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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俦之技终有其名
海神堂旗舰,“龙雀舸”的舱房之内。苏闲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机关臂。
外甲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了几分。
她想起五天前,在那间充满血腥味的工坊里,自己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
那时,她还不知道,持绣上淬了毒;但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左手,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她没有看到姊姊的呵护,也没有看到师傅的劝解。
在她面前,是两尊正在对峙的凶物。
一尊,是鹤姑。
那双眼睛,平时总是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轻快,此刻却燃烧着慑人怒火。不属于师尊,不属于精卫楼主……那是,属于护短暴躁、亦正亦邪的江湖巨擘,“十二路鹤骨钩”的杀意。
另一尊,是庄锦。
那张她看了十六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庞,正低着头,表现出“心碎若死”的痛苦与“始料未及”的悔恨——但是,那双眼睛,静悄悄地四处张望,既不看她,也不敢看鹤姑,而是,看着被捆起来的墨陌。
那双眼睛的深处,只有……如同铁壁一般绝对的,“沉静”与“盘算”。
苏闲语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刚刚复活、神志不清的墨陌,挡在她身前,对着姊姊,用保护幼崽的姿态,发出警告。
——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却拼命要保护我。
苏闲语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姊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无比清晰:姊姊,正在离她越来越远。
“师尊……”
苏闲语挣扎着坐起,对即将爆发的鹤姑说道:“您……您先别怪姊姊。徒儿……徒儿有话,想问她。恳请师尊,为徒儿做个见证。”
鹤姑怒火稍霁,神色缓和了一分。
苏闲语盯着锦娘,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心中的“石头”,一颗颗扔了出去。
“姊姊,我问你。”
“离开中南国的时候,你还病得像一张纸。可是,自从看了那本怪书,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眼神……也一天比一天冷。”
“墨陌说,你不是治好了病,你是把心里那个要撕碎你的怪物,拴起来,变成了听话的狗。姊姊,你告诉我,你在那本书里,看到了什么?”
锦娘没有说话,神色黯淡下去。
苏闲语继续扔出第二颗石头。
“庄伯伯的信里,他说,他对林执事‘知心迹,托生死’。可是……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像家人。林执事,为什么不来救庄伯伯?他为什么看着我们被追杀?”
“西门官和吴小二,杨婆婆和齐婆婆,凡太尉和石奇……他们有的‘可托生死’,有的‘可知心迹’。姊姊,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可我现在不懂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和你,是‘可托生死’的家人。但是,姊姊,我们真的……‘知心迹’了吗?”
锦娘那张如同画皮一般表演着“情绪”的脸,眼帘翕动,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苏闲语看着裂痕。她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
她伸出自己完好的右手。
那只剑茧满布、坚定又灼热的手,握住了锦娘那只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手。
“姊姊,我的手没了,我不怪你。——我知道,这是一句空话。你也不会信。”
苏闲语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杏眼里,燃烧着沉重如山的决意。
“但是,我不后悔。”
“如果,我只是断了一只手……就可以让失去庄伯伯、失去天真、越来越陌生的姊姊,重新变回‘人’……”
她用力握着锦娘的手,握到连她自己的手指都有些生疼。
她看着锦娘眼中那面正在崩塌的铁壁,问道:
“……那么,姊姊,你告诉我,这只手,我断得,值不值得?”
苏闲语看见,姊姊用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两行属于“人”的眼泪,从姊姊的脸上,潸然而下。
“语儿……”
锦娘紧紧反握住苏闲语的手,身体因为压抑的啜泣而剧烈颤抖。
她不敢抬头,只是将脸埋在苏闲语右肩上,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不值……不值得……”
她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脑中那些可怕的念头都甩出去。
“语儿……我错了……我错了……”
她抬起头,那张泪水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她从未有过的脆弱。
“……都是我。我在……我在椎尖上淬了毒,那天,在云顶茶庄,我怕你……我怕……我怕,我不能在你身边了。”
她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死而甦生的疯狂夜晚。
“……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看到蝎子曹,看到墨陌……你们在我眼里,不再是‘人’……是一团团的光,一丛丛的刺……”
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了。
“……我怕。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我怕我会分不清你们……我怕我会伤害你。我怕我……会变成一个真的怪物。”
她睁开眼,看着苏闲语,那双眼睛里,都是剖心沥血的疼痛。
“……淬毒,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为了‘标记’。我对自己说,‘不语’是我,‘持绣’是你。只要,我还认得出这两把椎,我就还认得出你。只要你还拿着‘持绣’,你就还是我的妹妹……我就可以……我就可以保护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以为,我以为我算计好了一切……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控制住……”
她看着苏闲语空荡荡的左袖,终于彻底崩溃,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哀鸣。
“……可我忘了。我忘了你……你不是我的‘棋子’。你不是我用来提醒自己的‘标记’……你是苏闲语……你是会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要的傻瓜……”
她将头深深地埋下。
“……语儿……我把我们的‘信物’,变成了杀你的‘凶器’……”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错了。”
鹤姑走上前,蹲下身来,两手轻轻抚在两个孩子的头顶。
那握惯了素剑与对刺的一双手,轻轻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摩挲着。
似是觉得不够温暖,又落到两个孩子的肩头。
三人紧紧相拥。
工坊里一时只余下抽噎与沉重的呼吸。
她缓缓说道:“……都过去了。有师傅在。”
思绪收回。
苏闲语下意识抚摸着尚且陌生的机关臂。
夏虫说,这层外甲的原料,叫“狮子金”,来自极南幽荒的转轮法洲,百毒不侵,不锈不腐。
她试着慢慢握拳。
指节的转动,流畅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意念,正驱动着这只崭新的前臂。
——很神奇。
也很……昂贵。
“……材料费,粗略估计,大概……五百两黄金。”
夏虫报出那个数字时,苏闲语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
对面,柯大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身畔,姊姊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杨大哥更是把刚喝进去的水喷了出来,狼狈地擦着嘴。
“五……五百两黄金?!你他妈怎么不去抢?!我‘搭把手’上下三层,连地契带伙计,全卖了,能不能凑出这个数都两说!”
