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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负神明临穴何尤 布魁罡南指失中
悯忠寺阁高二十余丈,谚曰“悯忠寺阁,去天一握”,宏伟高峻为南城之冠。当日作雅集,寺中住持就已识得公主。此时主持亲引飞琼往阁前来,只道他要登高眺望耍子,因请他入阁。
飞琼却摆手不用,只默立外,观阁中心白衣观音化像。伫立了一时,又漫步庭间,看那千年露井,赏院中枯树新枝,点红繁绿。忽见一方粉壁上,却题着一首诗。先看后面留名,却是侍御史王恽所作。
原来近日中外官员多有陟罚迁转,朝中面目大改,旧东宫僚属尽有新除。王恽方自翰林院调至御史台,升了一级。题目看去是曾改抹一回,现题着《义侠行》。因看那诗道:
君不见悲风萧萧易水寒,荆轲西去不复还。狂图祇与蝥蛛靡,至今恨骨埋秦关。
又不见豫让义所激,漆身吞炭人不识。劘躯止酬一己恩,三刜襄衣竟何益。
超今冠古无与俦,堂堂义烈王青州。午年辰月丁丑夜,汉允策秘通神谋。
春坊代作鲁两观,卯魄已褫曾夷犹。袖中金锤斩马剑,谈笑馘取奸臣头。
九重天子为动色,万命拔出颠崖幽。陂陀燕血济时雨,一洗六合妖氛收。
丈夫百年等一死,死得其所鸿毛輶。我知精诚耿不灭,白虹贯日霜横秋。
潮头不作子胥怒,地下当与龙逢游。长歌落笔增慨慷,觉我发竖寒飕飕。
灯前山鬼忽悲啸,铁面御史君其羞。
飞琼观毕默然。住持道:“这是阿合马戮尸那日夜里,王学士在寺中与小僧论禅,说起了王义士。王学士讲到浓烈处,趁兴于墙上题下此诗,原题作《剑歌行》。到次日,又易作现题。小僧曾问他何故改题目,王学士说王义士以武犯禁,仅能入于侠,未能在士大夫中;皆因其义气堪嘉,故题此名。学士还特地作了序文,详为解释因由。”飞琼因问可借来一观否,那住持亲去自己禅房中取了,恭敬奉与。飞琼看,是王恽字迹,写是:
予为王著作《剑歌行》,继更曰义侠。或询其所以,因为之解日:“彼恶贯盈,祸及天下,大臣当言天吏,得以显戮。而著处心积虑,且以计杀之。快则快矣,终非正理。夫以匹夫之微,窃杀生之柄,岂非暴豪邪?不谓之快,可乎?然大奸大恶,凡民罔不憝。又以《春秋》法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以义与之,可乎?
又且以游侠言,古今若是者不数人。如让之止报己私,轲之刚躯无成,较以此举,于寻常万万也。凡人临小利害,尚且顾父母、念妻子,虑一发不当,且致后患。著之心,孰谓不及此哉?然所以略不顾藉者,正以义激于衷,而奋捐一身为轻,为天下除害为重。足见天之降衷,仁人义士有不得自私而已者;此著之心也。何以明之?事既露,著不去,自缚诣司败。以至临命,气不少挫,而视死如归。诚杀身成名,季路、仇牧死而不悔者也。故以《剑歌》易而为《义侠》云。
飞琼握着纸不语。那住持道:“是王学士墨宝,小僧却不敢转赠。公主若爱此,即命人恭楷誉录,聊为献花之意。”飞琼摇头道:“不必麻烦。我已记下了。”因即辞行。那住持亦不多言,送飞琼出寺,不越槛而回。不题。
洛英平生不喜僧道,亦不入寺,只在车前等候。见飞琼出来,面色又不甚好,因只催回北城府里歇着去。一时车入城中,打德星楼前过,听见乐歌琅琅繁管弦,词声铿锵落耳,正唱到:“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飞琼乍听见,向后一仰,喉间霎时甜腥涌溢。
洛英听清是唱的李贺之《春坊正字剑子歌》。急下车来,却问是谁教唱的。便有人告诉,说两院学士近日常点此曲,一来二去,便传遍京城了。洛英来一五一十告与飞琼,见他紧闭着眼,颜色雪白,唇角殷红,又是一吓。飞琼只说不妨。半日,叹道:“是我忙的糊涂了。明日恰值休沐,说与越姊,咱每去祭拜仲甫罢。”
还府,便预备祭奠一应用度。自从飞琼身份分明,又暂入中书,伯颜遣几个老成军人来与他作伴当,替他守门。飞琼因想着仲甫生前爱饮琼华汁,命几个伴当到光禄寺去,取十瓶琼华汁来,好为祭奠。
一时伴当回来,禀道:“光禄寺的官人每说,旧藏的琼华汁早没了,并所存的南方好酒一概都搬罄了。也不与我勘合,只教我市上买去。还说不独光禄寺,连内府、管造的好酒也抢空了。”飞琼问何故。
伴当笑道:“官人每都说,自阿合马定罪、抄家、戮尸,又杀了呼逊,这几日全大都官民都白日载歌,纵酒欢庆。就连穷汉每也要脱布衫换酒吃,庆贺阿合马获罪,从此天下太平,齐过盛世日子了也。三日来酒市一空,各处都紧赶着定回回运的烧酒,也只不够哩!”飞琼听说,只得罢了,亲去窖里选了别酒以代。
