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回到梨棠宫时，甄嬛正坐在暖阁榻上里，手里握着一沓稿纸发呆，流朱和瑾汐一旁侍立着。见我进了屋子，三人诧异之至。“浣碧，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流朱瞪圆了眼睛道，“我正求小姐快去仪元殿看看呢。小姐说，皇上若要发落你，已然发落了。无需去仪元殿看。果然小姐料的不错。”
　　“是。皇上要批奏折，无暇理我。因此训了我两句，便叫我回来了。”我轻松道。
　　“皇上就没对你说什么？”甄嬛冷然盯着我。。
　　“也说了一些，”我笑了笑，信口道，“皇上告诫奴婢，以后不许再不懂装懂！要多和小姐认真学□□上还让小姐好好教导奴婢呢。”
　　“皇上真这样说？”甄嬛柳眉轻挑，略见凉薄讥讽之色。
　　“对啊！”我一本正经，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小姐放心，奴婢才没心思整这些酸文假醋呢，奴婢更喜欢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比如学学厨艺，栽培花草。都比那些酸不溜溜的诗词强多了。”
　　“是酸文假醋吗？”她讽刺笑笑，“我看你和皇上论诗也有模有样的，倒是比我还在行呢。”
　　“怎么可能？”我笑道，“小姐通晓的诗文几车也载不满，奴婢也就知道小姐惯常念叨的几首。实在有天壤之别。”
　　她不再言语，低头看看手中纸卷，竟有嫌恶之色，顺手递给流朱，随意道：“烧了吧。”
　　“这，”流朱吃惊道，“这是皇上为小姐费心抄录的。小姐怎么说烧了便烧了？”
　　“沾了墨迹，不干净了。不干净的东西，我不要。”她冷冷。
　　流朱似有所悟。我亦有些愧然——或许，那卷梅花诗录，除了多余的墨渍，还有其他不洁。只是，她对皇帝的心便洁净无尘么？
　　如陵容所言，未出三日，淳常在果然侍寝了，为此与她同宫居住的史美人也沾了点光。两人同时被晋封为贵人，史美人得号“康”。方淳意侍寝了，越发得意烂漫，在一次给皇后请安的早会上，请求皇后恩准她搬到棠梨宫来住。皇后问她理由，她一脸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说与甄姐姐投缘，且她和甄姐姐同届入选，家世相当，别人再没她适合与甄姐姐做姐妹了。皇后又问甄嬛的意思，甄嬛也开心得不得了，连声答应。
　　偷眼瞥了下淳常在身边的史美人，她与方淳意同宫居住有一年之久，每日同出同入。却不料今日突然被抛弃了。面色自然有些不好看，却极力忍着，只作寻常。心里悠悠一叹——虽她也还年轻貌美，终究已然失宠于帝王，自然也不招其他人喜。
　　转目又看看安陵容，只低头默默拨弄手炉而已。她的清水容颜混杂于众绮丽面孔间，并不显眼，唯细看，方品出些清韵。眉庄已然失宠，但在座中，噙了一缕淡淡笑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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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淳意新宠，入住棠梨，使棠梨宫如同锦上添花一般，恩宠越发隆重，当真叫后宫诸人妒红了眼睛。
　　很快又是一年除夕。去年的除夕，我还在保护甄嬛在倚梅园祈福，今年除夕，她已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妃。傍晚，甄嬛明妆丽服去参加除夕盛宴，晶清瑾汐，我和流朱相随。
　　路上竟然碰到了清河王！我乍然望向一身雪白狐氅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于从蜀地回来了？整个人仿佛还带着旅途的伤愁倦意，有些怏怏憔悴。他也望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讶异之色。。
