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2004年初，高盛派来了新的投资总监取代Anna Young与嘉阳接洽，在此之前，Anna Young 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将下属Johnson摘得一干二净，自己引咎辞职，飘然而去。而心眼实诚的洋鬼子也便把Johnson留了下来，在继任总监Yoshida小姐的领导下重新审查嘉阳的融资计划。原本快要敲定的融资方案经过几轮艰苦谈判，终于在六月份达成意向。而业内人士惊讶的是，不管是融资额度还是股权分配比例，和Anna在时采用的方案并无不同——难道当初的“内幕交易”其实是子虚乌有，而Anna Young女士被高盛冤枉了？

　　只有欧阳俊丝毫不觉意外。从头到尾，他从没有要挟Anna一分一毫，甚至在Anna主动提出一些有失公平的建议时，还善意地提醒了她。不管是哪一版方案，他都问心无愧。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不愿付出什么，同样，也就不觊觎什么。

　　7月初，中国大饭店夏宫宴会厅，签订融资协议后双方代表举行了隆重的招待酒会。华服盛妆的林聚雪和俊朗潇洒的欧阳俊携手入席，极是惹人注目。席间两人各自应酬来宾小群体，偶尔一个眼神交流，默契十足，似是要彻底粉碎嘉阳两大股东不和的传闻。

　　酒过三巡，欧阳俊寻了个机会走到大落地窗后面的露台，厚重的窗帘一下将满室衣香鬓影尽数隔离在外，露台上夜色清朗，林聚雪披着一条Hermes素绉缎大方巾，一个人凭栏而望，清风习习，背影寥寥。

　　欧阳俊走到她身边，以一种辨不出情绪的语气淡淡问道，“你满意了？”

　　林聚雪转头看他，微微一笑，“你指哪方面？”

　　他也瞥了她一眼，“还有哪方面？把余安安换成Yoshida，员工持股的七个点都由我出，不是为这些，你何必跟我说余安安和周家的事？”

　　林聚雪臻首轻摇，“欧阳俊，你太小看我了，我是心疼那七个点的人吗”

　　嘉阳融资后，欧阳俊和林聚雪原来的股权按比例稀释，分别剩下49%和21%，欧阳俊又拿出7%作为员工奖励计划，林聚雪若不是为了保自己手上的21%，难道还盘算着高盛手里那30%？“你可别告诉我Yoshida是你的人。”

　　林聚雪笑得皓齿微露，“你当高盛是傻瓜吗，先来一个余安安和你暧昧不清，再来一个日本鬼子跟我有交易？行了我也不兜圈子了，你难道忘了当初余安安是跟Carol一起去的会场？”

　　“你是觉得余安安会因为柯嘉桐的关系和你作对？”

　　“呵，你怎么不认为我担心的是余安安和你联合起来对付我？”

　　欧阳俊眯眼看着她，“我自认为你还算了解我。”

　　林聚雪回头去看墨色天空下长安街的繁灯，眸光微黯，“是，你不会让紫苑有一丝一毫为难。”

　　“不过我也确实有一点不明白，柯四小姐何等财力，怎么就看上嘉阳这区区几千万了？”

　　“你以为柯家人就可以不把钱当钱吗？我爸爸当初拿这一千五百万投嘉阳，那也是要老爷子批准的，因为投的是你，是林瑞前妻女儿的生意。而我爸爸和Carol达成的意见是在老爷子和新江内部，这块生意归Carol管。Carol本来就想帮她弟弟进军大陆IT业，要不是有这个幌子，老爷子凭什么关照我？”

　　欧阳俊明白过来，原来在幕后大Boss眼里，林瑞父女的三成股权，根本是握在柯嘉桐手上，还打着开山拓土的名号，怪道柯嘉桐始终虎视眈眈。“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帮你打探余安安的底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她自己的脚？”

　　林聚雪冷哼一声，“她是想让你和我直接散伙。”

　　欧阳俊的表情瞬间就凝重了。那一夜的一幕幕景象重新闪回，每个细节，每句对话……如果紫苑真的不治，直接的导火索其实不是余安安，而是林聚雪，柯嘉桐可以以不知道为由摘得干干净净，林聚雪却不能！欧阳俊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切齿道，“就为了这个，她不惜害一条生命？！……”

　　林聚雪回头，正对上欧阳俊愤怒得几近怨毒的目光，七月的夜晚，居然就寒凉起来。

　　“你没证据，而且，紫苑现在也没事。”她沉声说道，“再而且，我们也没散伙。”