次日一同出府。飞琼连日为阿合马案着忙,五鼓入都省,漏下二鼓方散;夜宿东宫,总不知大都近日何景况。此时穿坊度街,果然是一片欢腾踊跃。不论贫民富庶,达官下吏,车往马来,全是一片喜庆笑容,竟比节日里还闹热盛大。
原来阿合马十年来占据行市,纵其党羽高下物值,凡百物事税利先过其手;且又胁行商高取牙利,以至物泄不平,黑市猖獗。逼迫商人、荼毒百姓,民不堪命,官不见管。一朝而时日丧,怎不叫千家称快、万户开怀?那小买卖人,裱背的、修冠的、打席灯作的,都各个穿了盛服;乃至生药铺子、茶肆酒楼,都喜气盈盈。妓乐耍作的,交口唱《胡十八》,或拣锄恶安良戏本演作。满街市欢声涌起,竟胜过新年。更有街谈巷语,此时都不避讳,竟相称颂王子明、高和尚义举,并朝廷的公道,感念不绝。
飞琼、洛英、旻儿带二十个伴当担了香烛、纸钱并供的果酒,听着市井清论喧歌,坐着青幔车,缓缓出了肃清门。便见一顶小轿停在门外,下来一个浑身缟素的妇人,正是秦越。几人会了面。飞琼因指队中几人道:“这几位义士,是当初替掩骸骨的;如今还请他每充向导。”秦越一月不见,看去害喜的重,有些憔悴了。闻言只点点头。
飞琼也不多言,各自乘车往西山来。此时西山比城内又是另一番景色。阿合马在时屈死贤能、枉害官吏,或杀、或瘐死者甚多,冤仇不能洗雪。生前既夺职定罪,死后亦不许显哀。因此上多有品官死后,草草葬在西山,不封不树者。
此时朝廷下诏许投告冤屈,追复哀荣,一一与中外平反。故此时西山多有迁葬、哀祭之处。路上零星设祭,随处有余焰纸马、未冷香灰。山上亦有几处袅袅青烟,并号啕哀哭之声。
一时转至山麓下车。秦越执意不用步辇,要走上去。所幸这一脉山亦不陡峭,几人拣常有人往来的山径走上,随处有新坟旧垅、横碑断碣。掩尸的几人禀说:王著尸骨乃埋瘗在秦长卿墓附近,约离近大槐树一百步内。不敢启土封之,只掩盖平实,立木标为记。当时几人直到天将黑,方敢携王、高尸骸出城,绕过北城上山,不甚辨得方向,夜里觅一处山洞宿了。今来寻其山麓,一时还不识得。
到半山间,果见一处岩穴,乃山之罅隙掀合成的。几人认道:“那夜我等就在此歇宿,看来就在此处不远了。”到上面一片坡地,几处坟茔,那大槐树三十步西,远远认得就是秦长卿之冢。飞琼因命伴当每都去寻。
谁知此处坡地甚大,杂草从生。众人四散着找了半日,都回来说不曾见着木标。问那几个向导,有说在西坡的,有说在东坡的,也指说不清。更有说或者转在南山头上的,夜里看不清,混记了。
飞琼不禁焦躁,跺足喝道:“与我一寸一寸地翻。今日便掘地三尺,也要寻他出来!”
秦越一直不言不语,低头苦寻,强忍了这半日;闻言不由大恸。跪在地上,以手乱扒土泥,放声大哭。众人无法,只得寻了家伙,一深一浅,散在各处乱翻起来。
飞琼心口闷极。任众人搜寻,自向秦长卿墓后退过来;忽听见一片“嗡嗡”之声。低头一瞥,一团青蝇围住脚边一块一尺见方的湿土乱飞;土壤微微泛出腥腐气息。飞琼怔住了。正是
挽歌无《白雪》;吊客只青蝇。
片时,渐渐清醒,佯常走开。远望秦越时,还在在榆树一侧跪地刨土,双手血染通红。
有人来禀道:“公主,这样不成法。咱每草原上传下来的古法,失了东西,便赶着羊群过去,羊惊散处必有遗失之物。不若也叫羊群将此山梳一遍,或可寻着骨殖。”
旻儿也走来,低声禀道:“终久找不到。西山鹰隼原多,还有野兽。总然寻到,残尸碎骨,也不是王公子了。想王公子生前何等磊落俊朗,英灵有知,必不欲秦姊、公主见他死后形状、痛断肝肠。不如择一处,立了衣冠冢罢。焚香祷颂,王公子魂魄不远,自然能受飨的。”
飞琼望向秦越,隔了一时,低声叹道:“就是这样行罢。你每去相劝阿溪。教大家都止了罢。”队中原有堪舆人,因测了一回,择定一处,便命点穴。将玉匣纳了王著生前衣冠,破土开葬。墓碑早已刻好的,唯有王著生前虽是千户,到底获罪。翰林、集贤学士无人敢替作墓志,故亦无埋铭、碣表之属。秦越执意亲为盖抷土,那碑上正刻是“亡夫王著之墓,”傍小字刻“妻秦氏手立”。
一时碑已缒好,摆上供品,点了明烛。秦越依未亡人之礼尽哀,淋浆焚纸,众人退开侍立,又替高和尚立墓添碑。内无僧人,碑无非书“高和尚之墓”,一般浇酒祭奠而已。
洛英、旻儿二人都以朋友礼奠过了。看飞琼时,却远远地倚住那棵榆树,却朝西边长卿墓坐着,在那里仰面看蜻蜓。便走去照应他,看飞琼面上一滴泪不曾落,亦不甚哀戚,只殊见疲色,都稍稍放了心。
洛英因看长卿之墓,道:“秦大哥、由秂也满三年了。咱每门里不兴僧道超度,个个走得冷清。”旻儿笑道:“你每毕竟是修行的人,多少勘破。只是由秂那闹闹喳喳的性儿,那世也冷清不了。”
