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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
下午两点不到,林生静默地打开了房门。屋里一片寂静,夹杂着细尘的阳光跃过银白色的浴缸,止步在沙发之前。卧室门阖着,她的高跟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他的一颗心就这么悄然地落了地。
想着时间尚早,他静音了手机,拿起阳台小桌椅上的电子书,坐在卧室门外沙发上翻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小时,卧室里传出轻微的翻动声,紧接着传来盛安说话的声音。
她应是刚醒,隔了一道门,声音听过去有些恹倦。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没过一会儿声音便笑了起来。在林生的记忆中,他绝少听见盛安会说出这么欢快的声音。她说的好像是英语,又好像参杂着另一种语言。那种语言带着铿锵有力的节奏,像一枚枚燃烧着干爽阳光的子弹。
他坐在沙发上听了一会,直到屋里唯一的声音彻底消失,低头发现电子书已熄了屏。
盛安倚在卧室门边上,两手空空,赤脚站着,静静垂眸看着他。水蓝色的伴娘裙快及了地。
林生转过身,抬眸静静看了她好大一会儿。
客厅的阳光从斜边照过来,柔化了她一半的眉眼。刚才说着欢快语调应有的神色不在她的脸上,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如同佩戴假面的疏离与克制。与他猝不及防重逢时身体流露出的那一丝惶然与脆弱,也在一觉之后,被恰如其分地藏好了。她整个人看过去,像是蒙了一层毛玻璃,又像是藏在雾气森林里的影子。阳光再烈,也晒不破这层坚如磐石的雾气。
她先开口打破沉默:“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下眼,把电子书放茶几上:“没多久,听见你在打电话,所以没出声打扰。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一上午也没见你吃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自己不饿,又说:“你也看电子书了?”
他默笑了下:“怎么说我现在也是研究生了,读的是运动管理,不是光靠身体吃饭的,也得进修下脑子。”
她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了。
他起身,到入口衣柜里拿来鞋盒递给她:“试试吧。”
是一双月色凝练的平底鞋,款式类似轻薄的芭蕾舞鞋,只带着一厘米的薄跟。盛安也不推辞,直接坐沙发上脚试了一下,皮质柔软,果真刚刚好。
“谢谢你。”她声音很平静,“现在是要去草坪彩排了吗?我得回佳子房间一趟。”
林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这么不想跟我同时出现吗,怎么说我们今天也要做一天的伴郎伴娘。”
“我知道。”她说,“佳子半年前请我在她婚礼派对上表演个节目助兴,表演衣服鞋子在她酒店房间里,我需要去拿一下。”
其实不是请,而是用撒娇口吻的远程缠人逼迫。韩佳子让盛安无论如何都要表演个节目,不表演就不是真姐妹。在唱歌跳舞诗歌朗诵脱口秀之间,盛安最后选择了唯一一个可以闭嘴的节目。
说到这,林生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阳光的笑容:“听陈斌说了,真是挺意外的,你竟然会跳舞,是跳什么舞?”
“……”盛安试想了一下晚上的场景,简直头疼,“你别看了,我临时练的,会出洋相。”
如果知道林生会出现在韩佳子的婚礼上,她压根就不会上去跳舞。其他的人她都可以当他们是土豆,林生不行。
“我还没见过你出洋相,真是挺想见见的。”林生低低地笑了。
他站在她的身边,喉间低沉的声音和身上的木质香水味从上空覆盖下来,无孔不入。
盛安依旧静静地坐着,没起身躲避,也不慌张局促。
她说:“这么想看,晚上你就能看到了。要走就一起走吧,反正他们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不是吗?”
“哦?”他思考了一下,“我们什么关系?”
盛安淡淡笑了下:“你追我但是我拒绝了的关系。”
林生对她这么说并不意外。七年几近失联的日子里,他什么都假设过。包括她有男朋友了,她结婚了,她跟中国人结婚了,她跟外国人结婚了,她有孩子了……甚至他还假设过她遁入空门了……现在她就坐在自己面前,单身,未婚,还是老样子一心扑在读书上。
他只觉感恩。
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拒绝也好不屑也罢。他七年前一无所有时都有追求的勇气,现在更不可能再错过。
他勾了勾唇角:“是你愿意跟我亲吻上床,但就是不愿意做我女朋友的关系,对吗?”
