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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乾隆十三年,变天了。
她的死,带走了他的爱、他的柔情,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辛、思念,以及从中生出的狂躁、暴怒。
每逢她生辰之日,他总会一个人去长春宫,望着墙上的画像,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仿佛无时无刻都在追溯她的影子。任何与她有关的人与物,他都发了狂似地搜集来,霸道地揽到眼前,大到整一座宫宇,小到一草一木——
留着她最后一丝体温的青雀舫,他一改往日她与他都推崇的节俭之风,不惜劳民伤财,拆了城门将它运回京城。
又下旨,长春宫往后再不许住人,重华宫也被翻修成雍正年间的样子,保留着她和他过去生活的种种。
和敬公主在宫里、随幸圆明园的日子比在公主府里都多。自出嫁后,她真是长得越来越向先皇后了。天底下的奇珍异宝都给了她。额附犯了事,皇上雷霆大怒,但旁人一提孝贤皇后,便什么怒气都没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伤痛。
她在世时未得到过一日恩宠的令贵人,如今常常一脸惶恐地出入与养心殿。
然而,谁不知道,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乾隆十四年,自孝贤皇后过世后一直协理六宫的娴贵妃那拉氏,封为皇贵妃。
翊坤宫外,嫔妃、命妇跪了黑压压一片,山呼千岁,向她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后宫一片喜庆之色,唯独静娴自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淡淡地叫众人起身。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她太清楚这一点了。
待他宣她到养心殿时,她才想起来,不止她一人高兴不起来。宫人说,皇上还在接见大臣,让她在暖阁里先候着。不经意地起身走到他的书桌旁,只见案上一卷纸字迹尚新,起初不过是述说日常的诗句,“番服徕柔奏凯旋,更欣春雨遍公田,”可到了末尾处,多了这样一句:
“六宫从此添新庆,翻惹无端意惘然。“
下面的批注为:”遵皇太后懿旨册封摄六宫皇贵妃之礼既成,回忆往事,辄益惘然。“
泪水差点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的存在,不过如此,在他眼中是那么的突兀、不和谐。她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静娴有时会幻想,若当初,自己早进宫几年,不姓那拉氏,或许他会像宠慧贤皇贵妃一样宠着自己,哪怕都是逢场作戏也好。再或者,自己可以忘乎所以地去邀宠,像淑嘉皇贵妃一般。
可她做不到。因为他忘不掉,从头到尾,无论是福晋还是皇后,他心里都只有一个她。
乾隆十五年,册封为皇后,手执沉甸甸的凤印,更觉讽刺。在皇上、太后、后宫、甚至天下人眼中,她无论怎么做都是步先皇后的后尘,遥不可及。
随着岁月的流逝,后宫前朝千遍万变,唯独没有变的就是他对她的思念。悼念的诗一首首得数不尽,自此后宫的妃嫔便再也没了非分的奢望。
“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什么情诗,于他再没了意思。
”心内芳型眼内容,但相关处总无悰。“是生是死,她都令后宫粉黛无颜色。
“大明湖已是银河,鹊华桥成不在过。”次次下江南,他过济南而不入,就是怕翻扰旧恨。
”深情赢得梦魂牵,依旧横陈玉枕边。”即便夜里身侧不是她,梦里也只盼与她重逢。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一代帝王,连嫡子都宁愿不要了,可知用情至深。
数十年,不论从江南还是塞外,他执意带回宫的女子堪称五花八门,天差地别,可却都有着一个相似之处。她们每一个,或是眉眼间,或是身形上,总有几分像那个使他魂牵梦萦的人。有些简直神似,连太后偶尔见了也是神色一滞。就连外貌与她不十分相似的女子有得宠的,也是因性情上有了她的影子,但终究没有一个在举止投足见有她半分的风韵,不是少了几分柔婉,就是多了些锋利,总会让人觉着有不足之处。
《述悲赋》中的“对嫔嫱兮想芳型,“一语成谶。原先就因有几分像她而偶然得幸的令贵人,不过十年的光景,已是贵妃了,谦称地承接了孝贤皇后位主中宫后的温婉玉润,却无法蕴含她私底下的活泼坦率。容妃的洒脱冷清,倒是像极了早年的她,只是少了几分诗词歌赋熏陶出的文雅灵气。
而自己也不能免幸,静娴会自嘲地想。苦命的自己,从雍正十二年芳心暗许,便在不知不觉间,事事以她为例,却不是嫉妒,更多是遥遥的羡慕。不嫉妒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他心中,丝毫没有旁人的余地。到头来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昔日的王爷和福晋,后来的皇上和皇后,在她眼里是那样一双璧人。他们两个,只能用”般配“形容。皇上身边的女人再多,他看她的眼神仍是难掩的缱绻、眷恋、疼惜…好时,在人前对她淡淡的也是刻意护着她的。就连他们互相冷待着、猜忌时,两颗心也是紧紧系在了一起,难分难解。
随着岁月的蹉跎,后宫中记得她模样的人已寥寥无几。除了静娴,也只剩下令贵妃、愉妃、婉妃、舒妃。如今,连酷似她的令妃也只能自嘲。比起年年选入宫中花样年华的女子,她顶多是一个红颜老去的身影而已。
