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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
孙陵白幼时见过那轮红月亮,巨大,真实偏又显出虚假的质感。
现在它正沉在他与梁之间的茶几上。
“你到底有什么话?”
那双蓝眼睛微抬起来望他一望,也知道自己不招喜欢,即刻低了下去:“当时我......出了些事。我本来要早早将你接出来的,都安排好了。”
孙陵白并不领情,目光冷酷地覆压着他。
他声音也轻了,不堪忍受似的:“你别这样看我,陵白。”
“五欠告诉我你死了,淹死在防空洞里,那里又挨了次轰炸,入口都找不见了,我以为你被埋葬了。”
孙陵白冷笑了声。梁当然知道,这是为自己知道他死讯还出来寻欢作乐的事,但当下又碍于些缘由不能明说,只哀伤地道:“今天是有事在身,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陵白的目光描摹着他面廓,半晌也只是神游,回神后觉得他面孔的粉饰格外碍眼,也觉自己可笑。
于是站起来,拉开门:“那是你的自由。”
意思当然是你愿意说我也不想听。
梁丘伏仍静止在原处,像个被抛弃在雨中的孩子,等着人将他扯一扯。
孙陵白闭了眼不去看他,片刻后那人起身经过他,走到门外。他听到腕间轻微的“咔嗒”。
冰冷的门板贴着他脊背,他忽然有股剧烈的反胃。
心里觉得好笑,难道梁丘伏以为,自己不爱他还要强迫他“守贞”?或者真以为在绿蚊帐里的日子自己就对他有了那点意思?
又还是没想到感情这层,只以为自己为他没救出自己生气?
那副表情,是要做什么呢?
他等了两个小时,在天黑前回了根据点。路上有姑娘给他塞颜料,浮红飘绿的一盆,喊他泼,他小心泼在姑娘的裙摆上,一点鲜明颜料溅在她面颊,那双眼高兴地带笑盯他——
“十顿、十顿!”
——叫他给钱。
孙陵白简直气笑了,撕下笔记本,在上面画了个牛顿塞给她,也不管拦不管叫,横冲直撞地兜圈子回了家。
作家正鼻里塞着棉球、端着咖啡,安逸地和陈枪他们聊天。每人跟前都摆着笔记本,笔盖着笔帽,分不清会议是没开始还是结束了。
孙陵白这么“披红戴绿”地进来了,简直像一只屁股闪光的萤火虫怒闯黑夜,一下夺去了他们全部的注意。
陈枪简直瞠目结舌,作家反应最快,和几个同志哄笑起来,还过来不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说:“这也算‘限定式’了。”
孙陵白回过味来:“所以你们都知道外面这个节日?都想避开它,所以才叫我去送信的?怎么能这么坑同志呢你们......”
陈枪“嗳”了声,拉着他坐下:“哪里的话?这不是希望你体验一下当地民风吗?而且,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一定认得出街上的梁丘伏。”
“我真不知道他来这儿要做什么......”
陈枪说:“别急,我们都不知道。他立场不明,我们提防着就是了,你也小心,如果他联络你......安全第一。”
“好了,你先去洗澡吧,一个小时后,等你吃过东西,我们再在这儿见——有一份最新的无政府势力图做出来了。也有关于战局的信息,总之你先去吧。今天辛苦了。”
孙陵白有几日没有出门,铆足了劲钻研文字。诚如他先前所说,可以将他体内物质制成疫苗,给一部分人注射保命;也有陈枪陈科于前等人的技术努力解决躯体的生存问题,但即便能够存活,这具摆脱族谱的、能抵抗各种疾病、有完备的免疫系统的身体,仍然会因精神的崩坍而毁灭。
人竟然会因为这些虚无的东西而死,所有人都像怀抱自己双膝从云端坠下的天使,求生的意义是祂们的翅膀。
孙陵白的房间,推开窗户正对一座教堂模样的建筑。只是仿建,但隔着河流的七个天使长炯炯注视着这儿,白色大理石砖仿佛对接了祂们的意识。作家常探身出去,面颊都暴露在飞溅的细碎河水中,然后鹰似的蜷握窗框上的利爪,高呼“上帝已死”。
孙陵白说:“对面的人家总有一天跳过来,把你的咖啡倒扣在你脑门上。”
孙问:“你能不能突然造出几百个适用于所有人的重建人生命意义、抵挡无措和空虚的理论?”
