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重行行十七
闽州县令名为卢淮卿,年纪和太傅一般大,如今天短,他早早就闭府歇息了。此刻府中静悄悄,门童也已经窝在一旁打了好几个盹了。
忽然听到有人叩门。一声一声,频率不高,每一次叩得很扎实。这叩门声无端有些沉重,配上这泛凉的天气与黑压压的天空,像阴间来敲门索命的无常,门童只觉得身后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了,浑身都不舒服,愈发对这三更半夜来扰民的访客有些不满。
门童满脸怨气地开了门,迎面对上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当即要喊出来,步生莲拿刀抵在他脖子上,硬生生让他把那声喊叫憋了回去。步生莲哑着嗓子,“不想死,就让你家大人出来。”
家丁咽了口唾沫,立马转头跑了。
步生莲扶着木门,缓缓倒在地上,木门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他手指上也全是血污,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扳过濯清尘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卢淮卿很快赶来了,身上披着官袍还没来得及穿上。
“你,你是谁!”他看到步生莲,大惊。
步生莲轻轻抬起濯清尘的脸,“大人连这张脸也不认识了吗?”
“太,太……”
“卢大人,我家公子想在你府上歇息几晚。”
卢大人把话咽到肚子里,忙让开路,把他们两位请到了府上。
步生莲不肯让别人碰濯清尘,家丁们伸出来的手在他骇人的目光下又收了回去。
卢大人转头朝着门童,“快去请邬大夫来。”
步生莲一步不差地守在濯清尘身边,亲自盯着大夫施针看药。邬大夫被他盯烦了,把手中的绷带一扔,“我是大夫还能见死不救吗?你有这功夫不如看看自己身上的伤!”
步生莲有些僵硬地低下头,伸手拦住快要滚到地上的绷带卷,重新放回大夫手边。
大夫无话可说了,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他一样!
步生莲手指一直在颤抖着,他用另一只手盖住手指,却发现两只手都在颤抖,于是只好把手放下,放到烛火照不到的地方。
屋外的卢大人隔着屏风看着里面的场景。
忽然,步生莲转头看向卢淮卿,眼中的戾气仿佛要杀人。
这时,卢淮卿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随后他夫人走到他身后,朝里面探头,“大人,这两位是谁啊?”
对上步生莲的目光,卢淮卿赶紧把人拉到门外,“嘘!别问这么多,管好你的脑袋。”
把夫人赶回了卧房,卢淮卿一低头,看到了步生莲一路走来留下的血脚印,卢淮卿抽了口冷气,叫来家丁,“今夜之事,不许外传一个字。趁着夜色把里里外外的血都清理干净了。”
随后他深呼一口气,重新回了房间。
大夫给濯清尘包扎好,正在写药方。步生莲趁这个间隙凑过去看濯清尘的脸色,伸出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手上脏兮兮的血迹干涸,搓不掉,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舍得弄脏濯清尘的面颊,只好把手又收了回来。
“小公子,刚才拙荆一时失了分寸,贸然打扰还请小公子不要见怪。”
“府中有打手吗?”
“……没有,只有三五男丁,不知当用不当用。”
“让他们守着这个房间,寸步不离,一刻也不能差。”
“是。”
大夫放下笔,把药方抖了一抖。还没等墨干,就被步生莲抽了去,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问题,这才交给了卢淮卿。大夫懒得理会他如此失礼的行为,看着步生莲,“轮到你了。”
“留下药和绷带,出去。”
这大夫与陈大夫还不是一个风格。陈大夫顶多问一句“你要治吗”,若是否定答案他会干脆利落地提着药箱离开,不多说一句废话,很有暗卫阁的风格。这大夫听到步生莲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没走,也没生气,反而拿着蜡烛与伤药就要往步生莲那边走,看到步生莲的眼睛,邬大夫犹豫了一下,“你……吃了药,对吗?”
步生莲抬头看向他,不语。那双眼睛里面血色还没褪尽,在眼眶处留成一线。
“如今你尚有一口气撑着,看起来比床上那位公子情况好些,但若等你这口气松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步生莲别开眼,重新看向濯清尘,“我不会死的。”
“生死这种东西,可从来不是人说了算的。”
步生莲没动,仍然看着濯清尘,“出去。”
“作死。”
大夫一出门就被卢淮卿拽到了一旁,“里面两个人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火气不太适合对着伤员病号发,邬大夫听到卢淮卿这话,却没忍住,“生命危险?这两个人现在还能喘气都是奇迹,还生命危险?有九条命都不够他们糟蹋的。”
卢淮卿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没忍住咳了两声,想必是今夜露水重,冷气吸多了。他把标准一降再降,最后问:“能……活吗?”
