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临近午时，上午的比武行将结束，江夜招手引来一个侍从，交代了两句，遂又把视线放在了擂台上。
　　随后他抬手拂了下耳朵，远在松周海的贺枝的传讯便传了进来：“方神？方神殿下你在吗？”
　　“……”江夜无言以对片刻，然后说，“你说。”
　　如今贺枝住的是松周海渔老翁的屋舍。他和松周海的老翁也仅有几面之缘，之所以承下他的房子，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懒得再建一座房屋，一方面是渔老翁自钟乐被处死后就销声匿迹了，房舍留着也是空，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广袤无垠的松周海，再也找不到别的一处适宜居人了。
　　此时贺枝正靠在岛屿上树下的摇椅里，活脱脱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当然他早就过了五十岁——一面吃着北冥特产，一面说：“这几年北冥很老实，一点异动也没有，无忧树下的结界我也差不多布好了，只要有人靠近无忧树，我第一时间就能够感觉到。方神殿下，我何时能回东境，这里的冬天是真的要冻死人。”
　　江夜起身要下阶，说：“你在北冥过的不是挺好的。”
　　江夜此话属实。
　　渔老翁在松周海一带也算有名，所以贺枝去那里住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开了。尤其这是位东境的仙神，传闻说是来守无忧树的，那些不知这其中内情的人也不管为什么北冥的无忧树要东境的神仙来守，只当是四方的友谊，东境做的礼数，于是对贺枝很是恭敬，就差把他供作树神了。
　　这样一方面给贺枝带来不少好处，比如他一介药师，在东境诸神之中其实并不有名，但是北冥的人对他却极好，送来的吃食和用具都是一等一的，另一方面，也为他带去了许多困扰——他毕竟是个药师，终究不是树神，他会治病救人，但是凡人求赦罪求姻缘，他就委实多不了这一手了。
　　贺枝略显苦恼道：“好是好，可是北冥这边真的太冷了，而且，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北冥和东境的三界习俗与习惯差了那么多，方神殿下，我是真的很想回东境看看，就让我待上个一两年，哦不，半年也是可以的。”
　　江夜道：“你想的挺多。”
　　贺枝欲哭无泪：“方神殿下，您既然能给那么多人降福，能不能也宽赦我一面？”
　　江夜道：“怎么？你如今这是思乡情切？”
　　贺枝道：“是啊，我东境药师做得好好的，北冥树神算是怎么一回事。”
　　江夜行步间一歪头，略显无奈道：“无法，天虞山的那些业障邪灵南华的人尚未清理干净，你要是走了，只怕是要生事。”
　　贺枝有些惊奇江夜竟然会和自己解释这么一通。天虞山的那些邪灵确实很难清除，一方面是堆积太多，怨灵始终找不好去处，一方面自然是北冥的人不多配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贺枝道：“方神殿下，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
　　江夜一挑眉，说：“是吗？”
　　贺枝道：“是的，你没察觉到吗？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夜抬眼看向离场的宋醉，说：“贺听淮，你近日话有些多，还是留在松周海潜心研药吧。”说完，抬手拂耳，另外一端贺枝急切的叫嚷声便断了。
　　殿门那边离场的人挤挤攘攘的，宋醉的身影没入其中，最终越过门栏不见了。
　　江夜收了视线。
　　他今天心情确实不多，因为他可操纵旁人的双生花马上就要成了。
　　昭武殿的这一处七楼有一处长廊，与昭武殿的其他殿宇是相连的，走这一道就不用再像其他人一样绕远路，当然这也仅仅是供给七楼居客的走廊，七楼之外的人便无法再走了。彼时江夜正走在这一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朱漆高门，门檐下青龙画栋，肃清庄重，门栏处有仙法，越过去便直接就到了昭武殿的几处正殿。
　　江夜正走着，忽然身后便有人叫住了他。
　　那人声音十分桀骜：“储君方神，可否留步？”
　　江夜闻声停步，他身后几个侍从也停了下来。他回过身，做出一副温和恭让的模样，看向了那个叫住自己的人。
　　看清来者他蹙了下眉。
　　来的人竟然是陈忘。
　　陈忘向他略做一揖，然后也不管那些对自己弯着腰的侍从，说：“一别数年，储君方神的模样我险些没认出来。”
　　这话本该是平常久别重逢的寒暄，但是从陈忘嘴里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当年给钟乐判罪时，如果不是江夜从中掺了一手，陈忘很有可能就把钟乐从断章台处救了下来。
　　不过钟乐这个人自己都认罪了，不管旁人怎么救，他没有自救的心都是无用的，遑论当时陈忘掀海而出时还险些害了许多看客，所以江夜对他并没有什么愧疚，相对而言，其实江夜挺厌恶陈忘这个人的。
