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作者:江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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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擦



      捞尸不属于王师的本职。

      洪水给这座城带来的颠覆性灾难,超过所有人的想象。从上往下俯瞰,涿鹿城看不到任何沟壑痕迹,水面将所有区域连成了一大片汤池,偶尔凸出的鼓包,像池中的礁石,或高耸或平缓,成为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的落脚之处。

      这些人是齐魏大战的幸存者,躲过了人祸,没能逃脱天灾。毁天灭地的洪水降临人间,带来的磨难令每一个人战栗恐惧。男女老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像成群的鹌鹑一样密密麻麻挤在高地上。他们吃一切能吃的填肚子,烧一切能烧的木头取暖,但每当夜幕降临,还是会有人身体变冷,被扔进水里。

      水下埋着不复存在的家园,水上飘着一具具尸体。

      王城寂静无声,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现实冰冷而残酷。

      船随便转一圈,就能捞上来一堆。孙副将这些天碰到无数具。他一般都不捞,站在船头甚至懒得多给眼神。尸体捞了没地方放,也没木头去烧,白费力气最后还是得扔回水里。将军带人在河道口疏通大坝,他的首要职责是与各方取得联系。

      每天都有人被派出去,却很少有人能带回有用的消息。

      洪水断绝了一切联系,来得猝不及防。王师星罗棋布,以涿鹿城为中心,分散于齐国各处要地。船只传信过于缓慢,各处情况仍旧一无所知。他们已经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力,这是令人不安的。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监视兰溪寺看上去像死马当活马医。

      孙副将知道,将军不想让贵人们死,或者说,他认为他们姓阮,终归不会像十万王师一样,被朝廷无情放弃。只要他们还有一丝价值,就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换取回朝的丝毫可能性。但那一天似乎太漫长了,洪水没有退却征兆。大家集体困死在这座空城里,也不一定能等得到救援来临的时刻。

      有什么比无望的等待更让人绝望呢?

      船每次抵达,透过杂草野树,望见破庙灰白的影。天地静得只剩下风声。孙副将都有种扔火把烧山的冲动。他立在船头,望着被水流冲到山崖处的尸体,想象漫天大火,贵人们惊慌失措,身上嗞哇嗞哇冒青烟,成群结队跳进水里。

      那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统领,又有人来了。”士兵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孙副将回过神,发现栈道上掠过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身高与瑞王爷差不多,气态却更稳一些。他步子敏捷,下山行至岸边,望着水中景象,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查看泊在湿草里的尸体,验那些人是否还有活息。

      他的反应倒比瑞王爷镇定。

      “不用验了,都死了。”

      孙副将多看了那人一眼,出声提醒道:“没看见都泡鼓了吗。”

      洛云桢注意到水中的木船,以及船上握剑的人。

      孙副将远远打量洛云桢,见他相貌周正,一身公子哥气度,不像官吏,也不像杂役。自到涿鹿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类似家养的清客名流,却又关系亲近,问道:“你是公主的人,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洛。”洛云桢在水草丛抬眸。

      “哦,你就是……”孙副将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陷入了思考。洛字牵系到许多不美好的联想。他曾在长安待过,对豪门望族了解不多。可洛家十分出名,风光一时,宅门旧事人尽皆知,加上洛随文被五马分尸的消息和王师留驻的旨意一天到达涿鹿,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那个洛家流落在外的野种。”

      孙副将斜眼瞟着洛云桢,思考了半天,把自己耳闻的消息串上号:“死刑犯,被公主从天牢捞出,保下一条命。你倒是比你那个不可一世的二叔有手段。”他对洛随文没有好印象,对乱臣贼子更加嗤之以鼻。

      两人之间隔着三四个死人。

      风把水波送过来,水草里的尸体微微摆动着。

      洛云桢手是湿的,味道不太好闻。

      “统领消息倒灵通。”他心平气和道。

      孙副将拄着剑,视线越过洛云桢头顶,延伸往上。一只惨白的飞鸟划破天际线,惨叫一声,变成小点消失了。残破的兰溪寺坐落于沙枣树后,墙垣倒塌,菩萨横卧,一派萧条景象。这里曾经香火鼎盛。

      “不灵通,”孙副将拔出剑,铮的一声,水面掠过白光。他凝视剑刃锋利的弧度,眼神骤冷,“我只是没想到,太后胆识过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养出的公主,竟是个声色犬马的败类。”

      洛云桢折下苇叶擦手,道:“统领还是放尊重些为好。”

      孙副将剑尖抵在船头,轻轻靠上去,木头便显现出一道凹痕。左手握剑,手小臂压在膝盖上,他上身微微前倾,盯着洛云桢嗤笑道:“我骂你,骂你二叔,都没分辩。怎么到公主,便一句编排都经不起了。难不成公主驯马有一套,驯人也有一套?”

      他进攻的姿态,无形之中造成了压迫感。久经沙场的人身上总带着盛人杀气。洛云桢却安之若素,擦手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没有抬头,道:“统领话说的这么难听,明日还要来赔罪,何必呢。”

      赔罪?

      孙副将摩挲剑柄,咂摸这两个有趣的字眼:“你是说我给你赔罪?”

