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昭王寝宫。
　　整个王宫里风水最好的就是这间宫殿，当四面墙壁上的大窗打开时，凉风穿堂而过，说不出的惬意。原本每年惊蛰过后，这些窗都要打开重新养护一遍，现在却全被厚厚的黑帘遮住。
　　数十盏烛火照亮了这个被封闭的巨大寝殿，上好的木炭在精制的器皿里安静的燃烧，这屋里的温度比屋外的高上太多，人没站多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
　　封烜无声候在床边，他眼中的情绪是无比沉痛的，发红的双眼蓄满了泪水。昭国新晋的股肱之臣们则守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也是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仿佛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人不是新太子的爹，而是他们的亲爹。
　　宫人们则是候在更远的地方，随时准备应召。
　　封烜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君王，面上分毫破绽也不露，心里却不声色的翻腾着。最初的狂喜已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未来的筹划，登基之后如何治理这个偌大的国家，如何处理新旧权臣的关系，以及什么人得留什么人得去……这些都得在权力更替后当机立断。他想用雷霆霹雳的手段斩断昭国腐朽已久的根系。
　　寝宫外大门的开合声响起，拉回了封烜的思路。任凭登基后的事再多，眼下要应对的是那个难缠的老女人。
　　床上的昭王被惊动，挣扎着要坐起来。封烜和老内侍只得一起搀扶着君上坐起。
　　当寝宫大门响起时，封烜分明的看见眼前君王那双被病痛折磨而暗淡多日的双眸，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此刻朝臣连同宫人齐齐回头向寝殿门口看去。
　　环佩叮咚作响，一位盛装打扮身姿窈窕的美妇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此妇人竟在君王重病之时做如此张扬的打扮。
　　美妇无视众人落在她身上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她一步一步往寝殿内走，走得很慢，头上的珠翠和身上的环佩随着主人的步伐节奏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都是上等的好货。
　　白鹞出现的刹那间，封烜胸腔里重如擂鼓。这是最后一步棋，今日若能圆满落子，从今以后他就是别人再不能撼动的储君，就是未来的昭国之主了。
　　挣脱束缚、宏图霸业，唾手可得。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美妇越过宫人和朝臣们，越往里走面上悲戚之色越重，最终她轻轻跪伏在昭王的床边，伸出双手握住了昭王颤抖着伸来的手，轻声唤道：“二郎，我来了。”
　　昭王泪如雨下。
　　封烜和老内侍识相的退避到一边，宫人和朝臣们也纷纷低下头。
　　此时昭王已不复往日君主的模样，颤声说道：“阿鹞，你还是那么好看，我却已经老了。”
　　瑶夫人噙着泪，用脸颊蹭着昭王的手背。
　　一滴清泪低落在君王粗糙的手背上。这泪水仿佛是滚烫的，烫的手背都轻颤，一路烫到了心里。
　　“阿鹞才不管什么规矩，就是想扮得漂漂亮亮的来见我的二郎。”这样任性话语，是一个能得偏爱的才敢有的口气。
　　“我知，我知，我的阿鹞就是这样的女郎，这么多年寡人爱的、念的，就是这样的你。”昭王颤抖着手去抚摸瑶夫人头上的珠翠，眼眶发红地说道，“这些都是年轻时我送你的。还记得当年的你总说珠翠纷扰戴着麻烦，总也不戴，我以为你早就将这些都送与旁人，如今你都戴上了。戴着好，戴着好，我喜欢看。”
　　瑶夫人悲泣之声中有着埋怨：“每每想扔却又不忍，怨恨了一辈子，到底……到底也没舍得。”
　　病榻上久别重逢的两人泪眼朦胧，一边的老内侍觑着封烜递过来的眼色，疾步走到下面扑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道：“夫人，多年难见，如今您终得重回宫中，请受老奴一拜。”
　　说罢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接着连磕几下，咚咚咚的闷响。
　　“您是老仆了，不可如此，快起来。”