疲惫无力沉重的混合感又沿着神经脉络爬向她的四肢百骸,盛安偏头忍过十几秒,决定还是采取缓兵之计。
她的声音听过去像在背教科书:“我们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今天是他们的婚礼日,请你安分些,别喧宾夺主。”
“好。”林生冷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了。”
然而,等下午刚到酒店西面的草坪时,盛安便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喧宾夺主。
在陈斌带着几个伴郎去检查婚庆公司布置场地的过程中,女生们瞬间围了上来。
“盛安,你是个狠人呐!”
“……”
大学室友的表情集体夸张微妙:“早上我们在讨论他时你还一声不吭的,还跟我们说你没男朋友?!哇靠,搞了半天你深藏不露啊!这么拿的出手的男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别人跑来跟我们说,看见你俩在门口手牵手回房间时,我们都还不相信!”
主人韩佳子终于可以释放她熊熊的八卦之心了,这么多天都快憋死她了!要知道她可是当年寝室公认的八卦之王!
“所以你当年在桦城是为了他啊!苍天啊大地啊,还跟我说是为了照顾亲戚,搞了半天亲戚原来是男朋友!当不当我是你闺蜜,这么劲爆的事情也不跟我说,我跟我每一任男友的分分合合可全部主动告诉你的!太不公平了!”
“嘘……”女生们忙对韩佳子使眼色。跟初恋和现任结婚呢,掐头去尾提什么中间前任。
陈斌一脸糙汉痴笑地从音响那头走回来。身后跟着的薛嘉铭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一会看看铁青着脸的盛安,一会看看镇定自若的林生,觉得自己上午的心理活动简直像个小丑,又庆幸自己并没有说出什么丢面子的实质性言语。
“他俩真是一对?”薛嘉铭私底下问陈斌,“他俩是怎么好上的?”
陈斌装傻:“别问我,我也才知道。”
谁让林生一开始不让说出去呗,又谁让林生现在私下发消息说可以说出去了。
于是,彩排时伴郎伴娘们要牵手跑入场的这种仪式,大家自然而然默认盛安和林生是一对了。
盛安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再解释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毕竟林生除了全力配合晚上的婚宴派对外,就是跟树獭一样挂自己身上了。
他干干脆脆、大大方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要脸地环绕。
太阳烈了,他不知哪里搞来一把伞,给她撑着。
看她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电动扇,二话不说给她拿着扇风。
盛安正觉得有点口渴,过几秒林生就递给她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
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跑入场时被电缆线绊了一下,他立刻跑过来蹲下去揉她的小腿。
无论盛安瞪他多少眼,推他多少次,他充耳不闻,纹丝不动,还一个劲地宠溺地笑。二人表情落在他人眼里,只当是调情。
看得女生们泪流满面,看得韩佳子咬牙切齿。身在其中的盛安最后只能无言望苍天低头看大地。
“陈斌!你看看人家!”韩佳子痛骂,“二十四孝好男友啊,你就不能学着点?”
陈斌无辜,对着林生喊:“老弟,给条活路吧,我得飞月球把星星摘给佳子才能打败你啦!”
除了盛安、林生和薛嘉铭外,其余众人皆爆笑不已。
嘻嘻闹闹之间,盛夏的日光落了幕。最后一点霞光沉入地平线时,草坪上的星星灯串啪的一下亮了。它们挂在粉红的花束之中,黄澄澄白荧荧的,像天上的星子串联成一道璀璨夺目的银河,又像是万千萤火虫集体飞在绿野黑夜之间。
草坪上放着一张长长的桦木餐桌,长桌上铺着田园风的白色亚麻布。骨瓷碟一盏盏端上了桌,在星光下泛着珍珠贝壳幽微的颜色。淡金色的香槟酒摇曳着碎钻似的光,孔雀绿和胭脂红的马卡龙陆续上了甜品桌。移动空调在四周呼呼地吹着冷风,朦胧胧的水汽氤氲在星串下,成了幻影似的梦。
一个大约参加人数在五十人左右的小型派对开始了。
年轻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到齐了。没有父母、亲戚、同事和领导的参加,来的大多是韩佳子的好友,她小时候的邻居发小,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的同学,曾经参加各类活动、比赛和旅途中认识的朋友。也有陈斌这些年做生意认识的好友们,比如烧烤店老板周波男也特意从桦城飞了过来。
在乐队的演奏下,伴郎伴娘们手牵手跑入了场,最后陈斌和韩佳子在一众人的玫瑰花瓣海中,喜滋滋乐盈盈地走入舞台中央,合唱了一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为了让派对有意思些,韩佳子请了乐队鼓手,其他的就靠各位好友们发挥才艺充当演艺人员了。
在唱歌跳舞诗歌朗诵脱口秀之间,几乎所有被韩佳子逼迫要上台表演的好友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开口的节目。
除了盛安。
当她发现这一点时,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白色椅子上扶额弯腰苦笑了半天。
林生拿了盘牛排过来找她:“怎么笑成这样?”