洛英怕飞琼再想起沅湘等来,倍增伤情,只不答言。飞琼因道:“我倒忘了,明日该说与刑部,为长卿翻案、正名、追谥。这一阵子忙的昏了,总顾不及。”又摆手道:“你每休管我。去陪阿溪罢,劝他节哀,——则是看他腹中骨肉的分上。”二人答应去了。
飞琼亦不往王著新坟前行礼,只倚树而坐。百无聊赖,望着天际云中。直到西倾残阳,眼看是暮暝时分。众人趁一晌余晖,下山进城去了。秦越万般不忍,也被众人劝说,兼记挂腹中血块,只能回去。
飞琼回府,门上伴当却告说:有中书省参政不忽木来过。却是得知公主出门祭拜不在家,自道是来登门祭拜安沅湘者。他进来待了片刻,向沅湘木主洒奠致祭一回,便自去了,问要回礼否。飞琼道免了。不题。
却说上都旨意下达,准中书省奏:裁并官府一百七十一处,所有官吏并罢。
又:以阿合马领国用使司财赋二十年,个中关节情弊,人所不知;又自左右司并后,长官俱为阿合马党,诏逮左右司长官刘正系狱问罪。
又令:定中外官吏赃罪,五十贯以上者杖决,二百贯以上者死。
又:官吏受贿及仓库官侵盗,台察官知而不纠者,验其轻重罪之。仍诏平沙公主萨仁图雅总案,诏谕天下。
日前更有御史台崔彧上《时政十八事》,略云治奸党、贬馋邪;旧日台谏、翰林颂阿合马功德、不纠其非者宜尽问罪;又云定官制、立铨选、开广言路,多选正人,庶免党附壅塞之患云云。语合中书近政,上都闻之喜,诏拜崔彧治中侍御史,命大都中书省参照办理。
此时赃罪法定颁,又是崔彧第一个上书,倡赞五十贯定罪合宜。老成或多有言以五十贯定罪,未免刑滥法重之虞:情知在京稍有势力之官长,一年撒和也不止此数。奏上中书省,皆留中了,不往上都送。今上都旨意下达了,大遣各地行御史台、按察司治官匿权党,皆按五十贯治罪。
是日不忽木在都省,亦提五十贯太苛之语。公主先道:“是陛下的诏旨,我不过按旨办事。真有异议,报与上都更改,说与我是无益的。”
不忽木冷笑道:“你明知陛下不甚理会的多少,从前汉人盗一文弃市的事还闹过。如今中书罢尽了执政,左相空悬,右相都成了虚置,都在你手中。我每来都省,只是署敕而已,那能干涉庙算呢!”
飞琼自幼与不忽木相识,都是心高气傲,不免口角锋芒常有。此时因沅湘的事,心里十分存了芥蒂,也有心呛他。因道:“陛下使殿下监国,是陛下信得过殿下;使我暂掌中书,是陛下、殿下信得过我。倘我过失,愿甘鼎镬。”
不忽木一时无话,又道:“我倒不是为五十贯高低。如今不治法典,上下有例可援,无法可守。这五十贯原是五年前的旧例,今日犹用,其实太重了。我想这皆是币轻之故。如今中统钞贱,十年前值一锭者,今才一贯;天下苦钞滥已久,正该废除旧钞,更行新钞。记得几年前你曾与殿下讲论过,故今日仍与你商议。”
飞琼知不忽木是想试手大政,却不直接答他。道:“你既说起十年来钞法,则我要考你一回。从至元十年立国用使司以来,这十年每年发钞若干贯?那年发多,那年发少?多发少发各何为?”不忽木一愣,道:“多少不过几十万贯上,视情按各省回钞增减罢了。”
飞琼复问:“然则汝可知近年江淮行省、江浙行省、福建行省各自回钞若干?收坏钞若干?发料钞若干?河南、陕西若干?云南、四川若干?”不忽木哼道:“这些当问于有司胥吏,问我则甚?”
飞琼冷笑道:“则要紧关节你通不知。你不知历年钞数,就不知各年各地收了多少金银,也慢提各处物值、钱货涨数。且问你制新钞,视中统钞值相去多少?用银本否?开金银买卖否?若开时,与各地添公帑多少?这些不先计较清了,兀的就说换钞,不知是便民还是蠹民!”
不忽木悒悒不言,半日道:“依你,只坐等钞贬罢了。”公主冷笑道:“见今不是阿合马坐地,在这里的是我。你怎知钞值就会贬?”不忽木亦冷笑道:“你凭着空口白舌,就有法教钞不贬、税无增?”
飞琼道:“生产既多,财货畅通,纵税率不更,钱货流快时,一如增税之法。币虽有定,财未必为定数。你方才却与前人想到一处去了。”抽出案头一劄子,掷与他道:“这是阿合马死前,不曾来得及实封上奏的,被我压下在此。”
不忽木不知此话,因取阿合马遗表看言语时,却是要增税。——以中统钞贱,将倍税如钞贬之数。因也降了声气。
飞琼道:“你虽有好心,然而钱币、财政、物直三者,譬如鼎足,不能只顾一头。要杜绝价踊钞贱之弊,先要黜诸侯、减封赏、休征战。倘用钱处还照旧,纵换新钞,也不济事。况中统到底有积年的好名,倘发新币,币信恐犹不及中统,只会加倍坏事。你只听我这句罢,休议起了。”不忽木不言语,自出去了。只恐:
厥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不啻万公卿。
不忽木心存疑虑,因将与飞琼议钞的事说与中书众人听,“彼矜其所长,历数劳费之条目,且以必穷之辞责我。莫非我等议论,皆无得少补于大政乎?”
