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紫苑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无比漫长的梦，梦中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萧岚方雪明陈染秋瑶瑶罗兰一张张面孔雪片般凌空飞舞，眼花缭乱中，明明周遭嘈杂，自己却辨不出一点声音，有时忽尔安静，耳中又阵阵雷鸣。她在上下左右皆混沌的时空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好像在找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雪白房间里一团模糊而熟悉的阴影，才想起来，那个漫长的梦里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此刻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原来能碰到摸到，所以梦不到……紫苑放下心来，发出一声轻微而悠长的叹息，还好，还好。

　　“紫苑？你醒了？”那个坐在沙发上打盹的人居然就被这鸿毛落地般细小的声音惊醒，一跃而起，扑到她床边。紫苑眨眨还有些惺忪的眼睛，仔细瞧过去，一下就拧住了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那人干哑的嗓子发出粗砺的声音。紫苑便笑了，虽然嘴角的弧度很小很小，不过，她知道他能明白。被子下的手动了动，像只小白兔爬出来，床沿早有一只手掌等在那，她爬上去，指尖一下按进掌心。

　　“你想说什么？叫医生？”他摊着手掌，急切地追问。

　　紫苑眨了眨眼，在他掌心慢慢划字，“你变丑了。”

　　面前这个头发打绺胡子拉茬嘴角起泡衣服皱皱巴巴的男人一下握紧了她的手指，“敢笑我！”

　　话音才落，因为笑而眯起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来。

　　欧阳俊扭过头，胡乱抹了抹，再转回来时，还没开口说话，紫苑已抬起手贴上了他脸颊。冰凉的食指轻轻擦过他眼睛下面潮湿的纹路，心中喟叹，难道自己穿越了，一朝醒来，沧海桑田，原本大好年华的阿俊哥竟悄悄老了？她在他消瘦的脸上轻轻摩挲，被他一把捉住，按在自己颊边，泪水一起将彼此的皮肤润湿。

　　“你这丫头，差点就丢下我不管了……”他再也无法控制不断涌出的眼泪，一边亲吻她的手，一边喃喃泣语，“你真忍心……忍心拉我陪你在鬼门关走这一趟……”

　　她心里一痛，泪水也夺眶而出，我不走了，阿俊哥，我一定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的保重自己，绝不离开你，再不让你为我担心一分一秒。

　　别哭，阿俊哥。她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痕迹，自己泪如雨下。

　　欧阳俊慢慢平复下来，握着她的手，看着两人相对泪奔的场景，不由微笑，“好了，咱们都别哭了，我去叫医生，乖，我马上回来。”

　　紫苑一把拉住他，术后刚醒的她有气无力，一使劲手都颤抖起来，欧阳俊忙俯下身问，“要什么？还是哪儿疼？”

　　她凝视着他，慢慢划着字，“让她过来吧。”

　　欧阳俊愣了一会儿才领悟到她指的是余安安，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坐回她床边叹道，“都这么多年了，不着急，等你好一点，嗯？”

　　“早点对嘉阳好。”

　　欧阳俊眼中一黯，沉声道，“你想什么呢，那是林聚雪瞎扯，别听她的，我不会为了嘉阳拿你作交换。”

　　紫苑有点急，捏了捏他的手指，笔划也有点潦草，“她说什么不要紧，能帮嘉阳就帮。”

　　因为躺着不得劲，体力又差，她写了很久才写完，欧阳俊盯着她苍白透明的手指咬牙说，“你能不能别老想着嘉阳！还是你信不过我，觉得我有私心？”

　　紫苑试图摇头，头上却接满了仪器管线，欧阳俊吓得用双手把她脑袋固定住，“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动，别动……”

　　不，你不知道，紫苑含泪看着他，千言万语无法道明。只要欧阳俊需要，她可以毫不犹豫，赴汤蹈火，更何况，当时的程家实在太苦，见多了趋利避害人情世故，余安安要奔向自由美好新生活，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选择，那些陈年的爱恨，那些过往的心结，又算得了什么？

　　她程紫苑，从来不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只是在林聚雪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天旋地转，心如刀绞。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性淡泊，无欲无求，阿俊哥对她的好她都感恩戴德，铭刻于心，并且不问原因，只想回报。可跌坐门外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在乎，那么计较，那么害怕自己其实是他手上的一枚筹码，必要的时候可以丢弃，虽然他总说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实际上，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还记得十八岁生日，她那么抗拒自己变成成年人，不也是因为，从此再也没有理由赖着他。