夏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这已经是最低估价了。而且,我分文不取,只要事成之后,诸位助我报仇。”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袖。
原来,我这条胳膊……这么值钱啊。
她心里想的,不是“完了,凑不齐了”,而是一种荒诞的、想笑的冲动。
然后,她听到了姊姊沉静的声音。
“夏先生。”她看着夏虫,“我很好奇。既然夏家的机关术,需要如此昂贵的材料,想必……夏家也是富可敌国的豪门望族吧?”
“这样的家族,为何会隐居在剑北道的苦寒之地?又为何……会被区区一个天枢院,逼到如此境地?”
夏虫苦笑了一下。
“祖上阔过。”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地上那张画满了草图的兽皮。
“我家……在我出生之前,就差不多是,抱着这些东西,在鲮县要饭的乞丐。”
“这些图纸,和这堆材料的知识,都是家祖留下的。除了我,没人看得懂。”
他看向苏闲语,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歉意和窘迫:“……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我报出的价钱,都是……都是我在中南国和野猪集,听那些说书人和商贩吹牛时,记下来的。”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我不是个没用的废物……”
柯大哥猛地站起。
“那什么,‘白额玄蛇’的骨头……我来想办法。”
柯大哥和杨大哥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第二天,杨大哥就带着几个“搭把手”的伙计出了门。回来时,带回了一整车的……骨头。
那骨头,苏闲语认得。
是那头差点要了大家命的“云岩子”。
夏虫疯狂点头:“好,好!这些……比玄蛇骨还要好!”
苏闲语动了动手指,机关臂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她甚至能感觉到,手臂的血肉,正被一股温润的力量滋养着,与那些冰冷的机括融为一体。
“‘龙涎香’……‘玄洲乳香’……”
又是一天,夏虫还在为材料发愁。
杨婆婆走到姊姊面前,从那杆从不离身的“破军”重枪的枪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
苏闲语看着那瓶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千年石乳”,眼圈一红,刚想说“使不得”,却被杨婆婆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婆子这条命,是你义父救的。这瓶东西,是当年胜王御赐,用来保命的。现在,我用它,来保你妹妹的手。”
苏闲语的指尖,轻轻划过机关臂手腕内侧,那截温润如玉的“凤凰血梧桐”。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通过这截木头,与整只手臂产生着奇妙的共鸣。
——这是师傅给的。
“……按理说,最好的心材,是传说中沾染了‘凤凰之血’的百年梧桐木;如果没有,那至少一百年树龄的雷击桃木,也可以……”
夏虫说着,视线假装不经意地看向蹴六的发簪。
蹴六道长翻了个白眼,龙纹夸张地跳起:
“你是瞎子吗?你要的是震木,我这是靡虹山道场的‘百千节活桃’,是巽木。”
他恶劣地笑着,桃花眼瞥向一旁的姊姊。
“要找雷击桃木,也简单。你现在就去幽隐城码头买票,坐一个月船,去东海的‘雾岚群岛’,找到一个老古板‘雨师’,把他砍死。——他手里那根雨师笏板,别说一百年雷击木,三百年的都有。前提是,你没有被他们一雷劈死,还能顶住整个‘神霄雾岚宗’追杀。”
夏虫捧着师傅递给他的那截木头,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神色夸张。
“你要的东西。够不够?”