　　除夕的盛宴举行在重华殿，太后皇帝，所有后妃，以及皇族亲眷都出席了。清河王成了宴会上的主角，太后命他坐到自己跟前，听他讲述这几个月巴蜀之行的见闻。我听槿汐与甄嬛说过皇家兄弟的事，清河王母妃出家，他是太后一手养大，想必也真的母子情深。
　　清河王口才不错，一路所见人文景观，都娓娓讲来，太后听的也很是入神。只不过，并非所有后妃诸人都爱听这些，大多数后妃们惯了勾心斗角，哪有心思理会这等文人骚客儿的情怀？一个个都摇着帕子，直打哈欠，听起来好像清河王口中讲述的‘少陵花溪，武侯柏祠，峥嵘剑阁，通天蜀道’便如这桌子上一道道素日吃惯了的山珍海味一样腻人。清河王只视而不见，依旧专心讲述途中见闻。正在讲着，忽见甄嬛站起身向玄凌走去，玄凌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向玄清道：“你方才讲述旅途风光，一直向甄婕妤这边瞧，甄婕妤也听的入神。既如此，朕叫她坐的近些。你再讲一遍可好？”
　　我一直垂着头，此刻讶异抬头望向清河王，只见他面有尴尬之色，谦然道：“皇兄有命，臣弟不敢吝言。”
　　甄嬛识趣，连忙挥了挥手：“王爷无需重复，接着讲就好。”
　　清河王这才继续往下讲，却讲到巴山夜雨一段，语气间多有孤独悱恻之息。甄嬛温然而笑，仿佛亲见一般，却打趣道：“王爷对着巴山夜雨，寻觅古人情怀么？”
　　玄凌也笑了：“亏你读了这么多书，巴山夜雨，是夫妻共剪窗烛之刻——老六是该找个媳妇了。”
　　“臣妾跟王爷开个玩笑罢了。”甄嬛微笑，举起手中杯酒，掩袖而尽。
　　“老六此行回来，竟是清瘦了许多。莫不是在思念什么人？”玄凌不解道。
　　清河王有些尴尬：“臣弟不比皇兄，身边时刻有美人相伴。臣弟早想一身轻装，独游天下，然而真的成行，却发现孤身倦旅，索然无趣。尤其巴蜀之地，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啼断三更月。叫人怎个消受……”
　　“好一个蝴蝶不传千里梦。”玄凌沉吟不已，“看来老六身在巴蜀，心却不在。真的是有心上人了。”他说着，竟然放目过来，瞧了瞧。面上似有捉摸之色。
　　“皇兄，当真取笑了。”清河王有些勉强，却又道，”臣弟心中，的确有一名女子，乃至眼前蝶舞翩翩，尽化山之魂魄；花开如雾，皆凝伊之容颜。……”
　　“哦？说来听听，这女子倒是何人？”
　　“这……”清河王摇了摇头，“或许有一日，臣弟会在与皇兄一起饮酒谈诗之际，说起这名女子，却不是现在。”
　　“既然如此，朕不便追问了。”玄凌大方道，话锋一转，却笑道：“朕倒想起李义山一句诗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同样是蝴蝶，杜鹃。同样的不切实际，费人思量呢。”
　　”皇兄觉得不切实际么？臣弟却以为理想的境界十分美妙。”清河王不解道。
　　甄嬛此刻放下了杯盏，衣袖点了点抿成弧线的娇艳红唇，与其说大方娴雅，倒不如说是矜持过度，“嫔妾有一言，不知六王肯听否。
　　“还请婕妤赐教！”清河王客气道。
　　“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她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继而浅浅而笑：“理想之于人，终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清河王凝眉若有所思，腹有千言，面上尽化作淡然一笑：“这世上有人活的现实，就有人活的理想。现实之人，以把握现实为乐；理想之人，会以把理想变成现实为乐。两种人生，不同的乐趣。如此而已。”他说着，不再看甄嬛，目光缓缓旋过来，我感到自己的心都砰砰的跳了。忽见玄凌也向这边瞧过来，心中不禁一紧，连忙低下了头。
　　太后慈爱道：“清儿如今有了儿女心思最好不过，也的确是该成家的年龄了。如今这满朝文武官员中，也有不少和你年龄相仿的姑娘。你若看上了谁，只管告诉哀家，哀家必当为你做主！”
　　清河王一笑：“母后，若儿臣看上的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呢？”