　　她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摊平了写道，“要是我和嘉阳……”

　　还没写完，欧阳俊就握起了手掌，眸光如水般温柔，“傻瓜，一万个嘉阳也换不了一个你。”顿了顿，又转为严厉，“再胡思乱想可不利于康复啊！”

　　她开心地捏了捏他的手，硬是摊开来继续写，“我不乱想，可我还是要见她。”

　　欧阳俊无奈地说，“你真想见她？你想开了？原谅她了？见了她你喊妈妈不？”

　　紫苑抿着唇，眼光闪烁。对余安安，她当然没想开，当然不原谅，她只是，仅仅是，不愿活在怨恨和对峙中作茧自缚罢了。而现在，如果嘉阳需要她，她没有什么不能迁就的。即便她排第一，嘉阳在欧阳俊心里也是举足轻重的，这一点她很明白。

　　“见了再说。”她慢慢写道。

　　欧阳俊蹙眉，“你这孩子，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愁肠百结，心思千转，都写在脸上，如何瞒得过他。她索性耍起赖来，“嘉阳也有我一份。”

　　很久以前，欧阳俊就说过等她出嫁，要给她一笔嘉阳的股权当嫁妆，彼时她不过当耳边风，现在正好拿来做理由。

　　欧阳俊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都依你，都依你，我先叫医生来，你先好好歇着。”

　　后来，紫苑才知道自己深夜进的抢救室，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出来，又直接进了手术室，一台手术做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幸亏史教授事先布置了很多准备工作，手术才侥幸成功，清除脑中瘀血后，她再也不必担心那颗随时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了。

　　而推出手术室，她又昏迷了三十多个小时才苏醒，在此期间欧阳俊一直守在她床边，完全无视家属探视的规矩。考虑到病人不能说话，欧阳俊是最熟悉她，和她沟通最好的人，医院也就默许了这种做法。所以到她醒来那一刻，欧阳俊已经守了她两天两夜。

　　难怪睁眼看到的他那么邋遢。

　　只是无论史教授，还是欧阳俊，都不知道紫苑到底还能不能开口说话。从脑部CT结果看，瘀血已除，神经不再受压迫，而语言中枢虽然在早年的车祸中受伤，却没到完全丧失功能的地步，理论上，应该是可以慢慢恢复语言能力的……

　　然而术后两个月，紫苑仍然没能开口说一个字。

　　欧阳俊也不以为意，这一次死里逃生，他已心满意足，不能说话不也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一辈子当哑巴，他也能让她永远富足快乐，是以紫苑不愿尝试，他也不为已甚。更何况这段时间，紫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和余安安见面。

　　见面安排在了大年二十六的下午，福楼法餐厅。欧阳俊把紫苑带到预定好的包厢，自己就出去了，坐在大厅一角要了一杯威士忌一碟奶酪蛋糕看文件。不一会儿余安安在侍应生的指引下快步走了进来，一路奔向包厢，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注视她的英俊男子。包厢门打开，余安安似是迟疑了一下才走进去，“紫苑！”

　　紫苑正百无聊赖地用吸管吸着奶昔，听到声音才抬起头，这是她和母亲十二年来的第二面——第一面是在新丝路会场的匆匆一瞥，看不真切，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才真正和对母亲久远得早已淡漠的印象重叠起来。

　　“紫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商场上智计百出的女子此刻手足无措，见到紫苑站起身迎她，更是慌乱地一把将她按回椅子，自己在她身边而不是对面坐下，握着她的手就不放了，“妈妈知道你肯见我，高兴得几个晚上没睡好……来让妈妈看看你……”

　　紫苑伸手拿奶昔，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眼光却没有躲开，望着余安安客气地微笑着，那笑容纯净得无懈可击，当然，也完全不是一个女儿面对母亲的笑容。余安安定了定神，从包里拿出一只锦盒，“妈妈知道你拿了新丝路的亚军，这个是庆祝你得奖的礼物，打开看看？”

　　紫苑乖巧地打开盒子，眼前一阵眩光，居然是条Cartier的钻石项链。她端详了一会儿，合上盖子，用手语比划了两个字。

　　“不用谢，不用谢，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谢的。”余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恶补的手语，竟然看懂了，“不戴上试试？”

　　紫苑摇摇头，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碧玺项链，余安安知她不想换，也不好勉强，只得讪讪地换了个话题，“妈妈跟你讲讲这几年妈妈的生活，好不好？”

　　紫苑不点头也不摇头，拿起纸笔写道，“不用了，阿俊哥都跟我讲过。”