和礼霍孙拍手道:“你也蹦了钉子!咱每都是一般。且说我等好好去与他议行科举,他反道:‘你每谋太深远,我不能及。’我好说歹说半日,他只道:‘先行把科举商议出样式具呈,再议不迟。’我改口说要立四省蒙古提举学校,他也磨了半天,方肯应许。难道我等所议反有害国处?”
众人都在公主那里吃了瘪回,都不忿道:“公主弄这些玄虚,乃为降沮我等之志。都依他言,都不要做事了。”
飞琼心中也甚有怨,也向洛英道:“我与不忽木看似同门,所本不同。他正经从学在国子监,我却是师从金莲川。实则王文统,也是金莲川要人;只因李璮事被诛,牵连得金莲川一干人日渐疏远。然而文统精于理算,阿合马也不遑多让,中统钞便是文统主持发的。文统虽被刑,他奏议、文论尽在,其政未息。诸师命我习学,我也着实用心观历年国家财政;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又过五六年,才有了国子监。当日执掌国子监的,都是北地耆儒,讲的是性命道德,骂的是头会箕敛;听见理财便要皱眉,杜口不肯言。他每不知财货,用臣如今何得知道?却不是来妄议!”
因此不忽木、和礼霍孙等与平沙公主渐生龃龉,渐至不肯照面。凡中书集议,几人或不肯往,或公主持议,必为右相驳斥;参政为言,公主必不听从。萨仁图雅持中书令印,往往政令直下六部,照旧通达,省部之人审度其情,明里暗里各有倾向。往往加令印付六部的,劄下即行;执政圆署的,还要贴黄重呈。
或有人告和礼霍孙等,休与公主对峙,“不见当年尚书省与国用使司事乎?陛下、殿下今日信重公主,与昔日信重阿合马无异。倘省中处处阻滞,公主或议开尚书省,或有别举,凡事不白中书大员即行,奈何?”
和礼霍孙等闻之,只得敛戢。又八九月间江南几处又发了大水,民饥者众;江淮宣慰司军亦乏粮,连连闹乱;真定以南又遭大旱,民复流移;省中忙着议赈济,这才缓和些。和礼霍孙请所在官司发仓廪以赈,上都本已从之。公主不可,只说:“江南常平仓、义仓,多数俱各无粮,这不过是虚头诏文罢了。”
因上月公主主持着,已重开了漕运:令由大都至中滦,中滦至瓜州,设南北两漕运司,为海运之辅,专治江河水路粮货转运。仍命朱清、张瑄举荐贤能,以掌两司。此时两司管各处内地水路调粮无碍;复命邢州往赈真定饥民,各记宗族功勋;旬日中,江南驰驿回报,灾情初平。中书又命江南民官满替,以启迁耗为黜陟;复命蒙古军守江南者更番还家。人心安定。于是六部、枢密长者俱称心服。
旧理财者也都看明白公主才干,也渐渐定了心,不敢出头作乱。只是作的别人都如空置,省中执政都不平。和礼霍孙等明知公主正要借机笼络各处,见漕运又全都是朱张的人,因谓鄂勒哲曰:“似此擢私不经部选、不避嫌疑,其何异于阿合马?”白栋劝说:“这是权宜时,‘举贤不避亲’,且看此辈胜任与否。咱每仍且赶紧议出科举制度,以后铨选则有度了。”
公主坐中书日日听政,只作不闻。此时看朱清张瑄上劄子,道江南灾已无忧。又云大都自王著等为乱,蓑城苇烧,土墙易坏;自请包修大都城墙,公主批复不可。又有省掾走来直递劄子,却是昭文馆大学士、中奉大夫,知太史院事郭守敬的。看道是:请于诸汗国、高丽、占城诸处修永久占星台三十座,各道宣慰司所在皆取高地建观星楼;“诚得每岁测验修改,积三十年,庶几可使如三代日官” 等语。
飞琼看了暗叹:郭师仍旧喜功,一有钦天奇巧的事便图不得,在下面批了几句不许。
因向来人道:“旧年许学士领太史院时,已造全测验仪表。四方行测,又新颁过《授时历》,海内称便。虽百年浸差不过几分,足恤我后了。大夫之奏,虽称至善;然四海三十所占星台,岁供虽非极大,也颇可观。于时历既少增损,实不能惠及百姓。况郭师禀不世出之才,不用在民事上,唯务精奇天文,岂不可惜?