作家就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吧?你想想,要是所有人都活下来了,克服了一切因素,你会不会在最初的喜悦后感到迷茫?新世界的重建远比旧世界的毁灭来得难,而在旧世界还未完全崩坏前,我们就不得不给出有效的方案和尝试,否则人们会站在两个世界的接缝口——那儿是口地狱搬出来大煎锅。”
孙陵白说:“那很香了。”
开过玩笑,他不由想起前几日自由党会议上探讨的内容——
自由党以及一切反叛力量,都必须在战争中团结,与本国一同抵御侵略,减少伤亡。
而当战争一结束,又必须将枪口对准联邦政府,阻止其秩序重建,利用在战争中“违规”的大量人群,推动新秩序的建立。
针对孙陵白思考的“意义”,当时也有提出,说要在攻占联邦政府局的同时占领复现基地,将人们迎接复现、繁衍种族的需求看作新的人生课题。具体的策略是让人们将繁衍看作自身生命的延续,同时也作为自己能永恒与再现的必要条件。
孙陵白心里颇有微词:这不是另一个思想的骗局吗?驱策牛羊的另一条鞭子。
他尝试着和微埃特提了,开玩笑的语气,微埃特说:“有些像异端了,孙。”
“就算族谱的威信渐渐倒塌,人们也仍然相信复现的无限性与自己断续生命拼作的永恒——我的意思是,人们仍然认为人类文明颠簸于‘正序-倒序-正序’的永恒中。我们只是在有能力探得真相前,利用他们自己的想法救赎他们。”
孙陵白翘了翘唇角:“你有没有听过那个说法?”
“嗯?什么?”
“谈‘救赎’的大多是反派。”
作家说:“没有两个人的价值观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有,只是分得不够细。所以我反对你‘救赎即压迫’的论调。”
“医生,我发现你是比任择更理想主义的人。他是因为从事剧本创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孙陵白想到西西亚手里的毛线团,火红的、绒绒的巨大一团。
他说:“我是织毛线的人。”
微埃特说:“噢,你真该和等待戈多的家伙坐一桌。”
但微埃特自己也常常说出近似“空茫等待”的论调,最常出现的一句是“完全是命运的等待”。就算不在时局问题上,即便只是会议候场,这句话也会被抛出。
有一天,微埃特说:“我要接到任务了。”
孙陵白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锦老师要过来吗?”
微埃特说:“各自有各自的任务。”
孙陵白其实也知道锦传风和任择离不开长云区,但每回他刻意问起,微埃特的神情总会好看些。
在沃里顿的第三个月月初,微埃特消失了。陈枪说他有自己的任务,是接近G国的间谍,探听情报。
这与卧底还有些区别,最多算“假意合作”,也就是装作要和外国势力联合,击垮本国政府夺得自由。
陈枪摆着头说:“不可能的,我们又不是蠢货,当然不会把牧羊绳再转交给别人,我们要永远叼在自己嘴里!”