　　“那又怎么样？”欧阳俊紧抓着栏杆，几乎能听到指节咯吱作响的声音，“她应该庆幸紫苑没事……”

　　否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

　　“来日方长，今天嘉阳的合同落定，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打击，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欧阳俊从熊熊燃烧的怒火中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林聚雪清冷安然的目光，忽然一个激灵——林聚雪从没谅解过自己感情上的不忠，今夜对他说这些，当然不是两大股东之间开诚布公促膝谈心——她是要在自己心里种下对柯嘉桐的仇恨，俟有机会，便即反扑。

　　他欧阳俊，就是她林聚雪打击敌人的一杆枪。

　　他松开握着栏杆的手，一声冷笑，“这世界上，没人是傻瓜。”

　　林聚雪却似没猜到他的意思，自己掠了下额前的垂发，似笑非笑地斜睨他，“是么，我倒觉得我是傻瓜。”

　　欧阳俊不解地看她。林聚雪自嘲地笑道，“你真不知道白初晴去哪儿了？”

　　欧阳俊眼神一闪，眉毛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动了一下，“白初晴的事怎么来问我？”

　　事实上他很清楚，白初晴跟杨小文到底也没分手，反而和林聚雪渐渐疏远，直接点说就是重色轻友，有异性没人性了。林聚雪当然捕捉到了欧阳俊一瞬间的不自然，“她辞职了，说要休养一段时间，我找了她很久没找到，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不如你帮我问问你们家杨小文？”

　　欧阳俊咳嗽一声，“这种事我从来不管。”

　　“不管吗？”林聚雪眼神有些幽愤，“你别忘了，谁介绍金理沅给你的……”

　　“别说了！”金理沅三个字是欧阳俊绝不能触动的雷区，眼见着一直维持很好风度的男人就变了脸色。林聚雪嘲讽一笑，“看到她把你的感情生活搅得一团糟，却跟你下属照常出双入对，你居然一点怨气都没有？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以吗？”

　　“不可以！”林聚雪忽然拔高了音量，“我以为我戳穿了你的谎言，我看破你的真相，原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一个！你从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全身而退，白初晴打着帮忙的旗号看完了我的笑话，和我断了联系跟你的人卿卿我我去了，你们都比原来过得更好，只有我，还傻傻地听林瑞的话把着嘉阳这点股份，其实是给柯嘉桐做嫁衣裳！为什么会这样……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是这么个下场……”

　　“聚雪……”欧阳俊双手握着她肩膀，才要说什么就被林聚雪挣开了，“别碰我！”

　　欧阳俊缩回手，心里的怒火有些冒头，很快又被理智浇灭。他没有办法像狗血大戏里的男主角一样情深款款地说是我不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林聚雪要的感情他给不了，她要嘉阳他也一样舍不得，而除了这两样他又有什么可以补偿她？他连问一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满意的勇气都没有，这辈子他就欠定了她，在她面前永远输一头，这让他懊丧又痛苦，甚至有些绝望。

　　这就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应得的下场？

　　他退开一步，去摸衣兜找烟，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回头看看窗帘缝隙里露出的缕缕亮光，又深深望了一眼林聚雪，终是静静离去。

　　星星隐没在华灯璀璨的都市街道上，两个分手恋人各在玻璃一端，咫尺距离，却似天涯海角般遥不可及。林聚雪自那一大段爆发式的痛诉后就一直很安静，连一声啜泣也没有，只在时间流逝长夜仿佛都要过去那么久以后才轻轻地自言自语，“欧阳俊，你要知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7月中旬，上午参加完澄夏本科生的毕业典礼，下午，紫苑便坐上了飞往旧金山的班机。余安安亲自将她接回家，她这才发现，这座位于奥克兰的杨氏大宅，竟然只有余安安一个女主人。

　　“阿俊哥，你那边是下午四点吧，我时差还没倒过来，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睡。这宅子很大，据说仆人好几个，但走路都静悄悄的，一点声儿没有，有点瘆人……杨先生没了，杨先生的几个子女都成家立业搬出去，就她一个人住这么大个宅子也怪可怜的（你一个人住你那套Soho四室两厅的大屋是不是也挺冷清的？）。她说明天就带我去周家。周家住在北湾，从奥克兰过去一小时就到，这里路况真不错，她的车子是个自动档的保时捷超跑啊，我都手痒了，考完驾照就没摸过车了，很想试试……”