大夫有些纠结。
卢淮卿又问:“你给他们包扎伤口,可有看出什么?”
邬大夫看了他一眼,“一个把自己当成了人形盾牌,一个把自己当成了人形刀剑。”
卢淮卿被他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你看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的身体不是当物件用的,你早点去城东棺材铺买两具棺材吧。”
“哎呦喂快闭嘴!”卢淮卿拽住他的胳膊,“这话从你一个医者嘴里说出来,你你你你你……医德呢?医道呢?”
“实话而已。”
“不行,他们两个人一个都不能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从阎罗手里抢人你也给我救回来。”
“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人?”
卢淮卿有些无力地笑了,“不能死的人。”
大夫白了他一眼,提着箱子走了。
濯清尘已经睡了三天了。
卢府的小丫头来给濯清尘送药时,步生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盯着濯清尘,好像步生莲只要一眼不盯着濯清尘,他就会再受什么伤害似的。小丫头刚踏进房门,步生莲转头去瞧她,小丫头手里的药碗几乎要被他这一眼给吓得打翻过去。
像个护食的狼崽子。
小丫头稳了稳脚步,不服,又瞪了回去,这才将药碗拿了过来。
见是卢府的人,步生莲收回目光。拿过药,自己先尝了一口,等了一会儿见没问题,这才一点一点喂给濯清尘。
小丫头看着他,想起这些天府上自上到下都围着这两人转,生怕这两位带了一身伤的人再磕碰一点。可这狼崽子却一点都不信任他们,端来的药要先亲身试了才给床上那公子喝,卢大人辛苦找来的护卫他要再检验一遍是不是刺客。饶是如此,还是不肯放心,自己一刻不停地守在床上公子身边。
小丫头忽然道:“若是不信任我们,当初你为什么要来我家?我家大人好声好气地给你们找大夫,找护卫。你倒好,处处防着我们。我们若要杀你们,当初你们带着一身伤来的时候杀岂不是更好?何至于费心劳力地给你们下毒?难不成,救了你们反倒是我们救人的不是了?”
这也许是步生莲活这么大第一次被姑娘讨厌,他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往小院里走的卢淮卿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到小丫头嘴里这些话,他心道不好,风湿的膝盖都顾不上疼了,连忙跑进院子里,他并不进房,只在门口请安,随后他向下人斥道:“混账,还不快滚出来。”
小丫头气哼了一声,跑出了院子。
卢淮卿一般有正事才会来此处,步生莲走出去,站在窗边,跟卢大人说话时,仍然不错眼地盯着屋里床上的濯清尘。
纵使卢大人这样常年混迹官场的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这得有多不放心太子殿下的安全啊,他就算要害太子,难不成会在自己府上动手不成。
“小公子恕罪,府里的小丫头不知内情,失了规矩。还望小公子看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饶过她这一次。”
哪有什么内情,不信任就是不信任。这些天府中人怎么对他们的?可是这小公子当真毫不领情,卢府的人从上到下一个也不肯信。但是敢说吗?不敢啊,这位是个心狠的,那夜卢淮卿派出去的人来报,说路上的血迹,清理到了城外二十里一匹死马处。家丁顺着马的方向往深处继续查看,血迹的尽头,那可是尸山血海啊,几个壮实的家丁到现在想起那副场景还吃不下饭。
别说招惹了,谁还敢无礼直视这小公子?
步生莲慢一拍地回想起刚刚那个小丫头的话,“他被人下过毒……”
还是被他的亲弟弟……不对,不算被他亲弟弟下毒。那次濯休想要杀的明明是他,只是被濯清尘替他挡过了……
“是是是,下官都明白。”
卢淮卿天生没长一副柔肠,偏偏又爱护短。他答得其实有些敷衍,因他并不觉得被人下过毒,就该对所有人都如此谨慎,尤其是他们做的,其实真不少了。
步生莲没再继续解释,“何事?”
“小公子托我办的事,已经办妥当了,今日收到回音。门外有一位自称十七的……”
话还没说完,卢大人就见步生莲猛地愣住了,枯潭一样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然后步生莲转身冲进屋里。
濯清尘醒了!
濯清尘醒来时脑子尚不清醒,眼中就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不知身在何地的慌乱便随着这个身影的闯入烟消云散了。
步生莲久久梗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他拨开濯清尘脸上的碎发,下意识地对他笑了。
这是卢大人第一次看见步生莲的笑。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有如此明媚的笑容。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之前那个阴鸷、满身戾气的公子,和眼前这个如此明媚、漂亮的少年,哪个才是真正的步生莲。
然而还没等卢大人搞清楚,步生莲一头栽进濯清尘怀里,嘴角渗出血来。
坏了菜了,忘记这位身上也有伤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