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树神在人界扫垃圾

　　屋内恢复寂静，只剩那只小小的玻璃瓶还放在桌上。

　　这一路艰辛，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终于得到圆满结局。
　　木久川心里却发怵了。

　　他看着那瓶子，脚步还没挪动，眼眶就已经湿润了。

　　想来林薄闲历经几世风雨，最终却用这么小的一只瓶子就装下了所有。

　　木久川并非完全没被秦岁的那句忠告影响心情。
　　只是觉得再添一劫又能如何？只要林薄闲能回来。

　　他终于缓步上前，双手捧起那只玻璃瓶。
　　然而，就在手掌触碰到瓶身时，眼前景象忽然发生变化。

　　寒风呼啸，掀动木久川的发丝。
　　他有些茫然，环顾四周，发现是那片熟悉的雪原。

　　他怎么会忽然回到这儿？
　　正在迷茫之际，看到无数黑影中，走出个身披铠甲，手执利剑的将军。

　　那将军看起来愁云满面，低着头，独自一人行走在赶去投胎的众鬼魂之外。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木久川非常熟悉的气息。

　　身后枝繁叶茂的柳树中忽走出一人。
　　这人宽袖长袍，姿态优雅，长发在身后简单地低束。

　　他将手中的小小托盘放在树前的大石上，拿起酒壶，斟满一杯。
　　将军低着头从他面前走过时，这位背影美丽、身姿婀娜的“姑娘”开口叫住了他：“将军。”

　　这声音一出，木久川心中一惊，这居然是他自己？

　　这身打扮，这呼之欲出的温柔，兴许是过于久远，木久川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时候。

　　那金甲染血的将军听到他的呼唤，转过脸来，迟疑道：“姑娘可是、在叫我？”
　　“木久川”并未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盈盈笑道：“正是。”

　　那将军朝四下里望望，确定除他以外，再无人作将军打扮，这才朝这边来。
　　“请坐。”“木久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将军于是于对面落座，将长剑靠在石头旁边。
　　“木久川”将斟满酒的杯盏放在将军面前：“将军一路走来辛苦，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那将军仿佛心事重重，反应总是慢半拍，看了那杯盏一眼，道：“不用了，感谢姑娘美意，在下歇歇就走。”
　　石头冰冷坚硬，“木久川”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小生一直在此等候将军，已经数百年了。”

　　将军微微一惊，“您、竟是男身？”
　　眼前这男子鹅蛋脸高鼻梁，皮肤白皙，纤纤玉姿，连说话声音也是温温婉婉，细声细气。

　　若他自己不说，还真看不出是个男子。

　　将军持续震惊道：“为何等我？还等了数百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木久川”：“您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

　　将军看了眼那棵无视低温环境，依然嫩绿的柳树，这才察觉出端倪。
　　“你究竟是何人？从何而来？”

　　“木久川”用一只手拦住宽大的袖子，拿过将军面前的杯盏，将里面的酒泼在脚下的雪地里。
　　从小火炉上取下小酒壶，重新斟满一杯。

　　“酒凉了，小生为将军重添一杯。”
　　斟满，放在将军面前，“看您眉心紧锁，满脸愁容，是有何心事，可讲于小生听听吗？”

　　那将军警觉地凝视着他，“木久川”笑道：“还请将军莫要介怀，小生乃此树之灵，在此数百年，有意无意间，已倾听过无数心事。”
　　“既已离开人世，不妨将往事卸下，留在这里，您也好安心离去不是？”

　　那将军一听到离开人世几个字，就忍不住一股悲伤上涌。
　　他眼里满是不甘与遗憾，弯下腰来，将脸埋在掌心。

　　良久，深叹一口气。
　　“本将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他抬头望向雪原深处，目光仿佛穿过雪原，看向很远很深的地方。
　　“本将原是昭国的骠骑将军，十四岁起就随祖父南征北战。”

　　“可惜新任国君顽劣，不学无术！听信谗言，竟在紧要关头擂鼓退军，大伤士气，致使我军大败，死伤无数！不得不将河滩以北的地界分割出去，让那块饲养战马、盛产矿石的肥沃之地，白白便宜了敌国！”
　　“他亲佞臣，将一切都怪罪在本将头上！我曾幻想过无数结局，独独未曾料到会命殒誓死效忠的君王之手。”

　　将军眼眶通红，“那一战，我们打了足足五年！破敌国三十座城池，眼看就要破关直逼都城！胜利就在眼前，却突然退兵。”
　　“身死之后，我又于人世逗留几年，就是想看看这一仗到底有没有再继续打下去。”