　　邮件刚发出去，几乎立刻就有了回信。就六个大字，触目惊心，“不行！不行！不行！”

　　过了大概半小时，一封长一点的邮件过来了，大概某人刚才在开会没工夫长篇大论，“你敢开就别让我知道，让我知道你就自求多福吧。不许开！以后要开得我在身边才行，听到没有？赶紧睡，明天顶着黑眼圈打着呵欠见长辈算怎么回事？”

　　紫苑掩着嘴笑，合了电脑爬上床去。

　　第二天同一个时候。“阿俊哥我好像又睡不着了。我今天见到周老爷子了，论辈分我得叫他舅公。聚雪姐的情报还是比较准确滴，他去年中风了，现在说话还有点怪怪的，表情很僵硬，不过看得出他见到我很高兴，坐在轮椅上拉着我给他画画。我好像没宣传过我会画画啊，怎么搞得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是不是你说的？”

　　这次回信慢了点。“拜托，你妈妈都去新丝路决赛现场看你了，会不知道你能画画？还见到谁了？”

　　“哎见到的人可多了，有周老爷子的长子，我的大表舅周显光及其全家，二表舅周显辉及其全家，三表姨周显耀，表姨丈没来，小表舅周显扬，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也是个光棍儿。”

　　“他们没给你什么脸色看吧？”

　　“那不能够啊，面子上一个个都可热情了，要不是知道她带我过来到底要干嘛，我还真以为这些人是真心欢迎我呢。周老爷子和几个表舅表姨都送了礼物，大部分都是首饰，就小表舅送了幅何香凝的作品，说是拍卖会跟人斗气拍来的，他俗人一个留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有缘人。”

　　“这哥们倒是爽快，看起来对你也没那么假模假式。”

　　“什么哥们，按辈分人也是你长辈。”

　　“我还当过你二叔呢！晚了，快去睡！”

　　第三天，紫苑没跟欧阳俊联系，直到转天早晨才发了新邮件。“我这儿早上九点了，你不能再喊我去睡了吧！你猜我昨儿见到谁了？我见到周一帆了，周显光的私生子……昨儿一大早就有一个中年太太和一个男孩上门拜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周显光的外室，大家叫她Judi，虽然是外室，儿子是已经认祖归宗了的，跟着姓周，只是要给周大太太面子，我刚来那一晚的家宴没让她们母子参加。那孩子别看是个私生子，可牛了，和我同岁，已经在斯坦福读硕士二年级了……”

　　“你跟谁学的张口那孩子闭口这孩子，亏我还以为人家是个小孩呢，原来跟你一样大啊……”

　　紫苑看着屏幕腹诽，难道不是跟你学的么……

　　“他看着是挺显小的，Judi是日美混血，他就是个中日美三国混血，长得很漂亮呢，而且很像你……我不是在夸你啊……不过真挺像的，眼睛和嘴巴都像，所以一笑起来就更像了，当然，像的是十年前的你……别不信啊，我昨儿给他画了幅素描，等我回去拿给你看。”

　　点击发送那一刻，她都能想象网络那头读邮件的人表情从得意到失意的全过程。

　　正抱着电脑傻笑，门被女佣轻敲了两下，“程姑娘，一帆少爷来了。”

　　紫苑连忙关上电脑收拾行装。昨天Judi和余安安在花园里谈了很久，周一帆和她大眼瞪小眼对坐到无聊，她见周一帆眉眼俊雅秀气，便拿了纸笔画他，等两个妇人谈完，她的素描也画完了，自己留了一张复印件，原件就送给画中人了。临走的时候余安安告诉她第二天周一帆会来接她一起去看周老爷子，直到那时她才确信周家是真的认下了这个出身暧昧的孙子。

　　“紫苑，你上午有没有别的安排？”周一帆的国语大概受过专门辅导，在移民第三代中算相当流利。紫苑点点头，期待地看他有什么建议。

　　“对不起，周家刚才打电话，爷爷去做复健了，下午四点以后才有时间，如果你不介意，我请你去三藩的Fisherman's Wharf和Golden GateBridge玩可以吗？”

　　那是旧金山最著名的两个景点，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纵使复健这种事不可能临时决定，明眼人一看便知空出来的这大半天是周一帆刻意而为，对名胜的好奇和向往也战胜了被善意瞒骗的不快，紫苑二话不说换了身运动装就跟着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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