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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无声
那一夜,顶楼小屋那张她们共同睡了两年多的床上,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不足半掌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谁都没有睡着,平稳的呼吸声下,是两颗同样剧烈跳动、饱受煎熬的心脏。
黑暗中,她们的手,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在冰凉的床单上移动,最终,指尖轻轻触碰,然后,紧紧交握在一起。
手指缠绕的力度很大,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是她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认彼此存在的浮木。肌肤相贴处,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细微的颤抖和冰凉的冷汗。
她们都清楚地知道,那根维系着她们、名为“现状”的弦,在月下那个吻和那句“你喝醉了”之后,已经绷紧到了极致,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哀鸣。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断裂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决绝,甚至不给她们任何缓冲或道别的机会。
司淮霖其实几乎一夜未眠。
在天色将亮未亮、最是寒冷的凌晨时分,她轻轻抽回了被悸满羽握得有些发麻的手,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走到阳台。
初夏的黎明,空气中还带着夜的凉意。她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被路灯昏黄光晕笼罩的街道,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朦胧的晨雾中明明灭灭。
尼古丁辛辣的气息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昨晚那个短暂的吻——那温软、颤抖、带着啤酒和柠檬清甜气息的触碰,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上。
她在回味。
每一个细微的触感,悸满羽闭上眼时轻颤的睫毛,她唇上那不可思议的柔软……都如同慢镜头般,一帧帧在她脑中清晰回放。心底涌起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甜蜜与悸动。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冰冷的恐慌和自我告诫。
她不能。
她是即将签约的艺人,是暴露在公众视野下的“理科状元吉他手”,她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可能的风雨。而悸满羽,她干净、纯粹,即将踏入国内医学的圣殿,拥有着光明顺遂、受人尊敬的前程。她们之间的感情,一旦曝光,会给悸满羽带来怎样的非议和压力?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让自己这份不见光的爱,成为玷污月光、阻碍她闪耀的乌云。
她是她的月亮。月亮就应该高悬于清澈的夜空,皎洁明亮,不容亵渎,更不能因为她而沉沦。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带来绵长而深刻的痛楚。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直到天际泛白,晨光熹微,才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味,重新躺回床上,假装熟睡。
而背对着她的悸满羽,同样一夜无眠。
在司淮霖抽回手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像瞬间空了一块。她听着阳台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细微动静,闻着那隐约飘来的烟味,心脏一阵阵抽紧。
她在想,如果他不同意,那就当这段感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绝望的洒脱和自我牺牲。她爱她,爱到可以忽略性别,爱到可以不顾一切,但也正因为爱,她才更害怕成为她的负担和污点。司淮霖即将起飞,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她不能成为绊住她翅膀的那根线。
只要她好,只要她发光,只要你闪耀,我会比你先流泪。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濡湿了枕头。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听见司淮霖重新躺下的声音,才赶紧擦干眼泪,调整呼吸,也假装从未醒来。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洒满房间。
两人几乎同时“醒来”,默契地绝口不提昨夜那个吻和阳台的烟味,也仿佛忘记了那紧紧交握、泄露了太多情绪的手。
洗漱,做早餐,吃饭。
一切平静得如同过去两年里的每一个寻常早晨,甚至比平时更加“正常”,正常得有些诡异,像是在共同演绎一场心照不宣的戏。
“今天……‘回声’那边的制作人和林晟会过来,正式谈签约的事情。”司淮霖放下牛奶杯,语气平淡地提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悸满羽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自然、甚至带着点雀跃的笑容,就像过去无数次为她加油打气时那样:“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好好谈,这可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清澈,充满了真诚的祝福。
司淮霖看着她,点了点头:“嗯。”
两人都完美地扮演着“最好的朋友”的角色,将昨夜那失控的瞬间和此刻汹涌的心事,死死地压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午后,司淮霖仔细检查了要带去的资料,准备出门。
“我走了。”她站在门口,对悸满羽说。
“好,加油!”悸满羽站在客厅中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整个人温暖得像一幅定格的油画。
司淮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悸满羽一个人。
她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在门关上的瞬间,如同破碎的琉璃,一点点瓦解、消失。她慢慢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她以为她们至少还有时间,至少还能在分离前,拥有几次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常,哪怕只是伪装。她甚至在心里卑微地祈祷,或许……或许司淮霖会改变主意呢?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她们的想象。
就在司淮霖离开后不到一小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如同索命的符咒般,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她几乎快要遗忘,却又深植于童年恐惧中的名字——父亲。
悸满羽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颤抖着手,接通了电话。
“喂?爸……”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一个冰冷、威严、带着不容置疑怒火的中年男声粗暴地打断。
“悸满羽!你长本事了啊?!”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她的耳膜上,“高考考完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谁允许你私自填报志愿的?!协和医学院?心理学?谁给你的胆子?!”
