该可怜可怜我了。”

      人前威仪无双的帝王在她面前低了头,她鼻头有些酸,却不得不艰难拒绝:“抱歉,还得等等。”

      拓拔晗拧眉,眸色逼人:“为什么?嫁给我你照样可以做你想做的,我不会干预你。”

      她却还是摇头:“大齐的皇后不可能在朝为官,而现在虽然颁发了新政,可你也看到了,入学书院、参加科举的女子少之又少,更遑论能入仕的。

      “她们需要一个走到高位的表率,用切身经验告诉她们,她们可以。”

      他抿着唇没说话。

      “拓拔晗,”她扑进他怀中,语气歉疚,“对不起,再等等我。”

      这一等,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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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建元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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