如今工部水利甚阙材干。有宋一代,朝士无知,三易回河,几十年间致大河数度险为决口。前陕西行省咨禀,恐复有决溺改道之虞,且下游水浑,于民不便。我虽不敏,亦曾占卜未来;恐我朝来日衅起大河水患。幸有郭公擅不世出之才,且在其位。窃闻‘至圣不治已然而治未然’,见今大河所经,俱是皇元国土,大可从容根治了。郭公昔年令都水监提调通惠河导漕运事,决白浮、双塔之水,二百余里河、二十四闸坝,盈涸由人,京师仰赖之,陛下特赐河名‘通惠’,以是众知郭公之才盖过历朝治水之贤。请上拜大夫:占星台且不急建。倘大夫肯理大河工,我这里要钱与钱,要人与人,纵立三十年期,也尽他使用。”
省掾遂如此回覆。原来郭守敬知平沙公主因阿合马案故,暂理中书事务。想他实曾同与修历,也算知天文者;今有中人,想趁机完毕生心愿。闻言,道:“他要在他任上坐见河晏海清,却教这些人出外卖命费力!”又怕中书有旨意,又教浚河,因不复言。飞琼为省务人事烦心,亦恐户部、工部新人作弄徭役,也不敢轻提,只说从长计议,故按下不表。
当时阿合马案已渐看了了,大都安定。各地行御史台、按察司也纷纷各奏阿合马私党劣迹,中书一一察谳,声息渐下。唯公主每日仍提阿合马余党、家奴去问一番话,欲尽真实而已。
谁知这日公主审谳阿合马府家人时,有一张彻礼儿,是旧与阿合马侍妾私通者,甚知阿合马家内情。欲立功赎罪,因告阿合马私党密语;语涉朝中千人,地方牵连更广,暂时都无凭据。
平沙公主即行奏闻:朝中阿合马余孽犹存,积威尚在。而张彻礼儿所出名录,诸人均未出首。诚恐党祸不销,害在来日。不敢先行具结阿合马案,请延期彻查。自在中书颁令:以张彻礼儿所言事密,恐知者不敢明言。教御史台设铜匦,许匿名书告阿合马党事。
众人都半信不信:安得仅凭阿合马一家奴之言,定知品官罪?况弹劾品官自有台谏,岂可以匿名书为准?谁知令下才两三日,匿名告书已山堆海塞,目不暇阅了。中书劄付刑部,命照匿名书一一彻查。
却说是日飞琼回府早些,洛英却拿了一篇文来,说是王恽写的,两院的学士竞相传诵。飞琼知有话,因笑道:“忙了这一阵,总没进学过,待我奉读。”
看题目作:《谤解》。又草草看过几行,道:“王恽的文辞,近年推为两院第一了。只可惜他言辞深晦些,不及我相师出语光明,酣畅淋漓。”又问:“殿下看过了?”洛英点头,又道:“是进讲时呈与殿下的。”飞琼这才慌张,急问殿下何说。
洛英劝道:“殿下无甚话。我更不是为王学士的文章,特来劝你。王恽去岁还替耿仁写了世系叙赞,这些刀笔吏文辞,原当不的真。”
飞琼摇头道:“你不解得文人的厉害,最能摇动人心。倘被他每词语里诽谤,则我是要带累殿下了。”
洛英叹说:“休说!你看的文人词语紧,怎不看同僚心向?可知不忽木与和礼霍孙直言你逞私报复,以文乱法,以至作弄群臣,藐视三尺,我听了都觉惊心。”
飞琼问道:“殿下说与你,还是怎生?”洛英道:“他二人陈奏,亦不屏人。不独怯薛陪奏,我也在侧。殿下只命他每尽心,休生疑逊。”
飞琼叹道:“这方是用臣的为人。他不避你,就是不避我。”又道:“殿下信得我,便可以妥当。”
洛英叹道:“阿姐,便是殿下信你,也不可以任性胡作。须知事君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殿下虽说了万事由你专主,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也非殿下所乐见。阿合马党人是杀不完的,也不必杀完,不过趁此时广开新政。不忽木又说你事事阻挠,田土、科举、钞法全沮溺不行,只是锻炼罗织,湎于党争,国家政事一概不顾,也未说屈了你。”
飞琼点头道:“你肯劝我,是你心里重我,还重于殿下。既如此,烦你代我上覆殿下:中书事繁,不容面禀。请殿下静观便了。”隔半晌,又道:“这一回,只能大成,不能小试。余事我也没那心力周旋了。”洛英道:“且请把这句机锋打完。”
飞琼微微一笑道:“我与你打一个谜来。自致青云之上而终不见日的,是什么?”洛英答不出。飞琼道:“你答的出时,我再说与你。”起身去了。
洛英方要跟去,却见旻儿走来。原来真金知沅湘已死、秦越已去,恐无人伏侍,又拨了杂役宫女为公主府女使。旻儿常去兵马司,不往跟前来了。此时却走来向洛英说:“大官人在兵马司已尽知。说公主如此行事,他亦想不到。”洛英叹道:“阿合马死已死了,竟不知他是为的什么!”
旻儿知他不能明,因道:“大官人也有句话说:不忽木等小丈夫也:读书不明,见事不切。此辈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较公主远见则万万不及。然而公主善能谋国,不善谋身,能见国患,不顾身害,望殿下一力保全则个。”说完也自去了。洛英怔忡一夜,不题。
一连几日,中书依张彻礼儿所供,与匿名书所指认,真个大作捕逮。凡京官纷纷系狱,捕系之人数近千,刑部大牢遭品官塞满了。是日不忽木与白栋往左司刑房来,却见两名都事那里捧着一册,一字字的看念过,口里犹念佛不已。
不忽木甚觉奇异,因上前问是何物。二都事道:“渐愧!万幸不在此列。这是刑部某人,秘与下官传看的,左右司长官竟括了一半进去。”不忽木忙问端的。二都事告曰:“是公主位下亲拟,尚未付中书省,先与刑部勘合过了。”
不忽木大惊道:“如何中书不见报?曾说与右相知否?”都事告说:“刑部长官说,此皆是那一位独断的——一个个是他亲勾下,直递刑部。也有早已下狱者,也有日昨方勾到案者,单朝官有七百多名。我每司里有一多半人在此上,——竟是阎王的勾命簿子。”
不忽木深知近日众人惶惶栗栗,为肃清余党之故,却不料着如此。因借着要看,二都事都劝说:“纵说与相公每,亦不中用。合班尽是左右丞相、参政,陛下从前还不是只听阿合马的言语?如今殿下只信这一个,别人再有左议,也不听从了。劝你老休去批这逆鳞。据我每看,我每熟识的几个,其实都犯的该死的罪。”
又叹说:“只是这一回,逼迫太酷毒些。闻说前都事袁洪,那是个好人,从江淮上来才一年,查得羡余不过几十贯;这番虽严苛,也不该他大罪。谁知他自愧一回,竟自经死了。”另一个叹说:“也不止袁洪,闻说还有几个先死了的。背后牵涉多了,说不得有这一条路走。”
不忽木也顾不得了,索了名单看时,赫然第一个就是刘正,心里隐约明白了。犹记得当初证阿合马谋反两幅画,一直不好明说他;此时连连摇头道:“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此人直是铁了心要血洗京师,动荡皇元根基。岂能容他胡做!”