孙陵白疑心扫来的那眼是说他这主张“连牧羊绳都不要,个体管个体”的人,是个不太正常的“异端”。但也始终不知道,微埃特有没有把那些话向陈枪提过。
到底只是幻想。
很快,他也接到了任务,说是在沃里顿最大的天主雕像博物馆举办的舞会上,会有一场军火交易——国内激进分子和R国的。而孙陵白的任务是和同伴一起冒充激进分子,搅浑这场交易。
舞会主人是沃里顿的一个阔太太,姓莱斯特。虽然舞会主题是“庆祝今日未死”,但每当她开口提到战争,孙陵白都从她眼里见到一种狂热。像在冬天被冻坏的肢体深处滋生的,可怕的灼烧感。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仿佛只要命运被打破,最大的限制就消失了,也无所谓来的是不是灭顶的灾难。在这样一个价值观体系缺失或混乱的时局中,很难评价某一种观念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因为就连标准也没能立住脚。但这个观念是否有害,仍是可以进行思考的。
孙陵白凭借当地的居住证,与缴纳的两百顿“和平金”,成功进入了舞会。他端着蛋糕的盘子到处转悠,和人攀谈。和他搭档的是个很年轻的粗眉毛小伙子,是微埃特的狂热粉——在微埃特身体力行地为孙陵白澄清出卖同伴的谣言后,更知道孙和微埃特亲近,一路上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一刻不停地询问他微埃特的事。
在车上孙陵白还勉强应付,下了车,话题已经引申到复杂的政治策略,孙陵白觉得头痛,并且这些应当把微埃特抓来给他讲,而不是让自己这个被微埃特指为异端的家伙做解答。
于是孙陵白脚已触地,就飞快地跳进了博物馆。舞会还没开始,点心都准备好了,五彩缤纷的三角形小蛋糕承列在展物架前。有人挎着同伴的臂膀,缓慢又庄重地欣赏那些精细的雕塑,也有人挤到莱斯特夫人身边,同她谈论着枪子或艺术,生活或空想。
那儿太挤了,人群几乎是个以莱斯特夫人为中心的超厚甜甜圈。
显然,夫人也无比享受这样热闹的时刻。
而像孙陵白这样的人很少——他端着盘子品尝那些蛋糕,甚至夹走了热厨厨师烤好的第一块牛肋条。搭档有点不可思议:“孙,您有点太放松了,我们不该去二楼找个好视角,等R国的人来吗?”
孙陵白将盘子递给厨师,说:“再来一块,谢谢。”
满载而归时才对这迷茫的小伙子说:“你真的不觉得花二百顿门票进来、只为在远离展物台和餐车的地方发呆的人更可疑吗?”
说着也塞给了他个新盘子:“去吧,你也拿点什么,时间还没到呢。而且,那些激进分子不是有人拖着吗,不会出事的,放心。”
搭档张了张嘴,无助地端着盘子走了。
孙陵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低头专心和牛肋条较劲时,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咬着叉子疑惑抬头,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哥。
小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一会儿能和你跳舞吗?”
孙陵白对这样的情境已经很熟稔,但他才翘了翘唇角,眼前的小哥的肩膀就被人握住了——
新来的这个冒昧的家伙盯着那张冒昧的脸,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小哥说:“抱歉。”
孙陵白简直不可思议:抱歉什么抱歉,突然来这一句是不是脑抽风?
但小哥已经遗憾地冲他笑了笑,走开了。
“梁丘伏,你能不能别跟着我?阴魂不散!”孙陵白蹙眉,很不爽地放下叉子。
但梁丘伏没有在意他的话,反而急切地说:“快离开这儿。这里不安全。”
孙陵白心里发笑,问他:“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哪儿安全?集中营吗?”
梁一身标准的西装绅士打扮之上,是一张疲惫的面孔,他环顾四周,说:“这里有R国的人。”
孙陵白恨不得翻个白眼:有就对了,他不就是为了R国的人来的吗?
但他面上还是露出了点适时的震惊,装模作样地问:“是吗,在哪?”
梁丘伏还来不及回答,先前在泼彩节上见过的女士就走向了他。
孙陵白挑了挑眉,低声笑:“噢,怪不得让我走,但你赶走我的舞伴算什么?梁长官,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声音渐低,刚说完,那女士就走到了近前,挎住了梁丘伏的臂弯,问:“梁,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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