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和对她人生的绝对掌控欲。
悸满羽握紧手机,指节泛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爸,这是我的志愿,我的未来,我喜欢心理学,我想学医……”
“你喜欢?你想?”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嘲讽和怒意,“你的喜欢值几个钱?!你的未来?你的未来早就安排好了!金融!或者管理!回来接手家里的生意!学什么狗屁心理学?!那是伺候人的活儿!能有什么出息?!给我们家丢人!”
“爸!心理学不是……”
“闭嘴!”父亲厉声喝道,“我告诉你,录取通知书我已经看到了!你想都别想!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国外的商学院,下个月就给我出去!别再给我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悸满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她几乎能想象到父亲在电话那头,是如何用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冷漠地决定着她的人生。她咬着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不会去的!我已经成年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
“权利?”父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气森冷,“你的权利是我给的!别忘了,你这几年住在哪里?嗯?那个叫什么司淮霖的……一个在酒吧卖唱、不清不楚的人家里?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女儿的份上,我早就……我告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施舍的!别给脸不要脸!”
他提到了司淮霖!语气是那样的轻蔑和不屑!仿佛司淮霖是她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悸满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可以忍受父亲对她梦想的践踏,却无法忍受他用如此肮脏的词汇去玷污司淮霖!
“你不准说她!”她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颤抖。
“哼!”父亲冷哼一声,彻底失去了耐心,“我没空跟你废话!我现在就在栎海港!把地址发给我!立刻!马上!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那个‘好朋友’身败名裂!你信不信?!”
身败名裂……
这四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她所有的坚持和勇气。
她知道她父亲做得出来。以他的财力和手段,想要对付刚刚崭露头角、根基未稳的司淮霖,太容易了。那些媒体正愁没有爆点……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所有的反抗,在父亲绝对的权势和对司淮霖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电话那头传来了忙音。
悸满羽瘫坐在地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碎裂。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完了。
她的梦想,她的坚持,她小心翼翼守护的、对那个人刚刚萌芽却已深入骨髓的感情……一切,都完了。
她甚至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思考。
不到二十分钟,楼下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粗暴的、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如同死神叩门。
悸满羽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她没有开门,只是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冷峻的男人,以及……那个她多年未见、却依旧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恐惧的,她的亲生父亲。他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地看着这边,仿佛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敲门声更加急促,带着威胁的意味。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环顾了一下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温暖、挣扎、爱恋与痛苦的小屋。目光掠过她和司淮霖共同挑选的窗帘,掠过书桌上并排摆放的录取通知书,掠过阳台那把空着的吉他支架……每一处,都刻满了司淮霖的痕迹。
再见了,我的吉他手。
再见了,我未曾说出口的爱。
愿你……永远闪耀。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男人没有任何废话,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她徒劳地挣扎着,声音嘶哑。
父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对那两个男人挥了挥手:“带走。”
“我的东西……”她还想回头。
“不需要了!”父亲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家里什么都有。”
她被强行拖拽着,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塞进了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子绝尘而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她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
下午,当司淮霖与“回声唱片”顺利签完正式合约,带着一份对未来的复杂期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回到顶楼小屋时,她看到的,是一扇虚掩着的、仿佛被暴力撞击过的门。
她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推开门,屋子里一片狼藉。茶几被掀翻,水杯碎片和吃剩的零食洒了一地。书桌上,那两份并排放置、象征着她们梦想达成的录取通知书,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其中属于悸满羽的那一份,边角甚至被踩了一个肮脏的鞋印。阳台上,她习惯性给悸满羽晾着的、带着柠檬香气的毛巾,孤寂地飘荡着。
而悸满羽……
不见了。
她所有的个人物品,似乎都还在。但又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干净地从这个空间里抹去了。
司淮霖像疯了一样,冲进每个房间,呼喊着悸满羽的名字。
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她拨打悸满羽的手机。
关机。
她联系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华姐、许薇烊、刘文……所有人都不知道悸满羽去了哪里。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司淮霖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刚刚签下的、滚烫的合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们甚至没有想过会道别。
即使昨夜那个吻戳破了那层模糊的关系又怎样?
她们都以为,至少还有时间,去消化,去抉择,哪怕最终是走向分离,也该有一个郑重的、属于她们的仪式。
可是……没有。
痛苦来临得太快,像一场毫无预兆的飓风,以最粗暴、最不容反抗的方式,将那个如月光般温柔、却又无比坚韧地照亮了她黑暗岁月的女孩,从她的生命里,连根拔起,强行带走。
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司淮霖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紧握时的温度和力度。
然后,她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断弦,无声。
却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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