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周一，校园里的蝉声正零星渐起，细碎的鸣音混在闷热的空气中。

　　食堂氛围嘈杂，陈嘉南把盘子一撂就开始叽里哇啦，嘴上喊着累，每天却有使不完的精力聊天。

　　“今天物理课逗死了，吴家泽被老陈点名，我故意说错答案他也信，真是傻得可爱，”他边笑边说，“被老陈叫去办公室那憋屈样，我能笑一星期。”

　　“儿子，你什么时候这么绿茶了。”周亦哲抬头。

　　“这叫有仇报仇，”陈嘉南哼了声，“上次他上课烦我，害我被罚，多冤。”

　　“你也不是好东西，”夏奈道，“嘴叫比谁都欢。”

　　饭桌上吵吵嚷嚷的，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地吃饭。

　　就在这时，周亦哲的手机震了震。

　　他漫不经心地划开屏幕，看清内容的瞬间，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陈嘉南停了动作，看向他：“怎么了，狗哲？”

　　“那女人出现了。”

　　陈嘉南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是张模糊的照片，夜色里，一个男人为女人撑着伞，男人正是周亦哲的父亲，女人的脸被长卷发遮着，只能看到后背的腰身和红色裙角。

　　“刚拍到就被发现了，没看清是谁，住处也还没查到。”周亦哲说。

　　“律师说只是怀疑对象。”

　　陈嘉南瞬间炸了：“坏女人！抓到就杀掉！！”

　　“说点实际的。”夏奈皱眉打断他。

　　谈尧和谢书衍只扫了眼照片，没说话。

　　程橙下意识抬眼，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呼吸猛地顿住。

　　那个背影，或许别人认不出，但她一眼就知道。

　　——是钟茜。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体内的血液在耳膜里气势汹汹地轰鸣。

　　所以，她的妈妈，是周景明的情妇？

　　那截验孕棒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冒出来，程橙就浑身僵硬，胃部猛地痉挛，一股酸涩的劲头直冲喉咙。

　　她猛地站起来，转身就往食堂外冲，脚步踉跄得像在躲避恶鬼。

　　“橙子？”夏奈愣了一下，立刻起身追上去。

　　周亦哲望着程橙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眼里带着担忧。

　　陈嘉南一头雾水：“班长这是咋了？不舒服？”

　　程橙撑在洗手台前，冷水哗啦啦地冲过指尖。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眶发红，额角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泪，还是狼狈的冷汗。

　　她愣愣盯着水流，脑海里全是那张照片。

　　钟茜是周景明的小三。

　　这个念头像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碎她的理智。

　　那个孩子，也是他的。

　　她的妈妈，就是破坏周亦哲家庭的罪魁祸首……

　　大脑嗡嗡作响，思绪混乱却又异常清晰。

　　周亦哲当时沉冷的表情，半跪在她妈面前安抚的身影，还有那片狼藉破碎的客厅，最后全定格在少年那张早已不怎么爱笑的脸上。

　　她有什么资格喜欢这个人……

　　“恶心”

　　程橙无意识地呢喃，分不清是在说钟茜，还是在说自己。

　　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猛地低头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橙子，你还好吗？”

　　夏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橙没回头，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流淌。

　　“你脸色很差。”夏奈递过纸巾，“要不要去医务室？”

　　程橙没动，眼神空茫得厉害，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夏奈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程橙像被惊醒般猛地一颤，这才回过神。

　　“…没事。”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可能…吃坏东西了。”

　　夏奈看了她两秒，没拆穿，只是把纸巾塞过去：“擦擦脸。”

　　“谢谢。”程橙垂眸盯着掌心里雪白的纸巾，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命运怎么就这么爱愚弄人呢。

　　暮色降临，客厅里一片漆黑。程橙背着书包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墙壁上的时针指向十一点，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突然响动，随着大门被推开的声音，灯光骤然亮起。

　　“程橙？”钟茜被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随即皱起眉，“你坐这儿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程橙没动，只是缓缓抬头。

　　钟茜这才看清她的脸，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又红又肿，犹如一潭死水，脸色苍白得吓人，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你！”钟茜的火气瞬间涌了上来，“怎么？失恋了？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程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开口，声音轻得毫无份量：“妈，你有男朋友了？”

　　钟茜的脸色僵了一瞬，语气冷硬，“我的感情，还需要跟你报备？”

　　…

　　答案已经再明确不过。

　　程橙的心脏疼得像要停止跳动，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那个哽在喉咙里的问题：“你是不是怀孕了？”

　　空气骤然凝固。

　　钟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她才开口：“所以你这副样子，就是因为这个？”

　　程橙死死盯着她，眼眶发酸：“我看到验孕棒了。”

　　“没错，”钟茜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不一定会生下来。”

　　“你没必要摆出天塌了的模样。”