泪已流了千遍,静娴只以为,自己此生再没了什么奢望。她位主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年来恩宠比原来多了,有了一子一女,那拉氏一族也颇得圣眷。够了,真的够了…
直到乾隆三十年南巡。西湖上,年逾半百的皇帝夜夜笙歌,莺啼燕吟。江浙一带地方官员迫不及待送来的妙龄女子,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后宫嫔妃不满,苦苦求皇后做主。她不禁冷笑,如今她们一个个年华老去,哪里比得婀娜多姿的江南女子。原还想劝妃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但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弘历身旁正含笑为他斟酒的舞姬,回眸一笑,向皇后盈盈福身,抬起头来,恍如故人。
一个江南舞姬,眉眼轮廓间都分明是她的影子。
她如断了弦一般,一改往日的平淡,说他纵情声色、劳民伤财、好大喜功、薄情寡幸。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
他说她藐视圣上、忤逆放肆、嫉妒自私、毫无妇德。最终,又恨恨地说,”你就是不如孝贤皇后!“
闻此言,她的理智彻底崩塌了。
“臣妾是不如孝贤皇后。臣妾一直以来的过错,就是不是她!臣妾从来未求你对我向对她一样,甚至想都不敢想,只安安心心地做好这个皇后,换来的却只有皇上的嫌弃、指责。”
”失去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皇上不想想,若孝贤皇后如臣妾这般年华老去,皇上可还会对她一往情深?是白头偕老,还是貌合神离?“
年逾半百的弘历怔怔地看着她。他精神恍惚,仿佛头一次,在静娴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她生起气来,寸步不让、不屈不饶,也是这个样子。只是,时隔二十载,早已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
“你在孝贤皇后死后发疯、颠覆朝堂,究竟是哀伤过度,还是借题发挥,装出样子给人看,为了在朝堂上铲除异己?”
闻此言,他彻底怒了,勃然起身,抓起案上的茶盅便往地上砸,溅了她一身,“你说什么呢?住嘴!后宫不得干政!”能一针见血地戳他的痛点,像…像极了她。
静娴就像是放出的炮仗一般,早已不管不顾,收不起自己心中的火气。“难道她就不是后宫么?干政也干了,怎么从未听皇上苛责过半句?”
“你——”弘历颤抖着指着她,面部青筋尽显,“好,这下朕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你这些年不是为了别的,竟是对孝贤皇后如此耿耿于怀!”
静娴这才冷静了几分。是啊,自己这么多年,在心底深处不就是对她耿耿于怀么…从头到尾,她占据了他整颗心,令旁人连奢望的余地都没有,说服自己甘心、安心,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
她颤抖着跪下叩首,“臣妾死罪,出言不逊,论及朝政,藐视君上,以下犯上,罪无可恕,无德位主中宫。“
“很好,”弘历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就连这句“臣妾有罪,”都说得同她如出一辙,丝毫没有认为自己有罪的意思。”既如此,朕不如废了你干净!“
”不必,臣妾当这个皇后,不过是名不副实,早该让贤,”静娴此时已清楚,没有退路了,于是起身走到案前。
”你干什么?“弘历见她拿起了案下的一把剪子,心中顿觉恐惧。他并未想要她的性命——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彻底崩塌了。
静娴伸手拔下发簪。那是一支金凤展翅簪,是她册封皇后时赏赐的。此时,将它义无反顾地丢在一旁。剪子一张一合,几缕青丝落在地上。
弘历眼前又是一阵恍惚。从前,她也是如此,剪破她送他的荷包,而此时眼前之人剪的,是自己的头发。多年的不知不觉间,不是令贵妃,而是她,彻彻底底成了那人的影子。
“皇后,你疯了!”弘历上前将剪子从她手中夺下。疯魔的,却不只是她。“满人断发,一为国丧,一为夫丧,你这样做,岂不是在诅咒朕!“
静娴暗自冷笑。结发为夫妻,断了发,便是恩断义绝。只是,何时真的有过恩?
让宫人把她送回自己船上禁足,弘历颓然坐在桌旁。良久,她的话不断在耳畔徘徊。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二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凄美的回忆,可若她还在,是白头偕老,还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他抚着心口,忽觉嗓子腥甜,猛地一咳,一口鲜血吐在地上,触目惊心。
回到紫禁城,他便下旨,将皇后打入冷宫。此后,再不与她相见。
而她,从今往后,只有青灯古佛,和孤独常伴,无休无止。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可到头来,静娴至死都惋惜,为何连个举案齐眉都挣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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