　　江夜道：“没能让玄武方神认出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陈忘一笑，道：“储君方神言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今日来是有件东西想给储君方神的。”
　　江夜道：“什么？”
　　陈忘道：“我在西洲的一位友人，于药术颇有见识，她手上有一本可医治容貌的医书。我知储君方神的面容因为天劫而毁，所以特意找来，希望能有助一二。”
　　江夜虽然不知道陈忘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是陈忘那位西洲的朋友他却很想知道是谁。他道：“玄武方神在西洲也有朋友吗？”
　　陈忘道：“是。说来储君方神也可能认识她，她在西洲颇负盛名，是般夏的郡主，叫做凤朝歌。”
　　果然是她。
　　江夜心想。
　　不过好端端的陈忘给他医治容貌的书做什么？虽说几百年来有无数人为了靠拢东境方神，也献了不少医治容貌的药材与医书，可还没有哪一个是方神。尤其是这本书还是从凤兮那里得来的。
　　江夜道：“玄武方神有心了，不过我的伤是旧疾，恐怕没法医治。”
　　陈忘道：“这也是北冥与西洲的一份心意，储君方神当真不收吗？”
　　江夜抬眼示意身旁的侍从都下去，待人都走完后，方道：“北冥与西洲？玄武方神说话真是有意思。陈见欢，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冥界一事就是北冥与西洲捅出来的篓子吗，如今将这两方放在一起，你是对当年的决议有什么不满吗？”
　　陈忘嗤笑一声，如今没有旁人，他们也都是知晓真相的人，索性装也不装了，道：“我对那个决议不满，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江夜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陈忘，似乎很是赞赏他的大无畏，然后说：“怎么，难道玄武方神以为，还能用冥界这个邪术救活什么人吗？”
　　江夜意指已逝的钟乐。
　　陈忘怒道：“你！”
　　江夜道：“你给我医容貌的书，是想提醒我什么？提醒我也有无法全身而退的劫难，在自己脸上留下永远的疤痕吗？”
　　陈忘道：“原来储君方神也清楚自己脸上有疤痕，那江如故，你该清楚你当年阻挠我救无忧，亦会给自己种下恶果。”
　　江夜不以为意道：“陈见欢，你是不是有些太看得起自己了？这里是东境，你总不会以为你那幻境与探人回忆的招式还能再用吧？”
　　闻言，陈忘不怒反笑，道：“储君方神说的是。储君方神处处都高人一等，民间对方神温和淑良的传闻，看来有待修正。”
　　江夜道：“这就不用你费心了。”说完，转身越过朱门门槛，倏忽便离开了。
　　自昭武殿上午的比试结束后，江夜并没有去昭武殿其他接客的殿宇，而是径直回了禹岁宫。
　　宫内几个仙侍在没人的时候依旧照常做着她们的事情，宫内焚着迦南香，几个粟黄色褙子襦裙的仙侍端着餐盘，将膳食都一一摆放好后，行礼离开了。
　　江夜先是去了藕花池看了眼藕花的长势，旋即回到宫中，待仙侍都退完，殿内除了他就没有了旁人后，在案几前松开了自己的面具。
　　他略一拂耳，传讯给贺枝。
　　贺枝接到传讯时吓了一跳，道：“方方方……方神殿下？有什么事？”
　　江夜道：“这次的比武陈见欢和凤朝歌是一道来的，你查一查，这两人在来东境之前，都做了哪些事。”
　　贺枝道：“方神殿下，我人远在北冥，如何去查东境的事情，尤其凤朝歌还是西洲的狐妖。”
　　江夜扶额，道：“我命人去松周海替你看管几日，替职的仙官去后，你速回东境。”
　　贺枝自然是喜笑颜开，道：“好的！多谢方神！”
　　“……”江夜说，“估计也是北冥一事的残留，出不了什么乱子，办好事你就回去。”
　　贺枝也不管自己这一次回东境能待上多久，全身心地沉浸在能回到东境的愉快之中，道：“知道了，多谢方神殿下。”
　　交代完这一事，江夜便断了传讯。
　　正如宋醉所想的，江夜用膳都是自己一个人，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因为面上有烧伤所以无法与旁人一起共食，他脸上一点伤也没有，因为多年有面具护着，甚至是一点瑕疵也没有。面白，且没有黑痣，他眉眼间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五官也干净深邃，若是有一日他当真能以真容示人，这容颜便是世人口中的玉面方神了。
　　如今他坐在座屏之后，用完膳后拿起一旁的方帕拭嘴，随后拿起面具，端详了一番，方一戴好，就听见殿外有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仙侍，进屋见什么人也没有后就知道此时方神是在用膳，便跪在了屏风之后，道：“方神殿下，南华的宋仙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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