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月江湖上

　　这一觉付雪竹睡了很久，温睿廷猜测她是自私地觉得终于有时间休息了，于是卸下重担，一头扎进幸福的安宁，怎么都不愿意醒来。

　　她的身体的确早已元气大伤，不堪重负，所幸护心丹救了她一命。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这次方无伤更加没有把握。

　　温睿廷从前绝不自认为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可他又想，既然付雪竹都能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冷非门牢狱内苦熬下来，他忍受的这些等待又算得了什么？

　　当他们从神兵阵出来之后，冷非墨已经灵力耗竭，死于坍塌的符阳殿的废墟之下。江湖百家的联军顺势占领了龙脊谷和整片神农原，他想去哪里，已经没有人再敢阻拦。

　　于是在将付雪竹用传送阵送去坪茶镇后，他没有当即同她一起离开，而是亲自前往了符阳殿旁边的密室。

　　哪怕人去房空，入口两侧仍有幽暗的火苗在跳动，在墙上映出鬼怪一样离奇错乱的身姿。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丝陈年往事的味道，大约来过这里的人，都曾以一己之力窥探过冷非门所拥有的庞大秘密的阴暗一角。

　　铁栏内，风化的漆锈散发出历史般厚重的腥气，令人平白联想到腐尸和腊肉干一类的东西，继而几欲作呕。密室的墙壁和地面上都没有人为制造的新鲜痕迹，说明她不曾计算过时间。也就是说，正常的一刻钟对她来说可能只相当于顷刻，亦可等同于一个时辰。在没有任何事物可打发时间的情况下，她整日与谁作伴？

　　他走进去坐在地上，身体里有一个本能的声音拒绝他继续设想下去，仿佛那是比毒药还伤身的东西。然而另外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他，他应当体会同她一样的痛苦，不然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她。虽然这缺失的三个多月与从前分别的五年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时间在很多时候并不是依靠长短来比较的，而是依靠重量。

　　譬如从南宫盈变成付雪竹，只需要一个晚上。再譬如温睿廷的父母，他们两个人所感受到的快乐和悲伤永远不是对等的，所以当一个人的心已经走远时，另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他很清楚他失去了什么。

　　所以他永远也无法原谅冷未泫。尽管他知道那个人身上的时间有着另外一种重量。

　　出去后，温睿廷让弟子们把密室拆了，理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阳光下从此不会再有名为冷非门的势力，而许多宗门正在重建，又会有崭新的高墙叠起，又会有无尽未知的秘密在江湖中流淌，并在若干年后灰飞烟灭。

　　当然，温睿廷眼下还顾不到那么久远的事。

　　付雪竹身上有散魂丹的事他很快便从方无伤那里知晓了，为此他必须去见冷未泫一面。

　　在她醒来之前，他决意为她解决一切后顾之忧。他是如此恳切地希望着，或许那时的她就能如一个初生的婴儿，眼中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
　　冷未泫此时正被单独关在逍遥宗的一间暗牢内，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因为他是主动投降，所以并未受到什么苛待，身上绿服仍如来时那般一尘不染。

　　直到听到脚步声靠近，冷未泫方才缓缓睁眼，毫不意外地道：“我在等你。”

　　那波澜不惊的白净面孔上，带着微微一丝解脱般的淡泊笑意。

　　就算付雪竹亲自到此，也会承认这真是相当奇怪的一幕——哪怕他们所处的位置置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为对方从一而终，无论是鹤氅加身，还是披枷带锁。

　　高低贵贱无非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们都只承认时势，却唯独不肯臣服，因为臣服就等于真正的死亡。

　　同样，温睿廷看着冷未泫不改高傲的模样，就如同看见了付雪竹。他突然惊觉，若非冷未泫和付雪竹有着原则上不可调和的差异，他们可能是真正可以理解彼此的人。

　　然而恰恰就是这一点差异，引导他们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南宫落的成功，也是冷非墨的失败。

　　温睿廷幽幽开口：“说吧，这次的条件是什么？”

　　“不多，”冷未泫道，“散魂丹的解药换三个人的命，外加自由。”

　　温睿廷问：“为什么是三个？”

　　冷未泫道：“因为姜齐也是我的人。若非为了帮我，他本不会进冷非门。”

　　“我可以做到，”温睿廷声音兀地压低，极力克制着心中哀恸，“但是阿盈受的伤，你拿什么来偿？”

　　闻言，冷未泫嘴唇微抿，手上骨节凸起，迸出几条青筋，整个人越发显得苍白而单薄。良久，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哑着声音平静道：“你若不解气的话，可以动刑，但不要动我的手。”

　　温睿廷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如果我偏要毁掉你呢，表哥？”

　　“……”

　　冷未泫微微一怔，继而脸色愈发黯然了几分，刚要再开口，又听温睿廷突然冷笑道：“你就庆幸吧，你有这种癖好，我可没有。”

　　诚然，对付这种嘴硬的高岭之花，凌虐他可能会给人以一种变态的快意，但你永远见不到他屈膝讨饶。比起报复，温睿廷更想试着了解他，这等同于了解为什么自己心中一向爱憎分明的界限会因之出现某种偏移和动摇。

　　可就这么让他像没事人一般离开，他又很难咽下这口气。

　　真是可恨……

　　他默默盯了冷未泫一会儿，又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护心丹保不住她，她死了，你还能拿什么来跟我谈判？”

　　“……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你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我自然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这真不像是一个城府极深，步步为营的人能讲出来的词。

　　冷未泫这种人，为了目的可以下狠心拿任何人来做筹码，无论是谁。温睿廷毫不怀疑他的手段和能力，如果他真的走到了“听天由命”那一步，大概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吧。

　　温睿廷问：“你真的会甘心赴死吗？”

　　冷未泫闭了闭眼，“这是报应，我早有准备。至于李苗和姜齐，我相信你会有理智的判断。”

　　“呵呵，那你还真是运气好。我待会儿可以先让你见到他们，但必须等我确定阿盈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之后，才能放你们走。”

　　冷未泫道：“可以。”

　　温睿廷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冷未泫道：“淮安城的回心庄，那是姜齐父亲开的药铺。魏鸢姑娘现下也在那里养伤。”

　　温睿廷惊讶道：“她还活着？”

　　冷未泫不搭腔，转而问道：“走之前我能否再见付小姐一面？”

　　“你还有脸见她？”温睿廷斥了一声，冷未泫立即没了声音。他努力平复了半晌，撇过头去，任凭阴影攀染了他的半张脸，声音中含着几分沉痛和无奈：“她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那如果付小姐醒了，请记得帮我转告她，上次的赌约是她赢了。”

　　温睿廷不爽道：“你们赌了什么？”

　　冷未泫垂下眼睑，“秘密。”

　　温睿廷一时无语，在心底无能狂怒了一阵儿。忽而想起了什么，又说：“你还要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能破解溢灵花的解药，你要帮忙研制，我会不定时去看着你的。”

　　冷未泫叹气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此打算。”

　　温睿廷挑眉道：“你会这么有良心？为了尹苗？”

　　冷未泫道：“就当是，为了赎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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