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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尘归尘
傅云疏落在冥府时,阎罗正心事重重地沿忘川踱步,全然没了素日里工作狂的模样,一会儿愣神,一会儿自言自语。傅云疏站在他面前时,他都尚未反应过来。
阎罗一头撞上傅云疏,愣了片刻,惊声道:“尊上?!”
傅云疏面若冰霜,不应声,抬起手来重重在阎罗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掌力气不小,直把阎罗甩了个趔趄,眼前一黑捂着脸半晌没缓过神来。眩晕中,只听傅云疏道:“阎罗,你在我手下多年,我从未对你动过手。这一掌,你应当知是为何。”
从前傅云疏以冷漠严苛著称,对待下属实在算不上和蔼,对待司职出了纰漏的下属更是铁面无情,但他却极少动手。
这世上的大多事情,都不值得他动手,他在仙界所树立的威严也从来不是因为暴力。阎罗是个聪明人,已了然于胸,于是跪倒在地,说道:“我对不起阿离,你即使杀我泄愤也无妨,但仙界不能没有你。二者相权,只能如此。”
傅云疏漠然道:“阿离若死,我绝不独活。”
阎罗惊愕不已,许久才道:“从前你不会说这种话,尊上。”
“莫要再如此唤我了。”傅云疏道,“这天下没有离了谁就崩塌的道理。”
傅云疏将断魂箫扔还给了阎罗:“你也是糊涂了,这种伎俩也跟阿离一起来糊弄我。”
阎罗默默把箫收起来,脸色甚是难看:“阿离…他人呢?”
“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我死了,便无人再护着他了。”傅云疏立于忘川波影里,望向不远处人影幢幢的奈何桥,“思来想去,若让他继续转世做人,再不要与仙界沾上关系便好了。”
“那如何可能。”阎罗叹息,“你忘记谢必安的事了么,倘若鬼煞之力在人间重现,其后果要比现在更难以收场。”
“是我错了。”傅云疏轻声道。
“什么?”阎罗没有听清。
傅云疏没有重复,他这一生未对谁服过软,道过歉。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让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重离出现在自己身边,是他做过最不可理喻的错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念之差,早就这一连串沾着血的错误。
傅云疏沉吟道:“古来为仙者,常有贬斥为人,以元神化魂入轮回。重离亦有元神,倒不是全然不成。”
“可是他的元神终究与常人不同。”阎罗道。
重离的鬼煞之力附着在元神之上,浑然一体。鬼煞之力,说简单些便是世间最凶恶之灵魂凝聚之力,属于无间地狱的深渊里,无法打破,消散不去。
五百年前他破罐子破摔时,傅云疏也没有办法让他成为正常人,故而才会以七颗逆鳞掩盖之。
傅云疏仿佛心里早有计划,他抬手轻点眉心,一道浅蓝的光弧溢出,渐聚集成一颗流光溢彩的灵丹,以竖条浅丝联系着灵台。他的元神,比起寻常人要大一些,但色彩只明了一阵,便浅淡了下去。
元神褪色是仙将羽化的征兆之一,死者元神则完全退化为浅灰,随呼吸停止而崩析消散。
阎罗瞧见,五味杂陈,只连连叹息。傅云疏却道:“叹什么气,生死有命,你若拿出来瞧瞧,说不定也快不久矣。”
阎罗扯着嘴勉强一笑:“你这是要做什么?”
“反正也留不久了,不如在能用之时多做些有用之事。”傅云疏瞥着他,“不过在此之前,你不要去找重离。你害死他,与害死我无异。”
阎罗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欲追问时傅云疏已经大步离去。半日后,他折返回来,径直去了阎罗殿,还带着重离——躺在仙鹤背上被遥遥驼来人事不省的重离。
阎罗一看便知他是中了断魂箫的效用,便明白了七八分,直呼后悔。本以为傅云疏伤重萎靡,或可剑走偏锋,谁知老狐狸还是那个老狐狸,奸诈的让人防不胜防。
除此之外,傅云疏还带了一个人来。阎罗瞧见跟随在他身边的范少玄时呆愣了许久,险些以为被一巴掌打出了老花眼。
范少玄与傅云疏穿着一模一样,长相相同却也迥然不同。他有墨色的发,夜空般的双眸,脸色不及傅云疏一半苍白,除却灵力低微,与寻常仙人没有任何差异。
“许久不见了,阎罗。”范少玄笑道。
阎罗拉着他恨不得从里到外打量个干净,范少玄也让他拉扯,到看个清楚后,阎罗才道:“他竟将你保护的这么好。”
之前重离还是白无常时,傅云疏看不得范少玄和他你来我往的戏码,斩断了大半与范少玄的联系。即使后来合为一体,范少玄也从未消失过,只是如影子一般沉睡在他身体的一角。
但毕竟同在一体,范少玄有傅云疏的部分修为,些许魂灵。按理说,在神界受伤时,他不可能会毫发无伤。而阎罗看了又看,却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伤痕。
大抵是傅云疏护住了范少玄的一缕灵气,范少玄醒来时,他记得神界的一切,便也十分纳罕自己却毫无遭受波及。
“你自由了。”傅云疏对他说,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缕神思联系,范少玄便无从知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正欲再问问,傅云疏的声音忽然传来:“怎么,还要给你俩沏壶茶好生叙叙旧?”
