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我没躲。”
　　程默深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许珂，我说的是实话。”
　　“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他想说的其实很多。
　　想告诉许珂，九年，他用尽了力气重新朝他走来。
　　他想寻一个答案，可是后来才发现，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许珂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
　　“程默。”他站在风起的窗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还记得的吧。”
　　他说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无助。
　　“我一直都还在等你。”
　　风声在暮色里更显萧寂，程默忽然就红了眼。
　　他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离开的，只是突然之间，他们好像稍微有了点久别重逢后的轻松。

　　一晃九年过去了，P大的荣誉墙上依旧还粘贴着许珂的照片。
　　莫大的赞扬，那个高分记录保持者连照片上都不见什么笑意。
　　程默在照片墙前站了有好一会儿，直到柏青寻了过来。
　　“师兄？”
　　他小跑到他身旁，不解，“你在看什么呢？”
　　程默微微笑着，而后拿起手机指了指时间，放轻声音问:“一起吃顿午餐吗？”
　　柏青疑惑地眨了眨眼，愣愣地点头。
　　虽然学籍在P大，但程默每年在这个学校待的时间却极少，出国交流的这三年更是没回来过，所以当柏青说吃食堂的时候，程默还在背包里摸索自己的饭卡。
　　小师弟申请的课题即将结项，蒋川又到C市参加研讨会，暂时还赶不回来，指导的任务便自然落在了程默身上。
　　当时他是极其不愿意的。
　　今天一早就又被蒋川一通电话吵醒了，催着他赶紧到学校找柏青。
　　“您是真不怕我败坏您老的名声啊。”
　　程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无语。
　　蒋川倒是无所谓:“交给你，我放心。”
　　“那老师您这笔工资是打在我卡上还是您卡上呢？”程默从床上坐了起来，认真地说，“我可不干白活。”
　　“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
　　蒋川啧啧称叹，早就熟悉流程了:“反正你郦庄那边始终都是要去一趟的，带上你小师弟过去，让他见见世面嘛。”
　　程默无法拒绝。
　　他有些出神，柏青问他吃什么，而后便主动付了款。
　　“师兄，最近手头上拮据，就只能请你吃食堂了。”
　　程默暗叹他的心细，笑着说下次请他出校吃。
　　小师弟的黑框眼镜太厚，将他脸上的笑容遮了一大半，但那因笑绽出的两颗虎牙倒是长得极好，这时程默才注意到，或许是太瘦的原因，柏青的下颌线过于清晰了。
　　刚坐下，柏青就开始埋头认真吃面，速度很快，但动作却并不粗鲁。
　　程默讶异地挑了挑眉，也自顾自地喝起了碗里的黑米粥。
　　两个人相对而坐，但在用餐过程中却一句话都没搭过。
　　整个画面倒是新奇。
　　程默也是第一次遇到与他习惯相似的人。
　　“所以师兄今天应该不只是想来跟我吃一顿饭的吧？”
　　刚出食堂，柏青理了理背包，微微侧头问他，“是蒋老师让你过来的吗？”
　　“听说你要发权威期刊了？准备得怎么样？”
　　程默与他并肩走着，这时候他才发现，小师弟竟然比他高了许多。
　　听他提起，柏青忽然就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低头的瞬间脸上微微泛红。
　　“差不多了吧。”柏青说话很慢，“思路是清楚了，就是需要点实地考察的数据分析，正打算请假去A市。”
　　“你不用谦虚，蒋老师给我看过你的项目申报书，我觉得是极好的。”这般不吝啬的夸奖让他更不好意思了，程默也笑了，“离你结项好像没剩多少时间了，其实正好，我最近也有事去A市，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
　　《罪赎》的故事发展以A市为背景，当初程默到A市实地考察，偶然到过A市一个叫做郦庄的小县城，在那里呆了一阵子。
　　去A市实拍，也是程默要求的。
　　《罪赎》中发生在A大的片段主要是回忆中男主宴一与陈沐在大学时候所遇到的杀人事件，这起案子跟两个人无关，可死者却是他们共同的最好的朋友。
　　第一个拍摄地最终定在了A大，剧组订的酒店离A大有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不算太远，酒店是投资人的，也因此给剧组省下了一笔开销，条件就是送了一个楚潇潇过来。
　　“程默老师呢？”
