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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载风烟凌破寒霜
视频不到十秒,看天色差不多就是午夜这个时候。认不出地点。
庞焱坐在一辆黑色车里,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搭车窗框,头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墨镜下的双目不知在注视什么。
车似乎是停在了两个路灯中间的灰暗地带,视觉昏黄,只有仪表盘映上来的光,把那张脸勾出木冷的轮廓。
车窗升起的瞬间,车子倏然驶离,画面只剩隔离带,随即静止。
“刚刚在锦霖大道等车,竟然让我偶遇了!哥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太专注,竟然没发现我在拍他。我想过去要个签名,隔着隔离带啊,尼玛……”
锦霖大道……
岑滢又看一遍视频,分辨出那昏暗萧索的绿化隔离带,确实是他们小区门口大马路中间的那一条。而大门右手边十米处,就有个出租车招呼点。
……他在看他们住的小区?
岑滢一脑袋问号加感叹号。
可他为什么要在那里看……
他明明就住在里面啊……
想到后一点,一种不好的预感如笋破土而出。
难道,他已经搬走……
岑滢心脏陡然失重。
他搬走了。
毫无疑问。
岑滢感觉自己一点点在虚脱。
所以,他去景山公园,去国图、司马台、长安街、动物园那家宠物店、彷耳胡同……不是想她……他不是想她……
他是在——
告别。
这两个字从一堆纷乱如麻的猜测中跳脱出来,清晰得不容置喙。
岑滢浑身冰凉。
他在和她告别。
和他们的过去告别。
他放弃了她。
作为主动离开的那一个,岑滢潜意识里其实并没有真正结束。
然而现在,他们真的结束了……
她又被放弃了一次。
早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好意外的。
又有什么可抱怨?开始本就只期望一段陪伴……
他也不过是她的一场烟火。
然而心还是会难过。
很想和爱的人生孩子啊……
可人生里那么多很想的事,有几件能遂愿。
再难过,总比变成狗血女二强。
什么都会过去。
因为人总是健忘。
不健忘又能怎么样?光阴易逝,人心易懒,半个月前发誓要为自己讨回清白,那些热血不也温了吗?就算是自我麻痹,她能做什么,到现在依然无从着手。
岑滢买了第二天的高铁票,决定按计划先回老家。
从此往后——
“从此”的事,往后再说吧。
**
那排铁皮垃圾桶还在街口列队似地杵着,旧了,臃肿变形,油漆斑驳。
包子铺,豆浆铺,超市,集贸市场,什么都没变。
街道却似乎变窄了,两边的房子仿佛也会老,缩水似的矮下来。
集贸市场门口的大坡,就像平下去,爬起来明显没有从前那么费劲。
小区门卫,那个爱喝酒的老头矮缩下去,像瘪了气的圣诞老人。他那只大黑狗也变肥了,懒懒地趴在火炉旁边,抬头看看她,没有像从前一样奔出来吓她。她对它呲呲牙,它头一缩,下巴搁在前腿上,眼睛灰溜溜观察着她。
六层楼的老楼房,像个急速衰颓的人,满脸皱纹灰斑。十年,整整十年,她没有走过这些台阶。
“哪来的漂亮姑娘……是不是李老师家老大的女朋友?像大城市来的……”
岑滢侧身避开楼上下来的人,听她们说着话下楼去,那语气腔调像是六楼小珠她妈。
钥匙开门——锁没换。
她推开门,罗雪屏抱着一摞碗一脚朝前呆看过来,惊喜,继而慌张:“怎么回来了……”
“想你呗!”岑滢的笑才保持了两秒,就感觉眼睛被什么刺了。
她想过十年没见,变化应该会很大。没想到能大那么多。
眼前的人头顶一圈和两鬓都是白发,原本就不富态又缺气血的脸,长了大块斑,蜡黄里透着青黑。
罗雪屏往卧室一张望,小心搁下碗,在围裙上蹭了手,把她拉进厨房。
“小声点儿,怎么不提前来个电话?你爸退休了,失落着呢,脾气比以前更坏了。”
岑滢对罗雪屏口中“你爸”这个称谓觉得陌生。不但陌生,还抵触。
这个十年不让她回家,不让罗雪屏和她联系的男人,她的亲生父亲,除了对她骂过许多脏话毒话,并不比那个门卫和她更熟络。
“他那脾气还能更坏?”岑滢冷笑。
从前她没想过一个问题,现在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在她脑海里问出来,就像重锤砸在空谷中,轰然震荡......