　　老内侍只是痛心疾首的陈词：“君上为国事所累不得不将儿女情放置多年，这二十年来殚精竭虑，终是不堪重负病倒在床。如今，夫人终于能回来了，君上多年郁结得解。老奴，感激夫人！”
　　说完，老内侍又重重磕了一下头。
　　封烜也落下泪来，跪在床边哽咽道：“时隔多年，父王、母妃终得团聚，儿臣之喜，世间言语不皆能表，唯有叩首。”
　　股肱之臣们站在外侧看着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家团聚，一些人一时间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场面立刻就被引导了起来，因为另一些人知道该如何办。
　　“恭迎瑶夫人重回中宫。”不知谁喊了一声，朝臣堆里有人便纷纷附和。
　　床榻之上的君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紧紧地握着瑶夫人的手，眼含热泪的说道：“我此生亏欠你太多，如今只想用时日无多的余生去弥补，凡你所求，我都应允。”
　　瑶夫人哽咽着摇头：“二郎不要这么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做你的妻子。”
　　这句话是一个终年日久但威力不减的咒语，击破了昭王的多年隐忍的情绪，顿时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中痛惜之情愈发浓重。
　　下面的人应景的喊了一声“国后”。在场众人均是一愣，沉默片刻后，“国后”之声此起彼伏，淹没了整个寝宫。
　　封烜仍旧跪在地上，半张脸隐藏在朝服袖子的阴影里，他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借此平复胸腔中骇人心魂的颤动。耳边嗡鸣声作响，众人高呼之声全都听不见，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成了！

　　顾一离心情沉重。
　　就在昨日，他曾经效忠的主子瑶夫人正式入主了后宫，恢复多年前的荣耀和地位，圆了多年来的念想。当晚，瑶夫人在寝殿彻夜陪伴君王，太子烜也陪同在侧。
　　外人看来，昨天这一晚是久别重逢的一家三口重温旧情的温馨时刻。只有他知道，自家公子在寝殿一定待得很不自在。于是他带着“处理政务”的消息候在寝宫外，在临近子时的时将公子解救了出来。
　　一夜过去，在整个王宫仍旧沉浸在破晓前的黑夜时，他被瑶夫人的贴身婢女摇醒，带去了昭王的寝宫。
　　整个过程非常隐秘，路上甚至都没有点灯，完全是摸黑前进。这个侍女像是提前做过功课，特别了解夜间侍卫的巡逻路线，带着他专门避开各种侍卫，此情此景顾一离不由得暗自心惊。
　　等到了寝殿，里面值夜的内侍官也被这个侍女打发着离开了一小会儿，趁着这个空档，顾一离在君王的寝殿中见到了白鹞。
　　白鹞已经卸掉了精致的妆容和珠翠华服，蜷着腿侧靠厅堂正中的卧榻上。她从天未亮时就已经在府内收拾打扮，现在已将近第二天清晨，看起来没有一点疲惫之色，眉目之间尽是心满意足。顾一离刚一进去便愣了一下，他虽然未进过昭王寝殿，但也大概知道这个位置应是君王和王后才能坐的地方。
　　“过来。”
　　顾一离听话的走过去，余光瞥见内间已陷入沉睡的君王。
　　白鹞：“自从你陪着烜儿来昭国，咱们主仆已经有五年多没见了。这些年你一直帮我看着烜儿，传递消息也很及时，你做的很好。”
　　顾一离谦卑的跪下：“能为主人效力是我毕生的荣幸。”
　　话锋一转，白鹞面色冷下来：“但是近一年，我发现这个孩子对我的回应变得越发迟钝，怎么回事？”
　　顾一离心尖一跳，暗道终于是来了。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只是不知此时此地是否能讲，他瞥了一眼内间寝殿。
　　白鹞看出了顾一离的顾虑，有些不耐：“你只管放心说，里面的已经被我封了穴道睡死了。”
　　一时间顾一离心里有些发凉，曾经他看着主人为昭王肝肠寸断不顾一切，现在的她居然能对病重的旧爱下狠手，当真时光无情物是人非。
　　顾一离面上无变化，只是以更谦卑的姿态说道：“越到后面局势越发紧张，您也知道那些世族肯定是不会乖乖就范，公子为了完成您的嘱咐将这些老世族连根拔起，筹划了很多，花费了不少精力。近一年没有哪次能在子时前入睡的，还落下了个头疼的毛病。最终不负所托，在您来之前将那些世族都收拾干净了。”
　　“那就好，幸而他身边有你看着，我也能放心些。”白鹞面色稍缓，轻哼一声，“之前我一直觉得可以靠这个孩子垂帘听政，但现在看来他好像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公子一直在遵循您的吩咐办事，毫无二心，这点您可以放心。”
