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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
亥时。
秋风萧瑟。
月光下,一人拖着一簸箕白骨往半山腰走。他每一步都怨气冲天,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道:“死瞎子,明明早该驱逐出去,竟还能做考核官?”
“考核什么不好,竟然让我埋死人?埋死人就算了,竟然还不能动术法?”
“我看他就是小肚鸡肠,当年他在考核里的苦非要让后辈也吃一遭!”
“什么狗屁考核,我回去非给投珠师父告状不可……”
话音刚落,那人身后的一根白骨凌空跃起,敲在了那人脑门儿上。
“啊——”那人吃痛,下意识叫出声来。
“幼稚,就知道告状!”对面,一人盘坐在断垣上。绸制的丝带遮住了他的双眼,凭风而起的绸带撩起一抹月华。
此人便是净欢。
“净欢大人,你凭良心。和你比,我能有你幼稚。”此人很是不服,“水要喝寅时的露水,酒要吃用凤鸣山泉水制的陈酿,衣服要穿时下最新的料子,就是你那眼前的绸带,都要和您那华服搭调!”
“这又如何?”净欢“花孔雀”似的摆弄着衣袖,丝毫没有一点作为前辈的老陈练达,“我可是红楼的门面,精致点不应该么?”
“放……”脏话差点骂出口,那人咬到了舌头,“净欢大人,你装点你家的门面没问题,但问题是,你家门面你是一点都不上心,你这一路的吃喝住行哪一样不是你逼着我……啊不,威胁这我做的?”
“你,你就是和家师过不去,针对我!”
“你欺负小辈!你心胸狭隘!”
那人气得跺脚,可净欢却一副“达成所愿”模样:“我就针对你了,怎么啦!而且,我还是光明正大的针对你,难道不应该夸我敢作敢当么?”
“你,”那人气得发抖,“投珠师父说得对,你就是个幼稚鬼!活了五千多年,越活越幼稚!”
被骂作“幼稚鬼”的净欢如听仙乐,非常认可地点着头:“说到投珠。投珠在你这个年龄,根本不会用告状这等幼稚的手段对付对手。”
听到师父的陈年旧事,那人生了好奇心:“师父如何做?”
净欢卖关子道:“等你将这些死于非命的人都葬好了,我就告诉你!”
那人一下子来了动力:“说真的?”
净欢:“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那人拿着簸箕,脚下的步子快些了:“净欢大人,您可要说话算话啊!不然,你就是给你们红楼丢人!”
当那人抱着簸箕从净欢身旁走过时,净欢还使坏地踹了对方一脚:“快点儿,不然赶不上寅时给我接露水了!”
等那人的脚步声远去,本面上笑吟吟的净欢忽然笑容凝滞。他站在那里好久,努力了好久,终是笑不出来了。
这里虽然不是俗山,但净欢这几日总会想起当年他们在俗山的那些岁月。
恍惚间,他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个山顶重逢那个“捡破烂”的公殳,也会在某棵树上逮住“掏鸟窝”的杜汝舟。
五千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
当年那个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的长留,被杜汝舟一封信然困在春花秋月纸中两百年后,变得沉着冷静,不爱说话了。除了需要的时候回红楼,借魔神的血镇镇场子,长留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般,轻易让人找不着。
这世上没有长留破不开的结界,除非杜汝舟下了禁令,让长留不得已困在春花秋月纸中。而当年,等长留从信中秘境走出来时,面对净欢的疑惑,她说:“她困住了……却也没困住我。没有强制的禁令,就只是……我不想出来罢了。”
净欢疑惑:“那你又为何现在出来?”
长留将脸藏到阴影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没由来地说:“我想出去看看!”
净欢问:“出去?”
长留道:“放心,我不会抛下红楼不管的。地下城的情报网我会好好负责……”
净欢打断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是,是你怎么了?”
