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就放在案上，宋翾看看萧慕蔺，又看看那汤药，神色一片苦愁，“有用吗？”
　　这几日，他二人正在为宋翾功力之事遍阅古籍，医书秘籍翻了无数，却始终找不到助愈之法，却又到了去颂天阁处治疗的时候。
　　以前宋翾不知那八个道人奉命害自己性命，并不设防，只觉得每次受他们齐力护持后感到轻松许多，可一旦知晓他们真正用意，也就不可不妨，何况他现在得萧慕蔺相助，功力虽减，可心脉却较以往稳健，也就很少受真气折磨之苦，甚至这段日子以来，他功力虽增长缓慢，却未曾影响心脉根基，这是万不可叫三辰五星知晓的事。
　　他要三辰五星依旧认为他的性命还握在他们手里。
　　所以这碗汤药是萧慕蔺几番试验验的，一旦喝下，宋翾体内便会出现散功脉弱之象，可瞒过三辰五星去。
　　可这样的汤药宋翾喝了两天了，皆不如意，却苦得要命，所以宋翾才有此问。
　　萧慕蔺沉吟道：“试试。”
　　宋翾便知道萧慕蔺该有五层把握，若不然，他会像头几次那样说“喝吧”。
　　宋翾一皱眉，一气饮下，只觉更苦更涩，滋味难言，一时眉头都叠在一起了。
　　很快，他却感到一阵幽凉自丹田升起，逐渐遍布四肢百骸，萧慕蔺便伸手一探，微微一笑，“成了。”
　　宋翾自探，只觉脉络若隐若现，功力正丝丝散去，运气之下，只觉提不起劲道，便嗯了一声，“成了。”
　　萧慕蔺道：“此药效可维持三个时辰，你得快去快回。”
　　宋翾即刻动身前往颂天阁，萧慕蔺则埋首浩瀚书海，欲找出经脉融通之法。
　　隐隐约约中，只听李眷水道：“怎会这般？”
　　原来三辰五星运功之下，探得宋翾体内功力正在散去，虽缓慢，但却是不可逆转的，照此下去，三五月宋翾便会成为废人，不出一年，只怕便会身死魂消。
　　丰临土道：“若是这样，我等不能再将功力打入他体内了。”
　　秋瓶月道：“若他死了，我们只怕难逃陛下问责，大师兄，此事该当如何？”
　　白日想了片刻，道：“收手。”
　　八人齐齐收手，白日叹道：“想不到上次之后，他的经脉竟已毁了半数，这等折磨，非常人可忍受。”
　　言下有不忍之意。
　　黄荧惑趁机道：“以后便不让他来了吧，再如此下去，我等真就违背本心了。”
　　翟木道：“若陛下问起我等如何回话？”
　　众师弟都看向白日。他们离开宗门虽已有二十多年，可师父临终遗言叫大师兄掌管门中事物，其实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白日，可白日为护师兄弟一体之心，从不应承此事，只是以大哥之责领着弟弟们谨慎行事。
　　这等关头，也就往往是他拿主意，只见他似乎也很苦恼，抚髯沉思，好一会才道：“我等深受皇恩，自不可欺君，实话说便是。”
　　待宋翾醒来，也还是唯有黄荧惑在旁，目中不忍，长叹道：“其实你本不用再来的。”
　　宋翾道：“我不来，师父们如何交差？”
　　黄荧惑便摸出一瓶丹药递过去，嘱咐道：“每日一粒，静坐运转，或许还可挽救，以后不用再来，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说。”
　　宋翾知道六师父一向善于人情往来，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便点了点头。
　　出得颂天阁，宋翾足下一转，便去了太医署，自打司徒澜澈醒转后，他还未曾一见，也不知这位昔日的对头如今还是否一如从前般不可一世。
　　司徒澜澈正睡着，吕书守在一旁，双眼放空，不知想些什么，见宋翾来了，才急忙行礼，这一动静倒把司徒澜澈吵醒了，只见他还未睁眼，便已发怒大骂：“狗奴才！扰我清梦！”他虽能开口，身体却还动弹有限，只手指能活动，便以指叩击床沿。
　　吕书面色一变，赶忙膝行上前，被他一指狠狠戳在脑门上，霎时便见一道血痕，吕书却只能一动不动承受着。
　　“人废了，脾气到越发大了。”
　　司徒澜澈听见声音，扭头去看，并不意外，口吻熟络且平淡，“你我皆是废人，我尚可发发脾气，你能做什么？”
　　宋翾道：“我能看你笑话。”
　　司徒澜澈一怒，挣扎着却始终起不来身，吕书要搀扶他，却被他推开，只见他大口喘息着，好一会才道：“你站着看我笑话，我躺着看你笑话，有何不同！”
　　宋翾却在他面前坐了，笑吟吟的，“我还能坐着看你笑话。”
　　司徒澜澈冷笑道：“你在这里和我逞口舌之快，不若想想怎么自保吧。我听说如今处境于你很不利，皇帝要你的命，东宫要你的命，二王，不，现在该说三王，就是你亲自举荐的洛王也在背后算计你，真是可悲啊。”
　　宋翾一挑眉，“我与洛王私交甚厚，常在红馆把酒言欢促膝夜谈，你莫要背后挑唆。”
　　司徒澜澈闻言激动道：“胡说！”
　　宋翾只笑，笑意暧昧，就这一笑，已使司徒澜澈怒不可遏，目眦尽裂，继而咳嗽不止，断断续续道：“你！你胡说！你！”