　　刚下车，楚潇潇在酒店大堂找了一圈后，就拉着叶西泽问，“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他。”
　　“别拉拉扯扯的。”
　　叶西泽轻啧了一声，避嫌似的拍开她的手，一脸的不高兴，“我可不想跟着你上热搜。”
　　“明白明白。”
　　楚潇潇双手一摊，嬉笑道，“所以，我偶像在哪儿呢？”
　　“他晚点到。”
　　叶西泽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四周扫了一圈，好一会儿后又低声说，“说好了的，不能太明显了。”
　　得到有用的信息，楚潇潇脸上的热情就散了。
　　“知道了。”她摆了摆手，拉着行李箱，表情逐渐也有些不耐烦，“啰嗦。”
　　这变脸跟变戏法似的。
　　叶西泽扶额，一闭上眼，黑眼圈就更明显了。
　　“叶西泽。”
　　许珂是跟着剧组前后脚到的酒店，刚一进大厅，便看到了站在中心的人。
　　他取下了墨镜，然后再次扯高了口罩，脚下的步子也开始加快了。
　　“他呢？”
　　虽然有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里却藏不住急切。
　　叶西泽觉得更加无语了。
　　“我是他监护人吗？一个个的都来找我要人？”那种无名火窜得他语气都不太好了，“自己找去！”
　　许珂却无视着他的不耐烦，直接掏出手机说:“那这样，你把他微信推给我。”
　　“……”
　　“你问我要？”他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你看我像是有他微信的样子吗？我踏马只有他微博你要不要？真是闲的。”
　　边说着他边骂骂咧咧地转身往电梯口，一旁的刘正则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叶导好像是和沈医生吵架了。”刚拿着行李箱赶过来的李旭偷偷告诉他，“刚听小刘说，叶导这一路上都在给沈医生打电话，一个都没接。”
　　小刘全名叫刘正，是导演助理。
　　一早就听说叶导难相处，这又是第一次正式有合作，李旭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多年的处世之道拉拢了这么一双眼睛，因此，小刘总是给他透露一些与导演喜怒哀乐相关的事。
　　但许珂却并不关心这一点。
　　“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突然问。
　　“啥？”
　　李旭没听懂。
　　许珂用手指描了一遍手机侧斜，眯了眯眼:“导演会没有编剧的微信？谁信呢？”
　　李旭嘴角一抽。
　　到达A市的时候，郦庄正好在下雨，典型的多湿润气候，一下雨，整个小镇都是灰蒙蒙的，满是秋季的味道，长长的石板街道，几个踩水打闹的小孩。
　　细雨撒伞面，也依旧能够听到细微的雨声，更明显的是一旁的流水声。
　　程默站在溪水畔，静静地看着路过的行人，以及那些嬉戏时任由雨水打湿衣衫的孩子。
　　他觉得有趣。
　　“当心感冒喔。”
　　陌生人的温和关切让小孩们有些羞涩，似乎说了点什么，闹腾着又齐齐地跑开了。
　　“程默。”
　　从拥挤的小巷子里走来一个青年，他将手上提着小箱子侧放着，黑色的伞在狭窄的小径里被收了起来拿在手边，使得他整个人裹在蒙蒙雨中，白色的外套没有湿意，可碎发上却满是微粒的水珠。
　　见到他，程默的脸上由衷地露出了欣喜:“顾槐。”
　　顾槐的脚步加快，迎面走来时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他见到他似乎有些惊喜，像是还不敢相信一般，连同手上的力气也收了不少。
　　程默感受着他的热情，同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来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你。”手上的触感变了，顾槐的臂膀都变得结实了起来，程默有些惊讶，“你是不是壮了？好像还黑了一点。”
　　“这两年总是待在这边，A市热起来是真的天盛骄阳。”
　　顾槐哭笑不得，说着又认真打量起他来，匆匆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突然。”
　　“一个月前吧。”程默想了想，眯着眼笑得无奈，“也不突然了，三年为期，我还延迟了半个月呢。”
　　“那边的事都结束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抬手拍了拍头发上的水珠，触破的水渍瞬间陷入了发丝间。
　　程默无意间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心头便开始仔细揣摩起来。
　　“嗯，结束了。”
　　程默轻声回答，语气放松，“所以，也该回家了。”
　　顾槐笑了。
　　“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闻言，程默有片刻怔愣。