长留摆摆手,从净欢的身旁走过:“不用送了。”
……
乖佞从长留的身上蜕去,让长留变成了一个净欢不认识的人。五千多年,净欢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天下流传着她的传说,可又没几个能说得出她的真面目。想来,长留行走江湖时改换了容貌,所以叫人轻易找不到她。
长留离开红楼后没多久,红楼和当先阁又发生过几次冲突。
那时,九霄的覆灭,封神台秘境的消失。世人多不明真相,对当年隐山神教撒出的预言深信不疑,认为九霄和隐山神教大战魔神,以全军覆没的代价为生灵换来了一线生机。最终,英雄们不负众望的,魔神被封印无间地狱。
虽然,封神台秘境和秘境大门已经消失。但是,秘境旧址方圆百里成为了红楼和当先阁的必争之地。
当先阁虽然知道民间传言并非事实,但他们深知魔神重临世事会让当今世界的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当先阁不乐意见到的。所以他们守在这里,是提防。
而红楼众人则是候在此地,等着接老板回家。
其中,为首的人是巧钟。
在漫长的等待中,巧钟数次大闹当先阁。她不理解,在杜汝舟舍身就义的情况下,当先阁为何容不下杜汝舟。更不能接受她的姑娘遍体鳞伤的回来,还要饱受流言。她可怜那个被命运捆绑的姑娘,也为那个可怜的姑娘倔强着。
“谁敢阻挠我接舟老板回家,谁就先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巧钟还在那的那几年,先行官都选择避开她的锋芒——对他们来说,巧钟已经疯魔了。与此同时,因为净欢迟迟没有舍下当先阁的职位,巧钟也与净欢结怨,最终反目成仇。
红楼没了杜汝舟坐镇,就是群龙无首的妖界异类。在巧钟看来,净欢舍不下当先阁的名誉,脱不下那身先行官的华服。后来巧钟更将净欢视作当先阁安在红楼的棋子,认为净欢早已丢了维护自家人的初心。
无论净欢怎么解释,巧钟都无法接受。于是,二人陷入无休无止的抗争,直到五百年前,巧钟应劫。
她到死都没能等待她的姑娘回家,应劫前也没能闭上眼。
巧钟应劫后,红楼因分权内乱。还好杜汝舟和公殳早有准备,临走时给净欢留了书信,让净欢早日收服隐山神教。净欢暗中积蓄力量,原本潜伏暗处的教徒力量在红楼内乱中被搬上台面。
同时,在长留的帮助下,净欢靠这次内乱,最终稳坐红楼二老板的位置。
这五百年,红楼风调雨顺。
只是,高处不胜寒。净欢站在断垣上,聆听清风低语。
忽然,一道银光划破天幕。净欢下意识侧头后看,覃欧已经等在那里了。
覃欧率先开口报告说:“大门附近说是有先行官遇上了舟老板。”
五千年了,这句话净欢也听了无数次了,所以这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净欢并没什么触动。
覃欧:“当先阁的人已经赶过去了。”
净欢不为所动:“你看着处理就好。”
覃欧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原地站定,抱起手里的钢刀说:“这一次不一样。”
净欢等着他的答案。
覃欧:“我们的人也看到了。”
净欢顿了顿,蹙眉道:“看?到了?”
“小井妖和先行官起了冲突,在门外打了起来。我们的人认出了舟老板,但……”覃欧轻笑了一声,“被舟老板的气势吓傻了,连滚带爬地把消息带回了楼里。”
净欢沉默片刻,往山顶上看了一眼,问覃欧说:“位置。”
覃欧将位置给净欢后,净欢便从断垣上消失了。
来到秘境门外,净欢寻着楼内人留下的气息,开始寻找他们的踪迹。终于,半山腰的山洞里,看到了点起篝火取暖的熟人。
净欢叫住取暖的家伙:“小景!”
小景立马回过头来,朝净欢招手道:“净老板!”
净欢问:“不是说你们碰上舟老板了么?”
小景点点头:“碰上了,和挂在红楼里的丹青一模一样!”
净欢立马追问:“她人呢?”
小景惊讶道:“舟老板说她去找你了啊!你们没碰上面么?”
净欢疑惑道:“找我?”
小景说:“是啊,舟老板说魔神出世肯定会引来混乱,她想立马和你商量对策!”
净欢问:“那她有没有说去哪里找我了?”
小景答:“红楼啊!”
净欢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回去!”