师傅说,这是她老家的“特产”。
小时候,师傅跟自己和姊姊说过,她是在剑三道西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生的。
那里的人,互相见面问候都说“善哉”。他们有十八个部族,都拜一条雪山顶上流下来的大河,河里的河神,叫做“智慧凤凰”。
——没错,那就是绝世珍宝。
“够了……太够了!这个灵性……这个质地,比雷击木合适一百倍!”
师傅没有理会他的大惊小怪,走到苏闲语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以后,别再那么傻了。”
苏闲语看到,师傅转身那一瞬间——龙婆大人那深不见底的眼睛,朝师傅的方向,看了一眼。
苏闲语看着指掌关节间那些薄如蝉翼的透明皮膜。
这张“皮”,是龙婆大人给的。
夏虫说,是某种不知名的海兽皮蜕,坚韧异常。
而最外层的“狮子金”,是柯大哥用他的全部积蓄,从龙婆大人手里,“买”来的。
“老太君和鹤楼主都出了宝贝,我柯浪虽然没啥好东西,但打猎换来的金子还有几斤。夏小子,你算算还差多少,我包了!”
柯大哥这么说的时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火光下,亮得吓人。
最后一步。
苏闲语试着催动内力。
真气顺着崭新的“玄重铁脉”流淌,毫无滞涩,一如她先前的经脉,甚至更有过之。
这东西,是姊姊亲手“锻”出来的。
她亲眼所见。
“紫金软丝,用纯金和天蚕丝绞轧二十八次。跟其他东西比,不贵,可是手艺……失传了。只能找那些盗墓的,从武朝那些勋贵的墓里刨……”
夏虫绝望地道:“没了紫金软丝传导真气,这手,就是个样子货。”
蹴六道长却笑嘻嘻地走过来,狠狠瞪了夏虫一眼,再将一个油布包扔在桌上。
“喏,用这个试试?”
十几颗漆黑如墨的“魔金”弹丸,滚了出来。
夏虫摇头:“这阴邪之物,用来做经脉……只会把苏姑娘吸成人干。”
蹴六道长笑容不改:“我可没叫‘你’去试试。——庄小友,你这执金之正位的神通,是时候为我们露一手了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姊姊。
姊姊走到桌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不祥的弹丸。
然后,苏闲语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姊姊没有开炉,没有用火。
她伸出手。
手里,是一柄槌。
和三个月前,她们在青樊崖的幽林里收敛的那柄,庄伯伯的遗物,很像。
但,姊姊那柄槌的槌头,是一朵黑色的莲花。
然后,她周身,开始“下雪”。
无数细小的冰晶,凭空出现,环绕着她飞舞。
姊姊深吸一口气,举手。
她落槌,轻轻地点在第一颗弹丸上。
“这哪是打铁……”柯大哥嘟囔着。
姊姊没有理他。
她挥击的速度,越来越快。
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敲击声如同暴雨!
“当!”
她横槌竖击,直贯连刮。
“当!”
“当!”
“当!”
那颗颗坚硬无比的弹丸,竟在数息之间,被敲成了同一块金属片,漆黑的雾气在其上汩汩流淌。
这个时候,姊姊居然,在……
“枝上无花坠玉果——”
……唱歌。
苏闲语目瞪口呆。
“云里无龙雨滂沱——”
她欢声唱道。
她每一槌却又极尽细致,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那金属片已化作一片漂浮的银云。
柯大哥目瞪口呆。
“奇哉怪也可曾见——”
黑气被她身周的冰晶冻结、粉碎,消散于无形。
而那片银云,则在姊姊的引导下,被不断地拉伸、盘绕、锻打……最终,化作一卷比蛛丝更细的金属软丝。
杨大哥和齐枫目瞪口呆。
“——神锋无刃有分说。”
姊姊唱罢,收起了槌。
她的脸色红得有血透出,眼神却欣喜而坚定。
那卷软丝无声落地。
她身子晃了一下,被师傅扶住。
夏虫目瞪口呆。
而蹴六道长,走上两步,看着那卷闪烁奇异光泽的银丝,笑得像是嘴角被人豁到了耳根。
“……不错,不错,好俊的神通。丫头,你这一手,叫什么名堂?”
苏闲语看到,姊姊靠在师傅怀里,虚弱地笑了笑,说:
“这叫……‘冷锻’。”
今天早上。
夏虫最后为她装上外甲,看着这只由无数奇珍异宝、由所有人的心血共同铸就的手臂,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无心之人,自有其命。”
苏闲语看着他,看着这个从一心求死的逃犯,变成了一个眼神里充满了创造光芒的“神匠”。
她想起了柯大哥那天在酒桌上的醉话。
“这……这他娘的叫什么?叫‘功比造化’?不对……叫‘功盖造化’!”
苏闲语看着自己的新手,轻轻地、郑重地,念出了自己选定的名字。
“——功夺造化。”
她抬起头,看向船舱外,那片波涛汹涌、即将迎来风暴的黑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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