阎罗小跑过去,他正在仙鹤旁凝视着沉睡的重离:“我陪不了阿离一生,范少玄可以,有何大惊小怪的。”
在傅云疏手下这么多年,该有的敏感程度阎罗一点不缺。傅云疏不知是提前准备还是未卜先知,他保护范少玄,就是在保护他和重离的最后一丝可能性。他伤势回天乏术,不乏有这一部分的原因。阎罗说道:“尊上,我何时能像你一般足够未雨绸缪?”
傅云疏睨他一眼,轻轻抚摸着重离的脸颊:“这样不好么。”
“你什么时候变成情种了。”阎罗恼道,“我已不认识你了。”
傅云疏若是从前听到这话必会生气,如今却只想笑:“倒也不全为了感情。一个人连轴转太久,也总是会累的。”
“范少玄带走了你最后的灵力,你还能不能捱过三天,你就这么不想活了吗?”阎罗气得跺脚。他看不懂傅云疏的变化,真的看不懂。
“不是不想活,只是不愿这般活。”傅云疏驱散了阎罗殿里所有人,寂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引出重离的元神,静静端详了片刻。
浅蓝龙鳞已经包裹不住元神力的黑气,虚浮围绕在元神旁。傅云疏凝神,扔出了一把冰晶。
阎罗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冰晶就将龙鳞刺破碎裂,失去光泽后消失不见。
殿外狂风乍起,似有鬼哭狼嚎之声。树摇江翻,黑云滚滚。阎罗连念三咒,化作巨大的光罩笼在冥府之上,才堪堪压住狂风,他冲上去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范少玄拉住了他的袖子,对着他摇了摇头:“鬼煞之力若不能根除,一旦被他人利用,对仙界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可是他……”
刚想质疑一番傅云疏刺破龙鳞封禁的行为,接下来他的所作所为又让阎罗如遭雷击,当场愣在了原地。
傅云疏俯身,贴紧重离的额头。两人的元神在空中交旋,忽明忽暗。突然,一束明光投射而出,萦绕着的鬼煞之力一点点被明光牵引吸附而出,渐渐覆盖上了原本的光华万千。
傅云疏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地露出痛苦,他海蓝色清澈的瞳孔在一点点变成吞噬万物的血色,他闭上眼,紧紧抱住昏迷不醒的重离。
傅云疏觉得自己怕是中了什么邪,一辈子注定和“洒脱”二字无缘。之前他和天九说,他累了,什么都不想管了,旁人的死活与他和干。
事实证明气话总是信不得。
他想了很多天,想了很多东西。譬如重离的前程,自己的命数,天九的未来,以及……仙界的所有人。
只要鬼煞之力在世一日,重离就不得好过,仙界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所有人都以为云疏仙尊是个完美无缺的人,虽然冷漠,但却负责。
实际他有负于天下人。
傅云疏想了想,只要自己还记得这些,他可能真的洒脱不起来。
傅云疏深爱重离,却不仅仅深爱重离。一颗心很大,包裹着天下。那些曾经在意的人和土地,他终究没有办法放下。
重离若知道他要再次压制鬼煞之力一定会生气,毕竟这次是实打实要付出性命的。不过,他可能没有机会向阿离亲自道个歉了。
没关系,反正重离醒来也不会记得自己。也不会记得他曾深爱,和深爱过他的傅云疏。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见冥府上空若隐若现的光亮被逐渐吞灭,皱起的狂风和涌动不止的怪力为人津津乐道。
鬼界的异动引来了很多人,不乏有仙界高位的仙子,比如天九。
她蒙着面纱,一如从前的傅云疏,望着没有任何消息传出的阎罗殿,眼泪颗颗落下。
“是不是仙君炼丹又炸锅了?”阎罗殿外有人叽叽喳喳猜测。
过了很久很久,阎罗才孤身一人走出来,关紧大门,冲着门外看热闹的鬼群挥了挥手:“去去去,凑什么热闹。”
“哎,阎王爷,里头怎么了,噼里啪啦的。”判官崔珏提着笔问。
“有你什么事儿?”阎罗答非所问,“本君新连两个咒术,动静大了些而已。”
“什么咒术这么厉害,下属也想开开眼。”
“开你的腚眼!”阎罗骂道,“你这么闲,让你修改的仙界史如何了?”
“快成了。”崔珏笑道,“只不过给各位仙官儿的评语下官可是不敢乱写,还要请教下您。”
阎罗道:“旁人我不管,倒是咱们的云疏仙尊……他数千年来,从未有负过仙界子民。他的评语,本君亲自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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