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开题报告

　　阿廖汀是个能把握情况的好人，应该会跟审查她的人说明情况，再携带相关设备过来。
　　那她这边也要做好准备。

　　旬兰嘉直起腰，在被面上蹭干净指头，解释说明：“我用洗手液画了一个法阵，切断了这间1216室和酒店其他部分之间的绝大部分联系，让这里只能进不能出。”
　　“洗手液。”德海泽重复道。
　　他几乎平躺，看不见地板上发生的事，只能听到瓶装液体泵头反复压缩释放的“吱嘎吱嘎”声。事实不比他的糟糕想象好多少。

　　旬兰嘉为他解释：“洗手液象征着‘清洁’，能用来洗去联系，也很合理吧。”
　　“真想夸你厉害啊，”他动了动手臂，手铐在栏杆上摩擦得“铿铿”响，“如果我不是人质的话。”

　　一瞬间，旬兰嘉脑子里涌起众多深渊笑话，比如某国警方制服匪徒前把人质毙了什么的。
　　她说：“其实假如我坚称你并非‘人质’而是‘被铐起来的匪徒’，说不定也会有人信。”

　　德海泽伸脖子，让她看见自己严肃的眼神：“这是个笑话吗？”
　　“想笑就笑吧。”
　　旬兰嘉鼓励这位年龄是自己两倍的中青年，希望他开怀时不用拘泥于获得别人的许可。哦，她是匪徒？那还是拘泥一点比较好。

　　她以一个随时可以拔铳的、并不挺直的姿势立在床尾边的墙角后。
　　虽然没有经历过专业训练，不过小时候经常和文彻互相偷袭，现在她也知道蹲在哪里比较难输。
　　不知道阿廖汀什么时候抵达。

　　德海泽想起还有些重要的事没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处的位置？我排查过这里没有偷拍摄像头了。”
　　旬兰嘉几乎瞬间被逗乐，用问题来回答：“你应该知道不能轻易在互联网上泄露自己的照片信息吧？不管是作为现代人还是前调查员。”

　　德海泽想到，照片和本人间确实存在神秘学联系，施加诅咒时涂黑照片上的人脸或许真的能让本人喜提小黑脸。
　　兰嘉继续：“玻璃上映出了建筑周边的环境，在德林市，满足条件的住处并不多。”
　　极其现实的科学理由。

　　德海泽深呼吸，眼前白闪闪的：“……我明明已经删掉了。”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此外，我也没有说自己找到你的位置，是依靠你留在网上的照片。”她笑了笑，“人类很容易被语言误导。”
　　“那你用了什么方法，闻味道？”
　　“依靠你留在网上的照片。”
　　“……”
　　“都说了人类容易被语言误导。”

　　德海泽无话可说，假装自己脖子疼，扭头面壁休息。
　　几根手指从他眼前的内嵌式储物格栅栏间伸出来，扭动摸索。

　　他忍无可忍：“你们师徒就不能走正道吗！而且为什么储物格后面有路？你又滥用炼金奇物！”
　　“想我了吧？哈哈！”阿廖汀推开栅栏门爬出，如果不是笑声太大，视觉效果必将十分惊悚。

　　旬兰嘉准备搀扶，伸出的手却接到一件厚实温热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竟然是略显变形裂开的蓝莓馅饼，深色果酱裹在金棕的酥皮之间，一颗水灵灵的蓝莓滚落，她急忙包合手掌兜住它。
　　阿廖汀站稳整理衣摆：“吃吧。路上赶得急，只买了这个。应该还热着？”
　　“嗯，温的。”

　　0号不在，交接的仪式没法完成，阿廖汀借此表明了态度。可是为什么还要送份吃的？
　　分享食物是一种好意，却在很多餐桌上等于强烈地占据别人身体内部的控制欲。
　　——消化道是身体内部吗？
　　——不能算吧？

　　旬兰嘉先吃那枚意欲先走的蓝莓，然后脸埋在油纸包中啃食。
　　饼太过酥松，“簌簌”破碎掉落，莓果滚来滚去，酸甜的酱糊到唇周，使她无从下口，吃得颇为狼狈。

　　“你前天昏倒了。”阿廖汀趁助手和馅饼搏斗时说。
　　旬兰嘉匆匆咽下，帮她梳理剧情：“然后一醒来就在押送车上，之后被转移到地下建筑里给她们干活。”

　　阿廖汀说：“害你一个人面对这些，没能给你兜底，这一点是我的错。”
　　“其实，博落回很照顾我，可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完全可以进一步利用我的，因为我这么答应过，而且也在给你添麻烦。”
　　“你可以尽情麻烦我。”

　　德海泽盯着天花板：“那个，你是叫‘兰嘉’是吧？我觉得交朋友还是和同龄人比较好，阿姨都是会骗人的。”
　　“那我长大后就可以去骗小孩了？”
　　旬兰嘉反问完，专心“咔嚓咔嚓”吃饼，使他小声抱怨：“也太香了。”

　　阿廖汀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掏裤子口袋：“我这儿还有维生素咀嚼片，味道也挺好，要不要？”
　　德海泽抬手抵挡：“怎么轮到我就是维生素片了？”
　　她把维生素片塞回去，说：“比起人质，一般来说讨好匪徒收益比较高。”
　　“这是什么社会学隐喻吗？”
　　“不至于吧？”