　　“我死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一战我们必须胜利，必须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更安定和谐的国土之上，可是、”
　　将军仰脸望天，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一切，我死之后再无人提及此事。”

　　“这一战大伤元气，大挫我军锐气，个个都如丧家之犬般抬不起头来！我恨呐，我恨那个居于一隅，每日躺在暖室，却肆意指点江山的佞臣！我恨那分不清是非黑白，听信谗言的君主！”
　　“更可气的是，在我走后，那个小人！居然靠着河滩以北的肥沃之地，得到敌军助力，逼宫登上帝座！让昭国彻底沦为他国之臣，世世代代被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本将誓死守卫的家国，难道最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木久川”静静听着，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走上前与之并肩。
　　“振羽千山雪，哀鸣万壑空。将军。”“木久川”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微若萤火。”

　　木久川向他行礼，“请务必继续守护您心中的义。”
　　将军慢慢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你懂我？”

　　“木久川”用力点头，“小生懂您。”

　　将军抱拳回礼，“感谢小兄弟愿意听在下讲述，诉说之后，心里果然舒服了许多，多谢。”
　　“木久川”微微一笑，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枚冰晶柳叶，“将军，小小敬意，这一世，您辛苦了，来世一定会幸福，还请将军珍重。”

　　将军双手接过攥在掌心，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多谢小兄弟，本将一定不会忘了你的，你也要保重，再会。”
　　“再会。”

　　“木久川”目送将军远去，迈上断金桥，身影消失在众鬼魂之中。

　　将军？
　　木久川恍惚记起来了，此乃林薄闲的第二世。

　　先前被收去所有美好的记忆，自然也包括这些。
　　木久川低头看了看手中小瓶，“是你在帮我记起一切吗？”

　　眼前画面水波般闪动，依然是那片雪原，依然是那棵柳树，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似乎褪去了稚嫩，面部轮廓变得清晰。
　　他日日修剪枝叶，从三途川打来河水，细细擦过每一片叶子。

　　一遍又一遍。

　　将树前的大石磨了又磨，铺上厚厚的垫子，每日都会烹一壶茶，坐在那小一些，铺了软垫的石上，望着过路的鬼魂，不时伸长脖子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日复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的落空。
　　百无聊赖，几乎充斥了他所有生活。

　　终于有一日，一个打扮华丽的青年路过，才终于让“木久川”那千百年来孤寂乏味的生活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他跑得太急，被地上石头磕了一下脚，险些摔倒，一只好看的手及时伸出，将他托住。

　　“当心！”
　　“木久川”抬头撞上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抱歉。”他连忙敛容起身，“撞疼你了吧？”
　　青年忙摆手，“您并未撞到在下，只是，您的膝盖没事吧？”

　　“木久川”忙道：“没没、没事。”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整理好自己，“您赶路辛苦，坐下来喝杯茶吧。”

　　青年有些彷徨，回头看了看那些赶路的鬼魂。
　　心下思索，它们同自己一样远道而来，行路至此，为何只请他一人？

　　但面上不显，很客气地应了：“好，您也请。”
　　二人行至石旁，一左一右坐了。

　　那大石早已被“木久川”磨平，可以作石桌使用。
　　石桌上正摆放着盏盘，石桌前的小炉内燃着红色的火焰。

　　“您请喝茶。”“木久川”将茶倒满，又拿了点心给他，“在下自己亲手做的。”
　　青年很客气地接过，慢条斯理小咬一口，入口清甜，不禁眼前一亮：“有植物的清香，仿佛被春雨浸过的嫩草，不知是用何物所做？”

　　“木久川”心下乐开了花，“此处清寒，有的，也只是被霜雪染过的柳叶罢了，正是此物。”
　　青年忍不住摇头赞叹：“妙啊！在下生前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还有这茶。”

　　青年端起杯盏小呷一口，细细品味，“青梅的香气萦绕舌尖，又似乎带着一点晒青小山种的熟悉味道，可是细细品来，却又是露水的甘甜与清冽，实在是妙。”
　　“木久川”听得有些茫然，这茶汤完全是他自己一手调配，摘的是三途界特有的不知春，再用柳叶上的积雪烹煮几次，竟不知还能有如此层次的香气。

　　但晒青他是略知一二的。
　　偶听那些自人界而来的富商提起过，此茶学问颇深，有多种分类。

　　其中岭川一带的高山种为最好最难得，而高山种中的小山种更是万金难求。
　　这青年却说熟悉？

　　“木久川”不禁好奇道：“敢问小兄弟，生前是作何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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