白栋一向服膺许飞,又与萨仁图雅一向交好,此时也恼了,道:“陛下欲使他惩奸党之弊,他则只有一事报仇。这便算的什么?”便往上堂来。
说话间,见刑部主事抱卷进来,阶前等候。公主即问何事。那主事因呈了案卷,因告说:“某与某两人下狱,趁狱吏不防,私将菜刀传递入去。于昨夜一个刳去舌头,一个断去右手,自示不能招承。部里不能审决,即请公主钦断。”
公主冷笑一声道:“这点小事,何劳相报?我记着当日崔仲文直到狱成,也无一字招承。说与张尚书:该怎么,他就断。”主事诺诺连声而退。
不忽木听清那两个名字,记得正在簿册上,鄙厌之心轰然起来。将名册往桌前一捺道:“是先定了罪人额数,还是先有的罪过?”
飞琼道:“我也不怕对你说:办那个也不枉,我眼前并无一个可赦之人。”不忽木气得言不得语不得,白栋怒道:“你要闹到几时才罢?”
飞琼掷卷在案,道:“我与你每说个故事。那年廉夫子重病,医者说须砂糖二斤为药引。偏当时阿合马垄断和市,自作糖引,售价十倍于旧,市上买不到,黑市价昂,一斤糖竟要一锭钞。夫子连两斤砂糖也买不起嚯!阿合马听说夫子要用砂糖,为笼络夫子,就送了十斤砂糖过府。夫子虽在病中,也命家人拒之不纳,并说‘不受此不义之物。病了自己不防,被阿合马病天下,才是国家大患。’最后还是陛下听说,赐下砂糖与夫子,又命糖商不得屯积私聚,命行人平糖直,大都市里方见砂糖,百姓方得平价购之,而夫子的病到底耽误了。这方是士君子本色。如今这些人是怎生?他每贪霸是贪霸,难道贪霸的人多了,就都看的过;贪霸得少些,还要谢他不成?”
白栋不言语,不忽木怒道:“那里能得人人似廉公?你忒也褊狭了!就譬如这袁洪,须不记是谁提拔?他在任上兢兢业业,不曾些毫差错。平素纵有人情往来,也是谦谨自抑的好人。不过是你兴出一场风浪,自觉愧对你,才自尽以谢。你不哀惜,反还伤他!那有你这样心肠狠冷的人!”
飞琼始一惊,后冷冷道:“提拔他,正为他肯做好人。既在朝中自染风尘,我也理会不得。”抬脚便出去了,出了大门,不禁滚下泪来。
洛英在仪门前接着,问是怎的。飞琼叹说:“从前许先生在国子监,出题教我每论‘杀一不辜而取天下’,当为当不为。我与用臣还争执了一场。如今看来,倘真能杀一不辜就取了天下,倒是我三生之幸了。”洛英闻言,知他倒行逆施之心已决。并不答言,只催他家去。
不忽木也生绝望。因与白栋来寻和礼霍孙议法,谁知和礼霍孙几个都不在省里。白栋道:“咱每直去见殿下,请殿下劝他。”二人走到红门前,正碰上张九思出来。九思道:“右相知你每去寻他了,教一齐去他新宅里商议。”几人作一处去了。
谁知东宫詹事鄂勒哲等也都得了消息,现全在和礼霍孙府上,都在说匿名书的事。和礼霍孙正怒道:“什么张彻礼儿,什么阿合马家奴?他不过为了在中书位子上多坐几日!阿合马这案子从四月起办,到今月满中书忙了逾百日,本该早早了结,又重兴起风浪来,直闹到京师骚动。若容着他坐中书,一世也休想结案了!”
鄂勒哲道:“刑部有人悄告我来,者番钩捕,是因张彻礼儿写了密信,谬称阿合马与其党羽家财赃贿隐寄甚多,散于朝野、四方。若尽得,可抵国家十年之用。平沙公主教他书列了牵涉人名,密缄一章奏上都。陛下听信了,命刑部按家奴之语,再派个查办赃贿的名,钩考捕系,叫众人吐出钱来。部里的人尽知此节,只瞒过省里。都知是陛下的意思,随公主杀人,上下俱不敢出头,唯公主是命。”
和礼霍孙性子最直,指着屋顶顿足道:“这分明是奴才贼子狂言求生的话,陛下也信准了!我现就住在此地,我怎么不曾见什么隐财!”鄂勒哲忙道:“低声!怕不还来重抄这边呢。”
一时不忽木、白栋进来,说的也仿佛。张九思点头道:“首恶已除,似郝祯、耿仁辈皆已论死,所谓‘旧染污俗,咸与维新’,该网开三面,不与追究,叫士大夫自省方是。至于朝里余众,牵涉太多,究竟无大过失。此时任奴才信口攀扯长官,万一再被人指使上下,诬枉平人,恐动荡朝廷根基。”
白栋叹道:“户部拿了两个尚书,左右司也拿了三名都事,若说这些也罢了。刘正是衣白衣行炭穴十年的好处士,天下知名,径也拿办,岂不叫士人寒心!”