　　太后道：“门楣低些也没关系，只要别太低；若是为奴为婢，玩玩就算了，最多也只能纳来做妾，哀家也是不管的。”
　　清河王的神色微微一黯，低头不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豁然想起他的母妃原是摆夷进贡的女奴。皇后打圆场道：“太后皇上，王爷和婕妤说话良久，想是口干了。”说着示意身后执壶的宫娥，宫娥赶忙蹁跹上前，向诸人杯中倾入琼浆玉露。
　　清河王擎着白玉杯，品了一口，讶然道：“这酒有桂花之味，想是放了蜜糖，很是甘甜，但酒味单薄了，不似皇家国宴的酒品，倒像闺中妇人的休闲饮物。”
　　玄凌擎杯笑让道：“六弟是酒中仙，一品便知酒的来路。只不过，这可是朕与婕妤亲自酿的桂花酒。”
　　“哦。……”清河王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了。但放下杯酒，笑道：“皇兄和婕妤好有雅兴。”
　　一时满座的妃嫔都有些吃不消，几缕利剑似的目光射向甄嬛，甄嬛只作无视，面上三分得意，五分矜持。且掩唇一笑，对清河王道：“取江米做酒，取桂花之蕊，放入少许蜜糖。封装酿制即可。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清河王点头诺诺，微显尴尬。
　　座中曹婕妤举杯笑道：“若是八月十五，中秋家宴，桂花酒清甜可口，一定很好；但现在是除夕家宴，寒冬腊月，桂花薄酒，恐难为诸位皇族兄弟，亲眷暖身助兴；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一来和时宜，二来风味更浓。”
　　一时多人点头称是，甄嬛听了此话，并不在意，只徐徐道：“西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听了甄嬛这话，心中微微一晒，放眼看了看玄凌另一侧的皇后，但见她宁和端方的脸上，眉梢轻挑。
　　座中豁然站起一位恬贵人，举杯向甄嬛祝酒，朗声道：“婕妤若真如此节俭，嫔妾当真感佩之至。只是嫔妾听说平素后宫大部分的赏赐都如流水一般流入棠梨宫。不晓得婕妤是否有规劝皇上节俭用度，以供西南战事。尤其最近，又听闻皇上赏给婕妤一双蜀锦制作，缀满夜明珠的蔡玉宝鞋，十分奢华。不知婕妤对此有何解释？”
　　一语问得甄嬛有些瞠目结舌。座中多得是嫉妒她的嫔妃，得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一位秦芳仪冷笑道：“甄婕妤私下奢华用度，却当着众人的面摆带头贤良节俭的样儿。未免叫人不齿。”
　　妃嫔斗嘴，甄嬛落了下风，脸色一红一白，玄凌更是脸上无光，将杯酒顿在案上，怒道：“平日朕赏你们的东西，哪个不是极好的？要在这里争起来！”
　　这显然不是单纯争宝的问题，只是被他简化了而已。毕竟他是皇上，众妃不敢再多言。方淳意此刻刚好吃完了一盘子点心，正在拎着一只鸭腿儿横啃，趁机浑水摸鱼道：“皇上喜欢甄姐姐才赐给她一双宝鞋啊，自然是越贵重奢华越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玄凌尴尬一笑：“淳儿向来直言，朕最喜欢！”
　　没人再接着说什么——天威不说，大抵没人愿意跟个吃货论理。只是人人心里都明白——所谓皇家的节俭拥军之道，不过尔尔。那些体面的话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自己人就免了吧。
　　甄嬛有意捡回面子，忽然转向了汝南王妃，微笑道：“汝南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想必嫔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应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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