说完,净欢转头就要开门离开,却忽然顿住了。
小景愣了愣问:“净老板?怎么了?”
净欢背对着小景,问:“除了她呢?”
小景顿了顿:“就她呀。”
净欢深吸了一口气:“她一人?”
小景顿顿地“嗯”了一声。
净欢忽然笑出了声:“骗子。”
闻言,他身后的小景身子一紧,暗叫不好。小景奇怪道:“什么?”
净欢忽地回过头来:“我说你,你个骗子!杜汝舟,你个大骗子!”
·
清醒后昏睡,迷糊间又清醒。
杜汝舟在别人的梦境和昏暗的天地间徘徊,愈发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但难得的是,她在混沌中遇到了“熟人”。
那天,她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路的尽头看到一场有意思的皮影戏。正当她看得入迷时,一个人闯进了她的视野——郑须弥的师父,郑三三的师爷!
那时,一场好戏刚落幕,周围的人也慢慢走散,师爷逮着皮影戏的老翁问问题。
师爷问:“只是把名字刻在封神榜上,便能赐人长生了么?”
老翁说:“旁人是不行的,只有拥有神格的人才可以。”
师爷又问:“有神格就行?”
老翁笑了:“神格哪是哪般易得之物。”
师爷追问:“若是有了呢?”
老翁道:“就算有了神格,也不是谁都能在封神榜上刻字的。”
师爷说:“如何才能?”
老翁道:“要够强大的神格?”
师爷问:“怎样的强大?”
老翁说:“至少要能登山三十二天的强大。”
师爷问:“如何才能登上三十二天?”
老翁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耐心眼看见底:“一是修行,修行出足够强大的神格,就能登上通往三十二天的天梯。一是功绩,当你做出能得到天道认可的功绩时,三十二天的大门会为你而开。”
师爷有些落寞:“还有别的办法么?”
老翁一边推着东西离开一边说:“为神者,至少要能做到其中一点吧!”
杜汝舟如同从忆海中拾起零星碎片,恰恰解开了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疑惑。当年,二郑没能听全师爷和老翁的对话,以为师爷虽身在凡间却无时无刻不想回三十二天。但师爷真正想要的,是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将他珍视的人的名字刻在封神榜上。
不知道他是为了解别人的孤独,还是答自己的寂寞。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杜汝舟从一个院子里睁眼醒来。
院子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线香折腰的响动。
很少能在这么明亮的地方睁眼醒来,杜汝舟下意识地抬头朝天上看去。这是一个不算大的院子,抬头看天时总能瞥到院子的边角。
置身其中,既如同窗外的风景,又如同井下的深渊。
看了片刻天空,享受了片刻阳光后,杜汝舟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到院子里。院子四四方方,藤架上的枝蔓还没舒展,徒留一片寂寞。最让杜汝舟奇怪的是,院子有一扇锁上的房门,锁上甚至没有一个钥匙孔。
杜汝舟凑上前去,从门缝中闻到了一股幽香。
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杜汝舟忽地觉得这个院子很熟悉,但是她想破脑袋也没能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院子。
想起平时那些或浑噩或血腥或黑暗的梦境,杜汝舟觉得“此院只应天上有”,完全没了平时在其他梦境里东跑西颠的想法。她闻着那让她舒心的气息,欢欢喜喜地在这处安了家。
她看着藤蔓一点点发芽,再看着它们开花。
又看着它们凋零,入土,又开花。
花好看,天也好看。
从院子上方飘过的云朵没有重样的,像一出没有终曲的汇演。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的锁忽然掉了。
锁掉下来的一刹,仿佛有什么闯入了杜汝舟独行的旅程。杜汝舟捡起那个没有钥匙孔的锁头,郑重地将它揣到了怀里。就在她捡起锁头的那刻,时刻晴朗的院子里忽然下起了雨。
听着雨声,杜汝舟不敢回头。雨声,好似催促着她前进。
她在门口站定片刻,终下定决心似的推开了面前的木门。“嘎吱——”一声后,扑面而来的是那陪伴她许久的气息。
门后,是一条长廊。
长廊两边种满了绿植。青葱的杨树留下一片阴翳。
杜汝舟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栏,寻着气息往长廊深处而去。没过多久,杜汝舟听到了人声。她加快了脚步往里走去。
“你个七杀恶鬼,你个丧门星!你离我阿娘远点!”