话犹未毕,告:参知政事咱鲁希丁属官别急里迷失赃罪甚重,已拘下了,令明礼帖木儿代之。和礼霍孙问是那个,有知之者,告说乃昔日随忙古歹军的。众人相顾吐舌。不忽木与白栋都道:“不用问,这必是那册上的人名!”
众人也渐渐看出端倪,都道:“如今公主要治人,只扣一个阿合马党人的名,就可逞凶了。这辈也未必是巨贪,只因与他有旧嫌,凑足百贯之赃,一概逮狱;倘无旧仇,纵是有名的铁脸,他也不犯。名为查赃,实为党祸。”
徐琰道:“别的也都罢了。你不看铜匦,那是武后时禁锢之术。这公主也是妇人;——恐是他有心要学呢!”
鄂勒哲叹道:“公主私心本就太重,也不止这些!且看他自将阿合马钱财攥的死紧,不许别人调用;我听说他自己倒先拨了充官粮,替太子讨好江西百姓。如此行事,望有后乎?”不忽木道:“太子已将江西配与官粮调与了江淮发赈,这也不必说他。”
鄂勒哲转口道:“我有一计:拨军粮的事,他已自把兵部计事的几个废去了。江淮宣慰司正因军粮闹,咱每且借此拖住,不与他办。现又无国用使司,军乱不平,不怕陛下不治他罪。”众人闻言先都道:“罢了,他自不要肚皮,我每不合学他。”
张九思道:“你每都没见着罢了。江淮宣慰司言军民因粮作乱、又军乱已平,二札差日而至的,公主都一并封了发去上都。圣心大悦,降旨不住的夸公主有能。唯兵部得一见,所以连省里都不知情。”
众人想萨仁图雅是以女人身管军多年,又充男子入仕。交结扶植巨室,非止一日,思之惊心动魄。都道:“真不知此人何时存下这些居心。南必皇后已是如此,此人更逾南必十倍。若殿下尚属意于他,来日不免政在没藏【1】矣!”
众人计议来去,唯有禀明太子,罢黜此人,方了此祸。因说:“咱每一齐赴东宫求面奏殿下,早除祸端才好;迟恐生变。”都疾走出来,赶至东宫。
这边东宫里,却是王恽、程钜夫、赵孟頫几人正召对。原来是王恽进劄子再议科举,众学士力持此议,故真金召彼同往东宫面奏,今却见旧宫师府、新詹事院大小官到了个齐。
真金自从飞琼坐省,自己就不去了,好与公主立威。见众官齐至,还不知何故,笑道:“只说卿等在省里事繁,怎么此时来齐了。王学士才递劄子来,卿等同观罢。”和礼霍孙使个眼色,且一齐观札,其略云:
方今名儒硕德既老且尽,后生晚进既无进望,例多不学。州府乡县虽立教官,讲书会课,只皆虚名,略无实效,以致非常之材未闻一士,州县政治若无可称,思得大儒硕德难矣。臣愚以为,不若开设选举取验之速也。夫进士选历代号取士正科,将相之材皆从此出,前代讲之熟矣,理有不可废者。若限以岁月而考试之,将见士争力学,人材辈出,可计日而待也。
和礼霍孙读毕对曰:“王学士见的极明,臣等俱持此议。前番已有详奏,伏乞殿下主持之:即与照准,明春即与开科。庶成一代美业,立万世之根基。”众臣一齐求恳。
真金道:“孤知卿等是体国之心。然而记得前番御史崔彧说,现省部正沙汰冗官,正为员多阙少,所有职官,都超逾额数,吏事已壅滞多时了。此时行科举、拔人材,还非其时。孤想今可颁诏天下,徐徐办之。”
鄂勒哲听这话,甚是耳熟;知是谁说与太子的。因道:“此是言者私心谬说,臣谓则不然。科举之役,本是为国取士,是清仕途而息杂流,庶几得将相全材,以备大用也。若不设科举,一则学校辛劳汗漫,竟无所用;二则被挟私者拔擢私人,兴酿党祸,紊乱纲纪,国将不堪。唯殿下审之!”
鄂勒哲说得隐讳,众人皆知是指公主。这里北人多是邢州、东平两处人,原来邢州赈灾后,萨仁图雅近日新提拔了一批邢州、东平士子,或注省掾,或授御史,又新保了郝经嗣子郝彩鳞超拔入翰林,几件事都颇奖掖新进,不好说得;
唯程钜夫、赵孟頫二人力谏,极说“江南初平,士子犹疑,心未全附。且以北吏治南人,不易抚顺。乞早行科举为宜。” 叶李也道:“唯有前宋王安石用事,才有李定不满任期、不经铨考、骤升朝官,又不经御史举荐,直为御史。此系乱政,非科考不足改正。”
真金沉吟。不忽木立出奏道:“科举尚不急。方才鄂勒哲与人地步,不肯直言,臣有一事,不容不奏。”
因直说萨仁图雅将异议者尽置绞罪以上,道:“萨仁图雅虽有才,不是秉公的人。任此人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乃皇元之祸本也。臣不忍坐见大都血洗,求殿下止之,屏退奸邪,免致大祸。”
此言一出,真金大惊道:“安有此事?恐是谣言,用臣左听了。”不忽木道:“为左右司论死者众,刑部经办的官员传钞与左右司的,是已有名簿,按簿索人。”
叶李先大惊道:“我朝恩泽遍布,多赦少杀。况这二三年太平无事了,仰圣天子仁心,至元十七年一年,全国论死的,才四十二人。纵成死罪,多禁于牢中,不行杀伤。父老见一人头,辄必惊骇。安有滥刑之说!”