　　余安安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轻声说，“紫苑，是妈妈不好，让你受苦了，妈妈对不起你。”

　　紫苑面容平静无波，几乎看不出表情，拿着笔继续写道，“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爸爸，爸爸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余安安直直地盯着那张薄如蝉翼的字条，渐渐地泪湿双颊。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爸爸，可是我欠你爸爸的，这辈子都还不上了，我只想对你好一点，就算是对你爸爸一点勉强的补偿吧……我想你爸爸也希望你以后日子能过得好一点……”

　　“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我想不出还能再怎么好了。”

　　“紫苑，你不原谅妈妈没关系，只要你肯给我机会，让我照顾你，好不好？”余安安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始终没有情绪波澜的女儿其实根本没有接纳她的意思，她的所有端庄，所有风度，都是因为她不恨，不怨，不在乎。

　　紫苑柔柔地笑了，笑中竟有点调皮，“我二十二岁，今年就毕业工作了，我不需要谁照顾。”

　　包厢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欧阳俊一杯威士忌还没喝完。从包厢里出来的母女二人表情大相径庭，年轻的女儿容色淡定，年长的母亲却泪痕犹在。紫苑和余安安挥手道了别，就跑向已站起身的欧阳俊，看到桌上小半块蛋糕，问也不问便端起来塞到嘴里，毫不淑女地大口嚼着。欧阳俊无奈地看看她嘴角沾满的奶酪，抽出面巾纸替她一一抹掉，抬眼再看，余安安已经离开了。

　　“行了，别装小孩了，我又不怕你妈妈来跟我抢人。”欧阳俊笑着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来，“够不够？再上一块？”

　　紫苑忙摇头。她当然不饿，刚才的举动仿佛只是为了告诉余安安，她自有人宠着，其他的，她不需要。

　　而欧阳俊也很配合地演出一幕兄妹亲昵无间的好戏。

　　“和她谈得怎么样？”他递给她一杯水，关切地问。

　　“她想让我跟她去美国。”

　　“去美国？”问出口才觉得根本没必要怀疑，林聚雪把余安安的意图都曝了光，余安安在他的质问下也没有否认。靠紫苑去争周家遗产，这件事可以说得很难听，可换个角度想，对紫苑其实有利无害，余安安又不闪不躲，和盘托出，他竟也找不到理由直接拒绝。“那你怎么想？”

　　“我说我要跟阿俊哥商量。”

　　欧阳俊扑哧一乐，“这会儿知道跟我商量了？从小到大，你有多少事是先斩后奏的？”

　　紫苑面露赧色，垂了头下去，他早就知道她根本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孩子。

　　欧阳俊想了想，正色道，“你心里肯定有主意了，我只是提醒你，余安安已经不负责嘉阳的案子了，从她跟你，你跟我的关系曝光以后，高盛就把她调离了。”

　　紫苑抬起头，似是还没完全领悟过来。

　　“笨丫头，还没明白？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影响我，你凭自己喜欢去做就好了，别考虑嘉阳。”

　　紫苑奋笔疾书，“我本来就没考虑嘉阳……”

　　写到一半停了笔，她真的没考虑嘉阳吗？

　　愿意刻意放弃这些年恩怨情仇随余安安去美国，不过是一个原因，她不想一直当一个两手空空的弱女子，她很明白以自己的条件，没有任何助力的话，也许一辈子都只好在欧阳俊的羽翼下过活。不，她不希望这样。她知道他也有很多弱点，很多需要人保护的时刻，而她，不允许自己除了为他哀哀哭泣，再做不了别的事。

　　所以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一边是杨家，一边是周家，余安安身后原来有如此强大的势力，虽然不知自己能乘上多快的风，搭上多快的船，她也要试一试。她需要强大。

　　对余安安，她哪里是无欲无求，所有的淡泊那都是做给余安安看的，只为了让余安安对她始终心怀歉疚，以为跟自己走一趟美国，也是她发善心，做善事，既往不咎，雍容大度。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白纸一般单纯的孩子，现在，却要用如此心思对付自己的生身母亲。

　　笔在手中停了许久，才又继续写道，“我就去看看，不会待着不走的。”

　　欧阳俊看完，摸摸她的头发，“要是那里好，就待着，毕竟比这里条件好得多。”

　　紫苑摇头，“要是我没回来，就是他们把我扣住了，阿俊哥要去救我。”

　　欧阳俊笑出了声，“瞧你说的，那是你亲妈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好，我一定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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