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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一怒
栈道隐秘在树后。
阮峥半蹲着,手扶着石栏杆,透过树叶缝隙望到水边景象。
风将人声传送过来,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树枝脆嫩,一用力直接折断。大片树叶挡住的景象暴露在眼前,站在草丛里的洛云桢,贴着他脚后跟的剑,还有剧烈震荡的船只,都在阮峥眼底清晰起来。孙副将大声骂出那句话时,她盯着手中的断枝看了看,忽觉腿酸,撑手一翻,便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洛云桢望着撞入眼帘的人。
阮峥单手按在地上,脑补的景象是大侠出场,飞天落地,路见不平一声吼。姿态潇洒无限,奈何低估了水岸湿软程度,这么高的距离眺落,整个地砸凹下去不说,还滑得厉害她,险些当场表演一个劈叉。
“殿下?”洛云桢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
阮峥被拉起,稳住阵脚。
她来不及说太多,匆忙向他投去一个眼神,让他先退后。洛云桢接收到眼神,却没有接住戏。他没动,看了一眼栈道上树枝摇晃的位置,脸色阴转雷阵雨:“这么高,也是随便跳的吗?”
纵身一跃的气势被这句话打回去。
阮峥手被他抓着,感觉形势不妙。现在一致对外,不是兴师问罪灭自己人威风的时候。她把背挺直了,面色板的严谨,把手抽回:“我没事,先不说这个。”
“殿下想说什么?”
“我刚刚听到……”阮峥眯眼看向他后头那把剑。
“听到什么,值得你这么做,”洛云桢攥着她手腕,连基本礼仪也顾及不上。他脸色相当难看,看起来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山上什么都没有,药材稀缺,要是骨折受伤内出血,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阮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愣了一愣:“我有分寸的。”
洛云桢皱着眉毛举起她的手:“这就是你的分寸?”
“咱们待会再说。”
阮峥胡乱蜷起手,缩进袖子里,不让他看掌心的血丝。
再耽搁下去,那岌岌可危的气势彻底扫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找场面就得把握时机。马后炮那都是无能狂怒。她深吸一口气,收拾面部表情,绕过洛云桢,拔出那柄插在土里的剑,笔直望向船头矗立的孙副将。
孙副将目睹她跳下去的全程,怨怼眼神逐渐转为讽刺,“看来你还是有点能耐,公主都任你拿捏。”
他眼睛盯着阮峥,话是对洛云桢说的。
阮峥扫视水中的尸体,把先时的情绪拉回来,皮笑肉不笑:“既然知道他有能耐,还胡说八道?”
孙副将才被洛云桢激了一通,余怒未消,才口不择言,骂出那些话。眼下见公主跳崖为他出头,态度如此张狂,一副护短架势,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第一天开始大家就在撕破脸皮的边缘试探,能和平这么久,完全是个奇迹。公主不是个善茬,事到临头,他想亲眼见识,故意道:“什么叫乱说,孙某有所不知,还请殿下赐教。”
“打嘴仗多没意思。”
阮峥不顺着他的圈套往里钻。有关洛云桢的闲言碎语,怎么辩驳,都无法改变有些人的龌龊偏见。这是个无法证伪的死局,长短议论,每个字眼都带着杀伤力。索性头还没起,她便将那些杀人诛心的话一次性截断。
孙副将看穿她的用意,讥诮问道:“殿下还想真刀实枪,替他出头?”
“怎么是替他出头?”阮峥一手提着剑,一手暗地里朝洛云桢示意,让他站在后头,暂时不要出声。她独自向前,面对孙副将的挑衅,脚步分寸不退:“我这人名声虽差,气性却大,还没几个人敢当面污蔑我,我怎么就成了个败类了?”
“偷听得够齐全。”孙副将没想到她捡中这句话做文章。
洛云桢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来。几乎全程旁听,当然齐全。没打断那是因为顾全大局,不想起冲突。但最后一番话忍无可忍。阮峥没当场放冷箭,已经给足林将军面子。她对孙副将没有一丝好感,道:“太后养出什么样的孙女,和你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戳中殿下的痛脚了。”
“你算什么东西,”阮峥稍稍偏过头,“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孙副将怒目圆瞪。
“死到临头还嘴硬的蠢货。”
“你说什么!”