　　旬兰嘉仰头把馅饼屑倒进嘴里，接着抖动短袖下摆让钻进领口的碎屑再掉出去。
　　包装纸和擦嘴纸巾准确投进两米外的垃圾桶，她短促得意微笑，转过身朝对阿廖汀：“5。”
　　德海泽还在问“5”个什么，而阿廖汀已经并步前冲。

　　旬兰嘉：“4。”
　　仿佛报应，她终于轮到被别人压制在地毯，却像和同伴玩耍的家狼，仰面咧嘴大笑。
　　“哈哈，3！”
　　她锲而不舍地倒数，直到阿廖汀把手指卡进她嘴里。她没做抵抗，只是困惑于调查员过于果断的决策：“唔？”

　　“在哪里，是什么？”阿廖汀扳住旬兰嘉的下巴用力摇晃一下，像摇动口香糖罐子。
　　“在我这儿，是我！”
　　最后两秒早在对话中过去，某些无法挽回的事已经发生。助手流出眼泪，含混而呼喊，笑着抬起手——
　　阿廖汀撤回手，绷直嘴角，使出那招以双峰贯耳为外在表现的精神恢复术。

　　…………
　　解开的手铐并未收回床头柜，而是换了个人铐住双手。
　　德海泽按摩腕上的压痕，愤怒地坐在床边：“既然异神铁了心要降临，你又装不下祂，那早点说啊！”
　　“不好意思，我有语言方面的障碍。”旬兰嘉眨眼，把胃里顶上来的感觉咽回去，“过去多久了？”

　　阿廖汀表情不忍：“十几秒吧。”
　　德海泽抱怨：“幸好是在黑乡，否则在前几天你把基质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们就都嗝屁了。”
　　阿廖汀开始掰手指数自己会并且有用的法术。
　　德海泽抓抓头顶：“哎不是，你这态度也太消极了！”

　　旬兰嘉抬起铐在一起的手顺了顺躯干前部——内心的声音从未停止喋喋不休。
　　她平静地移开目光，等内容物破胸而出，完成和徕夏的约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世界末日。
　　一转头就看到0号从储物格后面的通道钻出。

　　0号首先对阿廖汀说：“我自己想过来，就过来了，我不道歉。”
　　接着，它观察旬兰嘉两秒，迈步靠近，向她伸出手。

　　真是好孩子，到这地步还想扶她起来。旬兰嘉用沉重的手包住它的小手，借力时它却投入怀中。
　　“我不想要‘它’这个第三人称代词。”0号的声音贴在耳边。
　　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灰尘停滞空中，各类声音拉长得听不清来源。

　　原来如此，0号已经不再是任人拨弄和支使的作品了，而有了自己的意趣和认识。
　　“那我以后跟别人提起你的时候，会用‘伊’来代称。”旬兰嘉观察分别凝固在“走近”和“叹气”动作的其他两人，“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思维很快的话，时间会显得慢。我们之间正在发生快速的信息交换。”
　　“你想交换什么信息？”
　　“你或许可以劝我受死。”

　　“异神降临在我身上，可能只有你能活下去；降临在你身上，换我们得救，总之就是这两类发展。”旬兰嘉望着“伊”而不是“它”，“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0号端详她：“高兴吗？”
　　她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我为了服务人类而生。”
　　“原设定是这样。”
　　“我见证了人类现有的生活。”
　　“没错。”

　　旬兰嘉想了想，0号诞生后的24小时，所见的就是人类持续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中、时刻置身于未知的恐惧里时的挣扎姿态，接着又被送去审查。
　　太阳底下无新事，只要人数大于2，就会有权力系统，然后就会有倾轧。人时不时要选、要赌，为了大部分人牺牲一小撮人。
　　如果让她作为权力关系中的另一方迫使伊牺牲，怪恶心的。

　　0号眨眨眼睛，像这个年纪的人类孩子。伊铺垫两个问题，为的并不是让旬兰嘉陷入沉思。
　　伊说：“所以我了解人，能听见你的想法。我还想听你亲口诚实回答：高兴吗？”

　　旬兰嘉一怔，低垂目光，喃喃道：“那可……太高兴了。不管怎样，异神和你都是人类造出来的东西。我想看看人类最终能走到哪儿。”

　　0号向她招招手，让她低头。
　　她照做后，伊跪下来，双手挂住她的后脖子，覆盖那片变质变色的皮肤，说：“尽管我想活下来，但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哪一个？”
　　“亲眼见证事态发展的愿望。”

　　“……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吗，把幸存建立在你的牺牲上吗？明明你变成‘伊’了？”旬兰嘉又眼眶湿润，比起悲伤更像反胃，“我恨这一切，好恶心……”
　　0号提醒道：“不要把你自己投射到我身上，然后因为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不甘，所以自顾自地来同情我。”

　　人一旦自我怜悯，就会说出各式各样肉麻的胡话，可说句胡话也不被允许，“0号，你很严厉呢。”
　　“是从你身上，我学到这种一针见血的批评方式。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
　　0号稚嫩的手覆盖在她颈部光滑苍白的皮肤上，在时间被拉长的现在带来虚薄的温度。

　　旬兰嘉问：“那你的服务精神也是从谁身上习得的吗？”
　　0号回答：“是天性，和你的探索欲一样。你明白自己在探索的过程中所做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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