　　亲耳听见她承认了。

　　程橙的呼吸停滞了一秒，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涌上大脑。

　　她对不起周亦哲。

　　对不起他逐渐减少的笑容，对不起他在烟火下说过的那些话，更对不起他今天在学校里，那带着关心与困惑的眼神。

　　她妈妈毁了他的家，而她却在偷偷喜欢他。

　　最恶心的人，是她自己。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钟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权衡片刻，语气稍缓：“你现在该把心思放在高考上，大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对你的投资和付出，远远超过这颗没成型的胚胎。”

　　程橙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拼命绞着自己的指尖。

　　钟茜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给我交张满分答卷，考上京大，别让妈妈的心血白费。”

　　程橙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神空洞，声音却异常清晰：“如果我考上京大，你能答应不再见他吗？”

　　钟茜皱眉，“你很介意？”

　　程橙没回答，只是固执地重复：“可以吗？”

　　钟茜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啊。”

　　“你要是真能拿到京大的录取通知书，我什么都答应你。”

　　一句敷衍的、毫无诚意的承诺。

　　但程橙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重重点了点头。

　　“我考给你。”

　　她改变不了什么，能做的只有这样了，让钟茜退出来，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填补周亦哲那个破碎的家。

　　至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程橙做不到，更没有资格去决定她的命运。

　　下课铃划破黄昏，教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散，谢书衍不急不缓地收拾着桌面，指节划过摊开的练习册，将所有东西整齐归位。

　　谈尧侧过头，目光落在对方慢条斯理的动作上，“今天又不上晚自习？”

　　“嗯，”谢书衍直起身，视线居高临下地落下来，“今后都不上，”

　　“下周有模考，别偷懒。”

　　谈尧面无表情地皱了皱眉。

　　周围全是桌椅挪动的声响，不少同学急促地往门口涌，喧闹里，他心里却空落落的，还缠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有其他课要上。”谢书衍垂眸，解释道。

　　谈尧这才松开眉头，不近人情地冷嗤：“滚吧。”

　　陈嘉南在座位上叽叽喳喳，纠结着去食堂还是校外觅食，偶尔和路过的男生插科打诨闹两句。

　　周亦哲却心不在焉，目光一直盯着程橙。

　　她正低头收东西，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草稿本囫囵往书包里塞，手边的水杯都差点被胳膊肘撞翻。

　　“橙子。”他突然开口。

　　程橙的脊背骤然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书包带里。愣了半秒，她慌乱地拽起书包，跟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往门口走。

　　“程橙。”

　　这次连名带姓，身后的声音近在咫尺。

　　一只手突然拽住她的书包带，力道不重，却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程橙没回头，体内的血液正在逆流。

　　周亦哲绕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你今天怎么……”

　　“我赶时间！”程橙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想中高了些，尾调还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后排的夏奈抬起头，困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圈。

　　周亦哲愣了一下，眉头微蹙。

　　程橙立刻后悔了。

　　她不该这样的。

　　每一次对视，都会让她想起那张照片，想起钟茜和周景明，想起自己可耻的、不该存在的喜欢。

　　她无法再直视这双眼睛。

　　“我们聊聊。”周亦哲扯唇，笑了下。

　　程橙的指甲重重地掐进掌心。

　　她不想去，可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默默跟着男生走出教室。

　　楼梯口的灯还没亮，只有橘红色的黄昏从窗口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片一道长长的的光。

　　周亦哲靠在墙边，垂眸看她：“你好像在躲我？”

　　程橙呼吸骤滞，下意识攥紧书包带：“我、没有啊……”

　　连自己都觉得拙劣的谎言，却试图欺骗喜欢的人。

　　周亦哲忽然笑了，“虽然我不信，但我愿意被你骗。”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猛地捅进她心脏。

　　程橙下意识抬头，错愕、愧疚、心疼，无数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要靠近我啊…

　　她在心里无声地喊。

　　程橙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只能仓皇垂下眼睫，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被察觉出异样。

　　“ 跟我妈做了个约定。”程橙机械性地开口，“一定要考上京大。”

　　“所以，要认真学习。”

　　周亦哲沉默了两秒。

　　“只是这样？”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程橙却听出了藏在底下的试探和担忧。

　　“嗯。”

　　程橙将眼中的焦距凝聚在鞋尖上，哪里沾了一小块灰，在此时显得十分刺眼。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发顶，揉了揉。

　　“相信你。”周亦哲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温柔，“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他明明不该这样对她笑的——

　　程橙的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妈来接我，我先走了。”她仓促地转身，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溃不成军。

　　“好。”

　　周亦哲的回应，轻轻融进昏暗的走廊里。

　　程橙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的背影急促地消失在拐角，脚步声凌乱地砸在楼梯上，像是在拼命逃离什么。

　　可有些东西，永远会如影随形。

　　比如愧疚。

　　比如谎言。

　　比如、两条注定要错开的平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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