盛安幽幽地说:“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林生以为她是烦自己。他懒懒往椅背后一靠:“行,你吃牛排,我不说话。”
“不吃。”
“我一天都没怎么见你吃东西,你不是还要跳舞,不吃跳得动?”
盛安哑然,自己在他面前真是透明人了。
“我近来不太喜欢吃肉。”她说,“要么麻烦你给我拿点水果吧。”
林生心疼地看了她一眼。盛安下巴尖尖,脸比他一只手都要小了。
“好。”他起身去拿水果。
盛安看着他的背影,拿了一瓶矿泉水,背着自己的小包,走到草坪边上的临时更衣室,从小包夹层里拿出了一瓶药。待她出来时,看见林生已经在座位上等她。
草坪中央各种情歌唱过一首又一首,有人开始讲脱口秀,参杂一些成人笑话,说的各位嘉宾哄堂大笑后又哄堂大笑。
盛安在热闹之中沉默不语地吃着水果。她的表演在倒数第三,排在新郎新娘最终合唱和群舞之前。
远远看见有张脸孔正往他们地方走来,她眯了下眼,觉得熟悉又不熟悉,下意识就想走。
“林生。”她有正常理由,“我得去换衣服了,还得补妆。”
说完,她把盘子往他手上一丢,提着裙摆直奔更衣室。今天下午一直穿着他买的平跟鞋,确实脚不那么累了。
周波男叼着烟走了过来,望着盛安离去的背影,对着林生笑笑:“是她?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多年还是把她等到了。”
林生嗯了一声,也笑:“等到了。”
周波男刚开场就交了不少朋友喝了不少酒,脖子红红的,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可我听陈斌说她去国外读什么博士了,那岂不是婚礼结束了她还要出国?”
林生接过烟,道了谢,也不抽,夹在手指间,道:“我知道。”
周波男瞥了他一眼。林生比他高大半个头,朦胧星光下,他侧脸轮廓分明,眉目立体,真是男人中一等一的长相。想当年,一穷二白高中生的他就是凭这副长相和身高,把自个儿亲妹迷得七晕八素的,被直接拒了以后在家里要死要活哭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他大概是今晚开心,喝多了,又想到自己妹子,说话失了一贯的世故圆滑。
“你在国内读研,她得出国读博,这么说你还得继续等?”
林生低下头,沉默不语。
周波男又嘬了一口烟,猛地从鼻腔里呼出来。
“别怪哥说话难听。女人书读得多,境界就高,想法跟普通女人不一样。远观可以,当朋友可以,做一起过日子的老婆,不合适。”
周波男又吸了口烟,继续说。
“你这些年来怎么过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太不容易了。又要读书又要打工又要创业,一般人真撑不下来。你比我小十岁,但我自叹不如。你别怪我说话糙,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跟你们不一样。我就是真心为你好。以你现在年纪和条件,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多少漂亮女人往你身上扑,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如果说找老婆,漂不漂亮其次,最重要是知冷知热温柔体贴性格好,否则过日子,太他妈累。”
周波男六年前结了婚,一年前离了婚。三个月前新找了个女朋友,比他小五岁。按他话说,是个会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林生双手插着兜,脚在草坪上来回搓了搓,淡笑了笑。
“谢谢哥,道理我都懂。”他说,“但我就她了,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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