　　“但愿吧。孩子毕竟大了，翅膀也硬了，强留只怕也留不住。与其寄希望于男人，不如靠自己，这个道理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明白了。”
　　顾一离不动声色的表态：“但凡主人有新的需求只管吩咐便是，属下万死不辞。”
　　“行了。”白鹞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表忠心。之后又陆陆续续地问了些问题，大都是在问她之前吩咐的一些任务，以及封烜的表现。顾一离拿捏着分寸一一作答。最后，赶在天光破晓前让侍女将顾一离带回了东宫。
　　此时此刻，他窝着一肚子的心事，迎着东方破晓的朝霞，驭马车往封府的方向驶去。车内坐着的是自家的公子，也就是新任太子封烜。
　　顾一离原本以为以现在的形式，公子这两天一定是候在昭王和瑶夫人的身边，再不济也是待在东宫处理公务，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在这样关键的时候选择回封府。
　　不过这是公子的决定，公子向来没失过手，他便不会去质疑。
　　两人赶在早市开张之前到了封府。
　　自从封烜和瑶夫人先后进宫，封府的家仆们有大半都被带进王宫，府内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眼前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看门家仆，远远看见车马过来的，赶紧迎出来。
　　因为公子大清早突至，仆从们也没什么准备，手忙脚乱的迎着公子进了房门，老家仆要去吩咐厨房做饭，被摆手制止。
　　就这样直到公子换了一身普通士子的装扮，刚出房门时，迎面遇上急匆匆赶来的雨芙。
　　雨芙，云菡、还有从胡和鲁城带回来的六人以及宝力德，都被他留在了封府。
　　亦鸢当时搬到宁安巷，宝力德本来都打包好了自己的小行李也要跟过去住，公子硬是没同意。最后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宝力德人就留在封府里，每隔两天去宁安巷向亦鸢请教习武。宝力德既然留在封府了，就得有人照顾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云菡从胡和鲁城起就一直照顾他，自然而然云菡也被留下来了。
　　胡和鲁城的六人留在府内，专门开辟了一个隐蔽处供他们继续修习术法，以便助力后续的任务。最后公子烜衡量了一阵，将雨芙也留了下来。
　　公子摆手示意她不用服侍，可雨芙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顺从地退开。她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公子，几欲张口说话。
　　封烜看到了，也猜到雨芙想问什么，可现在的他没有心情搭理一个小婢女。他只当没看见，大步越过雨芙几步走远了。
　　雨芙急了，想追上去，被顾一离一把拦住。
　　“顾叔，我……”雨芙红着眼睛央求着。
　　顾一离安抚着面前的小丫头：“公子现在很忙，你先回去。”
　　雨芙挣扎着，声音在焦急的情绪下变得尖锐：“可是我姐姐……”
　　“嘘！”顾一离立刻垮下了脸，那一刻雨芙被吓住了，她呆愣愣的看着顾一离。
　　顾叔从没有给过她脸色，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用这样的表情看她，这是下人犯了重大错误才会有的冷酷表情。
　　见雨芙终于是被唬住了，顾一离转而用平和的声音说出了下面一番话。
　　“你姐姐没事，公子有他的安排。你若为雪荷好，就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公子。“
　　雨芙噙着泪，用着哭腔说道：“可是我怎么听人说姐姐这几天就要跟着废太子离开都城了。”
　　顾一离眼神冷了下来：“没事不要随便打听。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帮公子打理好这间院子，其他的什么都别问。你姐姐总会平安回来的，耐心等着。”
　　说完扔下雨芙追着公子烜去了。
　　雨芙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有人经过时才如梦初醒，她揉揉发红的眼睛，失魂落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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