阮峥剑尖滑着地面,攥紧的掌心渗出血来,血滴进土里。烦躁情绪莫名其妙萦绕心头,她总觉得一切似曾相识,多次发生过。好像面对梁松虎,好像面对皇帝。一切峰回路转,那无缘无故的怨念总是加诸于头顶,以及沉甸甸的大黑锅,没完没了的嘲讽和憎恶。从长安到涿鹿,阴魂不散,从她到洛云桢,总无法逃脱这种能把人掐死的窒息凝视。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无数谩骂在耳边响起。
她一到这种场合就失去理智,时常有种自己是恶鬼投胎的幻觉,来人间历劫,又觉得自己圣人附体,心中要怀着大爱。道德感在混乱中摧毁重建,一点点错位脱节,终于也变得扭曲起来。她握着这把剑,差点砍中洛云桢的剑,眼神变得猩红。
从前也有一把剑,公主很珍爱,行走坐卧都带着,后来掉下悬崖断掉了,成为一把废铁。梁静山找回来,却没能修复裂缝。阮峥从没用过,脑海中却清晰地记得掌控人命,生杀予夺的滋味。那是种令人厌恶的滋味。她厌恶拔剑,却不得不承认容易上瘾:“你们死不死,齐国乱不乱,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不圣旨难违,她闲着没事,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被刺杀,被洪水淹?
孙副将听她这么说,骤然怒不可遏,拔高音量:“上位者受万民供奉,本就该为担当大任,死而后已!”
狂风大作,扑面而来。
涿鹿城没有出太阳。
水波荡着死尸,拍到阮峥脚边。
那具尸体衣衫褴褛,被泡得看不成人形。这座王城里还有无数具相似的,也静静漂浮在水面上。金手指在大型灾害层面上不起作用,一切随机发生,阮峥没有能力力挽狂澜。每一个王朝的历史中,都有这样的底层死去。
她被骂笑了,从混沌中清醒,有些握不稳剑:“你说得对,谁让我们是上位者。”
那柄剑很重。
年代久远,是从边关缴获的,来自一位可敬的敌人。孙副将当年征战沙场,用这柄剑斩下过不少人头。鲜衣怒马到两鬓斑白,从小兵升到副将,意气风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现在的他困于孤城,望着茫茫大水,坐视百姓死去,也等待自己的死期到来。怒火无处发泄,剑只能飞向无辜的人。
孙副将并想杀洛云桢。
他只是无比愤怒,他的血彻底冷了,却仍然不甘心。
从长安出发那天起他就不甘心。
如果不是水域隔绝,他想冲过去掐住阮峥的脖子。“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杂碎!坐在高台大殿里勾心斗角,设计齐国,却没有能耐吃下,让十万王师堵这个大窟窿。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都是大周的守卫者,是太宗亲封的狮子军,凭什么为你们这群杂碎的阴谋诡计去死!”
咆哮声在风中震响,化作无数碎片,扎进阮峥全身。面对这样歇斯底里的诘问,她感觉自己被震麻了。每个人都知道真相,连路边的乞丐都知道。她无力反驳,只能露出迷茫的微笑,把剑扔出去:“既然我们都烂成这样,你还等什么呢?”
长剑破风。
直捅穿船板,水面荡开巨大涟漪。
孙副将周身一晃,恨恨道:“你以为我们……”
“住口!”洛云桢厉声打断。
“别等了……”阮峥笑起来,一字一句说:“我建议你造反。”
“殿下,松开手。”洛云桢握住她的手,掰开她手指。
拳头握得太紧,她一直在流血。
血和着泥巴,脏兮兮的,他不敢用力擦。得回去用清水洗干净。他想带她回去。阮峥纹丝不动。洛云桢强行连抱带推把人弄走,临走前回剜了孙副将一眼,冷冷道:“今天的话不会传出去,孙副将也最好忘记。明日黄昏前,请林将军上山一叙,逾期不候。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阮峥的话幽幽飘过来,接在洛云桢后头:“当然你实在气不过,可以放火烧山。大家到了黄泉路上,继续玩,看谁玩死谁。”
她在他怀里胡言乱语。
洛云桢把人弄回兰溪寺,脚步快得生风。大家看洛公子这幅神情,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事,慌忙拥上来。“公子!殿下!”他素来温文尔雅,处变不惊,这次回来的大门却是踹开的。瑞王爷比见鬼还稀罕,惊诧不已:“你们也被尸体吓到了?我就说嘛,那鬼场面谁能不被吓到?”
洛云桢一言不发,径直抱阮峥回房,让人弄了盆水。
众人全被关在门外。
洛云桢蹲在床边,为她清洗伤口。
洛云桢道:“殿下太冲动了。”
“怎么叫冲动呢?”阮峥认认真真道:“我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是红颜?”洛云桢问。
“你是海上月,山间雪。”洛云桢抬眼看着她,听她胡搅蛮缠,动作并没有放缓。阮峥手掌血肉模糊,淌着脏水,痛得直抽气。她扭过头,看向门上重重叠叠的人影,笑道:“不用偷听,要听进来听。”
人影一哄而散。
脚步声远去,禅房静了下来。
佛龛前的菩萨低眉俯首。
阮峥垂下眼睛,手掌传来钻心的疼。消失的五感一瞬间归位。她抽了抽鼻子,喉咙哽咽,变成了一个怕疼的凡人,忽然掉下眼泪,酸涩难忍:“没有人可以这样说你,没有人……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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