罗雪屏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以前她只知道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相互忍耐。
如果说她和岑家耀还有血缘上的牵连,那罗雪屏呢?
因为结婚,她就要奉另一个人为贵宾,忍气吞声,自甘为仆,为什么?
谁不想活得自在,三十几年,岑家耀在这个家活得自由自在,饭来张口,手不沾水,想使唤就使唤,想骂人就骂人。他的自由建立在她们的委屈忍让之上。
可她们凭什么要委屈要忍让呢?
“我提前告诉你,你又要几天几夜睡不着。”岑滢说,“身体怎么样?还经常头疼吗?胃有没有好点儿?”
“待会儿你爸说什么都别回嘴,你给他道个歉,别让他发火。他发起火来,脸跟阎王似的,嘴像阎王殿里的小鬼能把人千刀万剐,我受不了……”
这几年电话里来往,罗雪屏也发现,她这个女儿已经不像从前在家那么听话温顺了。她心疼她在外面吃的苦,又对她的变化感到矛盾,心底还莫名有些羡慕。
但她还是害怕家里的男人不高兴,一听到那个暴躁如雷的声音,她就觉得自己活不了了。
岑滢应了一声,看着她妈提心吊胆的样子,皱了一下眉。
*
书房摇椅上,岑家耀闭目养神。
岑滢走进去,挫了一下牙,还是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老头顿时从摇椅上弹起来,瞪大眼睛,接着青筋暴起,冲罗雪屏吼:“谁让她回来的?”
岑滢感觉她挽着的人抖了一下,转头看罗雪屏的表情,快要哭出来。
她把人扶到门外,关上了门。
“我自己回来的。”
“铁饭碗,你说辞就辞!赔钱玩意儿!你还有脸回来!”
回来之前,岑滢其实想过好好说话。就算没有亲情温度可言,十年不见的人,就是普通亲戚,至少应该会客气哪怕漠然一点吧。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记得呢?”岑滢两手曲指撑着腰,平视着岑家耀,“记忆力很好啊,听说大伯都老年痴呆了。”
“别给我扯这些!”
“DS裁员听说了吧,我又没背景,留在DS肯定被裁了。”
正常的陈述口气,却让岑家耀暴跳如雷,大指头快戳到岑滢脸上。
“你说我没本事!”
他对岑滢的印象还停留在逆来顺受,没想到对方敢这样回嘴,习惯性就是用更恶毒的话打压,“裁员也比你自己辞好!裁员有补偿你懂不懂,你个蠢东西!三十老几还不结婚的老姑娘!还好意思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岑滢看着岑家耀那张脸,因为愤怒显得极为丑恶。这个她叫作“爸”的人,她毫不怀疑,如果知道她患过癌,绝对会把那当成扎进她心窝的刃。以前,她不会想,更不会说,只会哭。后来连哭都不敢。现在,她不会让脑子和嘴旁观自己被暴力。
“我死在外面谁给你养老?”岑滢语气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笑。
岑家耀却更怒不可遏,“你知道社会上管你这种人叫什么吗?大龄剩女!听听!就跟剩饭剩菜一样,你还要脸吗?让我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我真是倒八辈子霉!”
“三叔家二妹结婚没多久就离婚,那样你就觉得有脸了!”
“离婚也比你没结过婚强,她有人要,你没人要!”
岑滢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这样一个人,罗雪屏忍了三十几年,这过的什么日子……
她从前又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没有人要也不是你说了算,我自己能赚钱,男人算什么。”
“能赚钱了不起了!再能赚钱,没男人要也是个失败的女人!丫头就是没用,我从来没说错,你个害人精,害得岑家断子绝孙,岑家的香火要断在你手里!”
岑滢看着他。
如果果实是花朵的心,多冷硬的心才能长出这么恶毒的嘴?
“你恐怕搞错了,我生的孩子不姓岑,跟你们岑家断子绝孙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些话你应该去大伯家找阿德说。还有,生男生女由男人决定,你说我没用就是说你自己没用。你活了六十多年,科学常识还是要有一点,别把自己活成个笑话了!”
岑家耀哪被人这样怼过,浑身发抖,抬手就挥过来一巴掌。
哪想岑滢敏捷一闪,他的手打空,往前一趔趄,嘴差点和墙亲在一起。
多亏庞焱给她训练出条件反射。
岑滢笑了一下。
岑家耀以为自己被嘲笑,脸变成猪肝色,像要爆出一朵蘑菇云,嘴抖了半天,骂出一句“几八人!”