      洛云桢:“当然是给殿下赔罪。”

      孙副将环顾左右,见大家都笑了,把稀奇说法当笑话,认真听个乐:“说说看,这大水漫灌的,她打算治我个什么罪?”

      “殿下不会治你的罪。”

      “哦,难不成她等着我主动伏法,上山负荆请罪?”

      “兴许。”

      “哈哈哈……”孙副将大笑,船一颤一颤的。他扬手示意下属把船开近,好看清洛云桢带了什么,如此狂妄的底气在哪。他眯起眼睛,发现他手中空空如也,连个尚方宝剑也没有。事情可笑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孙副将笑着反问:“若我不但不上认罪,还送一堆尸体上山,陪你们一块睡,殿下打算将我怎样?”

      “你不会这么做的。”洛云桢不假思索。

      “你想说,人在做,天在看?”

      “那倒没有。”

      “请问洛公子信心从何而来?”

      “从林将军,”洛云桢知道孙副将桀骜不驯,从始至终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什么都做得出来。尸体肯定不全是自行飘过来的。瑞王爷受到惊吓,刚好孙副将的船就停在这,看起来巧,其实预示着许多危机。涿鹿城的压力已经到顶,每个人的信念都摇摇欲坠,一旦崩塌,兰溪寺便会成为泄愤焦点。

      王师本不该忍饥挨饿,遭受这些苦难,如果他们带来回朝圣旨的话。

      理智在怨恨面前不堪一击。

      一旦摩擦爆发,所有怒火都会落到使臣头上,即使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去姑苏相应事宜尚未安排妥当,暂时走不了。要是起了冲突,局势一乱,大家便会落入被动,危险重重。所以他们现在绝对不能垮,至少表面上不能。

      “因为林将军明日有求于殿下。”

      洛云桢拔下一根芦苇杆,在泥地里划了条分界线。水波涌上来,贴近那条线,却无法触及,他盯着泥线,目光含着些许慈悲,波澜不惊道:“统领把场面搞得如此难看,到时候还要将军亲自出面,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

      孙副将:“笑话!”

      “将军命统领接应我们,护送至兰溪寺,我们知恩图报。只是我想统领大概是弄错了什么,所以才阳奉阴违,屡次出言不逊,”洛云桢抬眼直视他,定然道:“所以提醒一句,现在是你们的性命捏在殿下手里。”

      孙副将手背骨骼暴起,脸上笑意褪去,“你说什么?”

      双方遥遥对峙。

      军人与生俱来的杀气蔓延过来,洛云桢纹丝不动。

      洛云桢注视孙副将几欲暴起的剑,眼底充满戏谑,轻声道:“将军日日忙着救灾,想必忘记了,灾后才是生死劫。王师不习水性,如今七零八落,与涿鹿断绝联系。洪水一退,饥寒交迫,能挨过饿死冻死,又会怎样被姜氏旧部、土匪、强盗、亡国遗民、浑水摸鱼之辈生吞活剥,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没有兵的将领又会落到什么境地?”洛云桢折断芦苇杆,随手撂在地上,道:“长安的罪诏下来,自刎都算有脸面的死法。比起送尸体吓唬人,思考生死存亡的大难题,更有意义,不是吗?”

      这些天洪水虽没有退,但也没有继续涨高。

      大坝疏通之后情况会好起来。

      有人走一步看一步,有人走一步算计十步。长安城里无休无止的勾心斗角,像是只长满触须的怪物,没有人能逃脱怪物的操弄。即使远在千里,那些千丝万缕勾连的利害关系,也会牵动大网,将他们活活勒死。王师从来没有错,他们背井离乡,占领着别人世代生存的国土,忍受着活人和怨鬼的咒骂,却落到如此下场。

      孙副将咬着牙,恨得每一寸血都在烧,烧得双眼通红。失控的剑尖疯狂抖动,几乎错手削断船头。他知道洛云桢说的是真的。

      林将军也知道。

      可怕的灾难还没有真正来临。他们夜不能寐,殚精竭虑,所恐惧的未来,与洛云桢描绘的一模一样。孙副将了解将军,有些事情他不会做。当束手就擒和揭竿而起成为最终抉择的宿命时,王师的悲惨结局就已经注定。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延缓那个结局的到来。他们讨论过所有能破局的关键,每一种都不容乐观。

      而在这些关键中,兰溪寺一直被排除在外。

      孙副将额头上的青筋暴跳,压着滔天怒火,尽量把一句问话说完整:“你是说,永宁公主有办法?”

      “兴许,”洛云桢话锋一转,“这取决于林将军。”

      孙副将冷笑:“有办法你们还睡在破庙里天天吃菜苔?”

      洛云桢并没有趁热打铁:“信不信由你。”

      他转身,离开水岸,什么话都不再多说。

      “你算什么东西!” 孙副将审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激起强烈反感,他压根不相信,一时火冒三丈,指着那个背影破口大骂:“你是谁的男宠,公主,还是瑞王爷?还是叔侄俩你全包了?”

      剑凌空飞出,白虹贯日,贴着袍摆插进沙土中。

      洛云桢僵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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