　　宋翾火上浇油道：“洛王玉肌红唇，尤其在微醺之下，更显绝色，后背中一颗红痣更是娇艳欲滴，令人回味无穷。就为此，就算他背后算计我，我也甘愿。”
　　司徒澜澈面色发白，显然怒极生悲，却还在强辩道：“不可能！你妄想！他是我一个人的！他只能是我的！”
　　宋翾便冷眼看着司徒澜澈，却见他忽仰天大笑，连连摇头道：“我差点上了你的当，熙弟怎会屈身于你？那白日道人说了，你命不久矣。一个将死之人，于他有什么用！他断不肯做此等亏本买卖。”然后有些悲切道：“他本是那样一个纯碎的人，若非你等污浊之徒萦绕其身，他如何会这般对我？都是你！都是你们！”
　　宋翾已起身来，居高临下睨着司徒澜澈，冷冷道：“你若想活命，放弃幻想，回云幽去。”
　　司徒澜澈双目通红，恶狠狠道：“你们都想我走，我偏不如你们的意！”
　　宋翾只惋惜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去了，徒留他还在喃喃自语，可怜又可恨。
　　出了太医署，宋翾本就要回府的，却在半道上碰上了一个本不该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
　　愚狼方错。
　　“属下拜见帝师。”
　　宋翾不发一言，只从方错身侧走过，就在这一瞬间，宋翾出手了，只见他屈指成爪就朝方错天灵盖抓去，方错大惊，身子一错，出腿剪向宋翾下三路，宋翾避开，手上一招紧似一招攻击方错头脸胸腹，方错团身滚避，以背支地，本拳掌想抗，可宋翾指爪何其凌厉，竟逼得方错使出了折枝手。
　　只见方错手指屈曲，坚硬如铁，一招一式攻防自如，原来他这些年苦练的唯有这折枝手，也是在关键时刻保命的，宋翾教的那一套功夫他倒使得稀松平常，也难怪应付不下宋翾潺潺之躯的几招指爪功了。
　　但如今他一旦使出折枝手，宋翾的指爪功就被他尽数破去，却见他“摧花”“折枝”“错筋”几式顺势使来，倒把宋翾一条胳膊缠实了，正待发力，宋翾忽开口道：“原来你一直不曾放下此等邪功！”
　　方错一骇，猛然收手，同时将宋翾的手往外一送，借力之下，他人已就屈膝跪地，俯首请罪，“属下情急之下失了手，望帝师恕罪！”
　　宋翾收回手，只见前臂之上已有五个青紫指印，足见其在折枝手上的造诣，却只一笑，仿佛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只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方错答道：“属下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司徒世子，若世子大好，便搬出宫外宅子静养。”说话始终低头垂目。
　　宋翾道：“他正闹脾气，你若去了，不知气成什么样，未免气出个好歹，你传小太监问话便是。”
　　方错称是，宋翾欲走，却又问：“你可知暗杀侯爵继承人是何罪行？”
　　方错浑身一僵，宋翾只一笑，“只望你没有选错主子。”
　　方错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宋翾已走了，方错才慢慢抬起头来，满眼杀意。
　　这等杀意，就是宋翾功力失了大半且远去百米之外，仍能感应得到，但饶是方错折枝手如此厉害，却还没有能耐在司徒澜澈防备之下伤人，更无能以内力封住司徒澜澈经脉，宋翾当日以为，这封脉之人是为保司徒澜澈一口气，现在看来，更多的是报复。
　　而这个人，应该就是白日。
　　此案中还有一个饵，一个令司徒澜澈放松戒备的饵。
　　司徒澜澈遇袭当晚，该是这个饵侍奉在侧，只怕令司徒澜澈深陷其中，马车行至一处，方错突袭出手，司徒澜澈行伍之人，该有机会反击，可看司徒澜澈伤情，像是无力还手，或许那时他已醉了，被方错折枝手断骨错筋后，第三人白日再以内力封住司徒澜澈筋脉，令他不至受痛而死。
　　这三人背后之人想来恨极了司徒澜澈，不让他轻易死去，但这人万想不到司徒澜澈还能醒转。
　　司徒澜澈一能开口说话，那人便按捺不住前去探望，只怕有过妥协，司徒澜澈不从，他也很苦恼吧，也正在生与死之间犹豫吧。
　　但宋翾知道，犹豫不了多久，那人便会下定决心。所以宋翾此番来见司徒澜澈，也是为激他远走，哪知司徒澜澈冥顽不灵，真是良言难救必死鬼！
　　不过，如今裴桥已在云幽立住了脚，司徒澜澈已是弃子，生死已不重要了。
　　或许，司徒胜兄弟二人早知司徒澜澈所为，却放任纵容，只怕他们在司徒澜澈进都后已料得其结局，为保司徒一族，司徒悲故意以此发难，令皇帝不能深究赵元熙在云幽的遭遇。
　　又或许，皇帝也心知肚明。
　　宋翾心中一叹，赵元熙只怕是将对这些人的恨全部加诸在司徒澜澈身上，才起心要司徒澜澈生不如死。
　　却弄巧成拙。
　　为今之计，唯有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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