这样的脏话岑滢早就听麻木。她不想吵架,但要把经年的愤懑都还给这个人。
她往前走一步:“你从小对我语言暴力、冷暴力,现在还想动手。小时候,你骂我,我哭,你说我贱,动不动就哭,我不哭,你说我脸皮厚不知羞耻,你这辈子从来就没讲过理。”
“你给我滚出去!”
岑滢就知道最后只会是这句,她手已经在门把手上,转身就拉开门。
罗雪屏从厨房出来,手上沾着洗洁精,脸色惨白,“才回来,就,就少说两句——”
“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岑家耀冲罗雪屏吼。
岑滢定住。本来行李箱已经放在旅馆,现在又改了主意。她转过头,露出一抹笑:
“本来是来看看你们二老,你这么不待见,那你当我是来看我妈的。这房子我妈也有一半,你要实在不顺眼,你就去阿德家住两天,那房子你给了钱,他肯定不会赶你。”
岑滢当然知道岑家耀不会去。被女儿逼出家门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些生儿子的亲戚知道。
岑滢声音又大了一点,“这几十年,我妈每天上班,还要给你煮饭洗衣服做家务。你呢?除了工作就是钓鱼,你为她付出过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她呼来喝去,你今天必须给她道歉!”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一直都这样。”罗雪屏息事宁人,过来拉岑滢。
“这就是你生的玩意儿,当初我怎么没把她掐死!”岑家耀上一秒还在震惊中,下一秒就逮到一个出气的,咬牙切齿。
岑滢一听笑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岑家耀:“我们对你来说都是累赘,是不是?我妈离开你,我能让她活得更好,可你离开我妈,一天都活不好,你信不信?”
岑家耀逞凶蛮横惯了,哪里能忍受这种威胁,抬脚就踹过来。
罗雪屏拉岑滢,小腿上挨了一下,闷着没出声,忙拉着女儿躲进房间。
*
旧的牡丹花床单,小学二年级他们两人的单位发的。她就说了一句想要小珠那样的小鹿床单,被岑家耀骂了一个月。
书桌绿漆剥落,桌面一尘不染。她不在这里,罗雪屏依然每周打扫房间。
铅色台灯,不锈钢闹钟,招待所退休的笨重棕色金属皮面折叠椅,小时候夹青过她的手指好几次。
唯一鲜亮的颜色,是那个眉心点着朱砂的洋娃娃,还是罗雪屏的闺蜜闵桂阿姨送她的。
这是她熟悉的一切,又像是另外一个人生活过的世界。
曾经,她觉得这个房间就是她的堡垒,坐在这里,推开窗,外面的世界藏着吃人的怪物。现在只觉得这里像座地牢。
“妈,这种日子,你就没想过离婚吗?”
罗雪屏叹了口气,“以前你爸是单位领导,离了婚我也不好过,也怕你被人欺负。后来也过习惯了,再说一把年纪离婚让人笑话,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你爸话是难听,但他说的那个事儿你还是要抓紧。”
“与其嫁个不好的男人,还不如自己过。”
岑滢拿起洋娃娃,模具做出的卷发服服帖帖,大眼睛天真又空洞。她拉开衣柜门,把洋娃娃放进去,转过身来:“妈,你有没有想过,过另外一种生活?”
罗雪屏又叹口气,“我都这把年纪了……熬到你爸死了,日子就好了。”
岑滢无法共情这种逻辑:“他吃得好睡得好,你要熬到什么时候?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忍受什么,更不需要你养,你委屈一辈子,不想过一过好日子是什么感觉吗?”
“都是这么熬的……”
罗雪屏的口气简直让岑滢绝望。
“女儿模仿着妈妈的一生,如果不是……”岑滢不忍心说出来,如果不是当年意气离开DS,她现在或许也过着罗雪屏的人生。“妈,你希望我和你一样吗?”
“当然不希望。”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改变?”
“离开你爸吗?他一把年纪,什么都不会,一个人怪可怜的。”
岑滢觉得她妈罗雪屏可怜,她妈罗雪屏却觉得岑家耀没有生活能力可怜。
岑滢震惊得差点以为自己丧失了最基本的善良。
这段婚姻里到底谁可怜?最可怜的人居然觉得别人可怜。
“他可怜过你吗?”
罗雪屏搓着食指上一处开裂的茧,半晌嗫嚅:“改变也是要力气的…”
又说:“我待会儿要去看你闵桂阿姨,她病了。明天是除夕了,我给她送点饺子去。”
光用嘴劝看来不行,岑滢心说,随口问:“什么病啊?”
“就腿一直疼。你和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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