　　两人一同往街巷外走着，慢慢地，细雨开始慢慢停了。
　　那还是三年前，他同顾槐偶然提及的原因。
　　本是拿沈曦劝他的话敷衍应付一句，可顾槐上心了。
　　“嗯。”
　　程默捏紧了伞柄，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柔和，“毕竟，也想了这么多年了。”
　　“真好。”
　　顾槐突然慢了半步，语气欣慰，程默听得发笑，但也没说什么。
　　两人走过了溪流上的短桥，水面上渐渐消失了细小的波纹。
　　雨停了。
　　“其实这次来找你，是有点事想找你帮忙的。”程默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然后才继续说，“毕竟你在郦庄待的日子比我要久许多。”
　　顾槐疑惑地偏了偏脑袋。
　　已是白露时节，空气中雨水的湿润味道里弥漫着桂花的淡香。
　　程默鼻子微动，而后忽然猛吸了一口气。
　　“这边是比较典型的多民族混居，我师弟最近一直在研究这边的族源问题，少不得要与本地人打交道，他又是一个外来人，恐怕会被排斥。”
　　桂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冲刺着鼻腔，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揉发痒的鼻子。
　　程默的顾虑并非是多余的，郦庄这边的人敏感，当初他到A市附近考察，只偶尔途径郦庄好奇地问了几个问题便遇诸多不顺。
　　“所以我想让他先跟着你在这边走走，混个脸熟，让当地人对他有个初印象，也便后期工作的顺利进行。”
　　顾槐理解他的担忧，就连他都是花了大半年才跟当地人熟络起来。
　　“这个当然是没问题的。”他不假思索地直接应了下来，“你把我联系方式给他就好，到时候让他到了打我电话，我出来接他。”
　　“他已经在省城了，大概明天早上吧，我让他联系你。”说着，程默补充道，“你放心吧，我这个师弟乖着呢，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你带的人，我放心。”顾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玩笑的口吻。
　　程默再次瞥见了那枚戒指。
　　左手无名指上，这么近的距离才能看得清戒指上有淡淡的纹路。
　　“你结婚了？”他还是没忍住问道。
　　简单直接，给顾槐问懵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程默可不像是会关心别人私生活的人。
　　被这么反问，程默无奈地叹了一声，而后缓慢地点了点下巴，视线在肩上那只手上点了点。
　　“那你倒是藏着点啊。”
　　那枚银戒是很单调的素圈，可程默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应该是定制版的婚戒。
　　被这么一提醒，顾槐也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他抬了抬戴着戒指的左手，也没刻意藏着，“考上研究生那段时间结的，就简单领了证，没办婚礼。”
　　瘦细的手指多了一个银戒的修饰，显得他的指节更加修长。
　　“本来想跟你说的，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顾槐着实是低调了。
　　“想不到啊顾槐，你竟然会英年早婚。”
　　程默罕见地打趣着，可确实真的为他感到高兴。
　　“只是恰好，遇到了那个让我想定下来的人。”
　　顾槐不再是曾经那个容易害羞脸红的上年，此时此刻，提及他的婚姻，程默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幸福感。
　　真好。
　　“等时间空下来了，一起吃顿饭吧。”他突然说。
　　“当然。”
　　顾槐欣喜地答应了。
　　沿着这条路，他们一直走着，顾槐与他讲述着他在郦庄的事，有趣的、平常的，都有，那种话家常的感觉，让程默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顾槐似乎也变了。
　　“所以，你见到许珂了吗？”
　　直到离开的时候，顾槐才这样问他。
　　“嗯，见到了。”
　　顾槐开心地笑了。
　　是那种极其真心的开心。
　　“程默。”他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你们俩，都能好好的。”
　　那种隔着不知名情绪的安抚，让程默也开始有了实质的感觉。
　　“会好的。”
　　程默再次将伞撑开，“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年，他也就只有这点心愿了。
　　再怎样，老天爷也不会这么狠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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