真金亦知此话,且最熟番飞琼为人的:仁善温柔,虽虫蚁之命不肯轻伤。也常听伯颜说起,在军几年,小妹不曾亲手杀过一人。王著也禀说,恐公主临期下不得手,自请杀胡马的。这样为人,岂会囫囵去陷人于死?然而用臣所言亦必属实。好生纳闷,这方隐隐明白飞琼前日话中之意。
心下焦躁,沉吟半晌。抬头看不忽木等都止了声,跪伏于地;恨不能立刻叫了飞琼来对面问清。因道:“科举之立,卿等尽可从容议之。此时急不得,期以明秋。名册的话,待孤亲问之。”不忽木等俱退。
真金想着从前东宫齐心对外,不觉有他,现在共议国事,反成参商。叹叹连声,欲即刻命宿卫士去省里问,又止住了,暗思:倘使职官往问,恐他寒心。
因命传了洛英来,叫他告公主,东宫有话相询。洛英近日一向往来宫里侍奉公主,闻诏即回说:“公主料着殿下此话,命我回奏:事还未定,不必大议。待事定却来请罪,望殿下切遵成言。”真金长叹连声,道:“用臣所奏竟属真实,孤万万料不及。”又问:“平沙近日回府里去,有何举动?”
洛英叹道:“还和从前一样,怨仇难释,背人处常有泪痕。昨夜又独在地室里叫崔忠毅公。”真金忙问:“他叫崔忠毅什么?”
洛英道:“婢子与他送灯烛果供去,听他独在里面叫‘相师’,翻来覆去,只问一句:‘我是不是又误了?’过一会,又听里面叮叮咚咚掷钱声。婢子进去时,见阿姊坐在地上,身边滚落一枚铜钱,忙问他怎生,他只摇头低声道‘我就知我不论做什么,相师必应允的’。”
真金明白了一半,无情无绪,只命洛英说与他:圣诞将至,近日休行杀伤。洛英答应退去。
却说不忽木甚敬伯颜为人。见事已急,私下来登伯颜府来。道:“殿下左信公主,下官等皆劝不回;倘到刑部,生恐闹出血海。丞相是公主长兄,还望周旋。”
伯颜道:“并非我偏袒自家妹子。自从舍妹主持中书,不曾来我府上一次,又说不教我干涉,我说也无益。况我的小妹,公等不知,我是知他的。我料他此时虽狠厉,日后必下不去手。”不忽木只得回去了。
众人议着,也都说:“这才定罪,未必真见杀。公主也未必敢大动,或是故意漏出消息,好立威唬人也。” 叶李劝说:“我等且相忍于国。俟车驾还日,再做道理。”众人都忧心如焚。
眼看是车驾还宫日期。中书拟下名簿:阿合马党兴办理算、屠毒百姓、授受赃贿、卖鬻官爵当死者,除已诛者不论,凡七百十四人,即行秋决。消息一出,朝野大哗,震动内外。不忽木、白栋一直守候消息,闻言直来都省正堂质问。
却说飞琼明知有一场乱生,只都堂静候。果见不忽木气冲冲走来,厉声道:“你可知众怒难犯,专欲难成。似你这般不过是兴党祸,那里是开新政?”白栋道:“你今番太急些个,要酿祸事!”
飞琼笑指不忽木道:“你瞧我那有他急来?你坐下,且听我说。于公,我朝士大夫无威仪,动辄平章入狱、宰辅拘系。一旦出脱得,仍出入省部,商略庙算,略无愧色,不记向来模样。我今杀与他每一个模样,更要教那些持禄顾盼者看清,时局已变。再要凭理财得迁转之阶,固已不能;谁再兴此议,身家性命必不保。于私,我是金莲川继承,今日彼死生由我,叫我不与先师报仇也难。”
不忽木怒道:“你再也休提金莲川;是谁教你这样残虐?”飞琼不住地冷笑道:“杀不过千,而谓之残虐。你每太平日子过惯了,全不知祸及临头,死不择阴的话!”
不忽木冷笑道:“你若有力,多杀何为?何况你治罪有方,处分服人,也还罢了;如今刘正就是幕府长者,平生无过。你挟私报复,便不怕天下士子心寒!”
飞琼道:“不必讲了。我就知你是为刘正来的,实告诉你:刘正此人我杀定了。我相师平生唯一一件错事,便是延刘正入幕府。”不忽木冷笑道:“你此话差了。崔公生平第一件错事是收你作门生,以致见辱身后!”
飞琼刬地站起,掣出宝剑,直指不忽木。不忽木昂然长立,毫无怯缩。其余省官掾史,全都吓愣了:这都堂自有的那天起,就不曾见过这明刀持剑样陈仗。
听公主喝道:“不忽木!戏别演完了,话别说绝了!你休自恃有点名气,读过几本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可知当年常州,我一句话,七万人也兀自杀尽了!许先生名汝良用,字汝用臣,是叫你做个用世之臣。他为何压制你,有我在便不肯抬举你,不用我说,你自省得。你再这么冥顽不灵,别人杀不得你,我杀得你!”
正没分解处,外面告:车驾期明夕即到,教中书速安排接驾事宜。公主掷剑在地,自去左司了。未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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