一开始窸窸窣窣的人声,杜汝舟还没听个真切,但这一句如同一把刀似的扎进杜汝舟的心里。杜汝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等杜汝舟总算赶到目的地时,“啪”的一巴掌声将她的思绪排散——她还是来迟了。
对面,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愤怒地摔门离开。在门阂上之前,杜汝舟透过门缝对上了那双浸饱悲苦的眼睛。
杜汝舟二话不说,从那个抱着小孩儿的女人身边风似的跑过,来到门前推开了门。可是门推开的一瞬,杜汝舟愣在了原地。
门口竟不见刚才被关的小孩儿。
“你来了。”
杜汝舟缓缓转过头去,见对面书案上有人站起来。可不论她怎么看,她都无法看清对方的五官。
“怎么哭了?”
听那人这么说,杜汝舟这才感觉到泪珠从眼底滑落。
那人来到杜汝舟的跟前,忽地一歪头,用逗小孩的语气道:“你可不是我弄哭的,不许讹我啊!”
杜汝舟刚想问他是谁,那人“啊”了一声,忽地俯身而下:“怎地又没穿鞋?”
“丢哪儿去了?”说这,那人从腰间的灵袋里变出一双霞色云纹绣鞋,“别哪天把自己弄丢了?”
说着,那人蹲下身给杜汝舟穿鞋。奇怪的是,杜汝舟并不抗拒对方的行为。反而是源源不断的泪水模糊了杜汝舟的视野,扰乱了杜汝舟的思绪。
没一会儿,鞋穿好了。
杜汝舟刚想说什么,那人忽地握住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让杜汝舟面对着门背对着他。
“别总是没穿鞋就出门,出门免不了磕磕绊绊。”
“鞋制得好,路才会好走。”
杜汝舟觉得那人莫名其妙,但是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身后的人也沉默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似的,俯身在她耳侧说了句“走好!”便将杜汝舟推出了门外。
等杜汝舟再回头时,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对面没有尽头的霞光。
出门没多久,杜汝舟遇上了打成一片的两队人马。
双方相互骂娘,好一出大戏,杜汝舟看得津津有味。可偏生有人作怪,要在这出好戏里见血。杜汝舟没忍住出了手,没想到翻飞的黑蛾子吓退了一众人马。
在其他人慌忙撤退的过程中,一个人冲到了杜汝舟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来:“舟老板,舟老板,你总算回来了!”
杜汝舟愣了愣,左看看,又看看,确认对方是在唤自己:“你认识我?”
那人拍了拍胸脯说:“我是小景呀,我们见过的!”
这一拍,小景顿了顿,呕出一口鲜血来。
杜汝舟刚出门就看到有人自己抡自己,好不惊奇。感叹之余,又怕对方自残了讹她,于是杜汝舟手中烟杆一转,一股白烟攀上小景的身体,缓和了小景身上的不适感:“你受伤了,快回去吧!”
小景摇了摇头:“不行,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杜汝舟愣了愣,想:“什么家?”
后来,小景又说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小景太开心了,气血攻心的他没过多久又晕了过去。杜汝舟不忍心把他就地丢下,只能提溜着小景找了山洞休息。同时,她通过入梦的方式,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比如,在他人噩梦中流浪的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杜汝舟。
又比如,不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她都是世人恨不得摧心剖肝的对象。这挨打挨杀的身份不算什么好东西,杜汝舟当即决定地盾,找个机会从从世人的视野中逃走。
刚准备离开的杜汝舟觉察有人寻来,她灵机一动幻化成小景的模样。
想着有小景的部分记忆,她不至于露馅,杜汝舟也没把遇见的那个人当回事。只是来人刚要离开,杜汝舟刚觉得自己“脱险”了时,对面劈头盖脸骂下来。
“你个骗子,杜汝舟,你个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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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后一章了,突然觉得,更新的这段时间,过得好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