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这场雨停时，已是傍晚四点半。

　　山间弥漫着湿漉漉的雨气，太阳刚沉向远山，将天边染成浅淡的橘色。一道彩虹横跨天际，像抹开在油画中的颜料，鲜活而朦胧地悬在寺庙屋檐之上。

　　十八班的同学围在许愿树下，手里都攥着根红飘带，三三两两地系上枝头。

　　风一吹，挂在树梢上的雨滴啪嗒啪嗒地往下坠，而成千上万条写满文字的绸带，被风托着轻轻扬起，像无数团跃动的火苗，在黄昏里无声燃烧。

　　那些愿望，正借着这股风势簌簌生长。

　　吴家泽踮着脚往高处瞅：“南子，你写的啥愿啊？”

　　陈嘉南站在梯子上，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飘带：“住洋房，开豪车，将来飞黄腾达！”

　　旁边几个男生立刻起哄：“拿二十块钱的带子，许这么大的愿，要不要脸啊？”

　　“就是，高考前能不能写点实际的？”

　　“你们懂不懂有志者事竟成？”陈嘉南琢磨了下，觉得这成语用在这儿准没错。

　　他又笑嘻嘻地补了句，“再加个早日脱单！”

　　“这样才算人生完美。”

　　众人哄笑起来，晚风卷着雨后的潮意缓缓拂过，带起一片红绸翻飞。

　　程橙落下最后一笔，笔尖在飘带上方顿了顿，她垂眸凝视那行字，指腹摩挲着飘带边缘，仿佛还在反复确认什么。

　　夏奈从旁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飘带上：“写好了？”

　　程橙点点头。

　　几步外的梯子上，陈嘉南朝她们招手：“班长，奈姐，拿过来我帮你们挂！”

　　“来了。”夏奈应声走过去。

　　“咦，奈姐，你就写个心想事成啊？”陈嘉南瞅着飘带念出声。

　　“你下来，我戳瞎你眼睛。”夏奈冷着脸，“能不能别乱看别人隐私。”

　　“对不起我错了！”陈嘉南立刻道歉，挂好飘带又冲程橙喊，“班长，快拿过来呀！”

　　“你们女孩子爬梯子多不安全。”

　　程橙攥着飘带的指节泛白，像是怕被人窥见秘密，声音轻柔却坚定：“谢谢，我自己可以。”

　　周亦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目光扫向她的手，语调懒散：“藏了什么秘密啊？”

　　程橙猛地一抖，下意识把飘带往身后藏：“…没有秘密。”

　　她脸色有些僵硬，说不清是因为撒谎，还是因为周亦哲靠得太近，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人群边缘的谈尧没什么表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谢书衍走过来，忽然递过一根许愿带，那只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在浅橘色的光晕下竟显出几分飘渺。

　　有风掠过，轻轻掀动他掌心那截红飘带，它像在挣脱指尖的束缚，又像乘风而扬，欲飞未飞。

　　谈尧蜷起手指，“你不是不信？”

　　谢书衍说：“突然想试试。”

　　谈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终于接过来。黑色笔尖悬在绸带上顿了顿，他抬眼：“要写什么？”

　　谢书衍垂眸，语气平静：“你想什么，就写什么。”

　　“别废话。”谈尧冷着脸，“说点你想要的。”

　　“没有。”谢书衍说。

　　想要的已经在眼前了，

　　谈尧啧了声，最终落笔——

　　前路坦荡，得尝所愿

　　最底下，是两个并排的名字。

　　谈尧踩着木梯，将许愿带系在树梢最深处，埋在茂密的枝叶里，像把某个隐秘的愿望，悄悄潜藏于喧闹的人世间。

　　谢书衍双手抄兜站在树下，目光始终追着他。枝繁叶茂的树影簌簌摇曳，斑驳的晚霞落在两人之间，谈尧低头时，恰好撞上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只有站在黄昏光下的少年。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程橙绕到许愿树没人的另一侧，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飘带系了上去。

　　夏奈在远处喊她：“橙子，去洗手吗？”

　　她应了一声，匆匆跟上。

　　周亦哲站在树的对面，等人走远了，他才慢悠悠踱过去，伸手拨开层层叠叠的红绸。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清秀，一笔一画都透着书写者的认真。

　　“希望周亦哲平安顺遂，开开心心。”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周亦哲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喉结轻轻动了动，最终只是抬手，把飘带往更高的枝头推了推，让它避开树梢积着的雨水。

　　许志站在寺庙门牌前，手里捏着点名册，洪亮的声音混在嘈杂的空气中：“庙里的师傅说，今晚镇上有烟火大会，既然来了，就带你们去凑个热闹！”

　　话音未落，队伍里已经炸开一片欢呼。

　　陈嘉南激动得一把勾住吴家泽的脖子：“大志，我们爱死你了！”

　　许志拍了拍手，打断喧闹，“都发信息给家里报备下，今晚得晚点回。”

　　下山时，石阶上还留着未干的水洼。陈嘉南蹦跳着跨过最后几级台阶，突然回头咦了一声：“原来这条路也没多长啊！”

　　吴家泽立刻拆台：“上来的时候是谁哭爹喊娘，说这台阶不是人走的？”

　　两人立马礼尚往来的吵起来，晚风带着潮湿的草木香扑面而来，把属于青春的鲜活卷进渐蓝的暮色里。

　　黄色大巴驶过田野时，天光正一寸寸沉下去。

　　窗外是一幅鲜活的乡野油画，草木在风里翻涌成连绵的绿浪，远处的山影陷入暗沉的天际，透着层不真切的朦胧感。

　　有女生举着手机贴在车窗上：“快看！那边的云像什么？”

　　“像跃出海洋平面的鲸！”

　　车窗外，晚霞的尾巴扫过电线杆顶，把最后一点光晕，揉进无边无际的蓝海里。

　　当大巴赶到江畔时，放烟花的堤岸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许志擦了把额角的汗，挥手指向江边一块野草蔓生的空地：“咱们就在这儿看！”

　　这块平地像被世界随手遗忘的角落，直到无数急促的脚步涌进来，彻底踏碎了这片沉寂。

　　旷阔的江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朦胧的碎光随波摇曳。

　　“三——二——”

　　“砰！”

　　昏蓝的天空骤然炸开第一束烟花。

　　“开始了！”

　　所有人仰望天空，

　　空气中沉闷的热浪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少年们的额角有汗滑落，炙热的温度正顺着皮肤一点点渗进心脏。

　　五彩斑斓的鎏金光束接连冲上夜空，在最高处绽成巨大的火花，转瞬间又化作千万颗流星坠落人间，犹如一场正在发生的魔法。

　　女生们挤在一起，低低的惊叹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谈尧仰着头，那些光点明明灭灭映在瞳孔里，他看得出神，似乎透过眼前的绚烂，望着更远的地方。

　　烟花最灿烂的时刻，永远只有一瞬，剩下的只是灼热的余烬，和忘不掉的记忆。

　　世间美好也是如此吧？

　　悲观的人总是这样，哪怕当下身陷于最盛大的美好，某些沉重念头也会不请自来。

　　谢书衍看了他一眼，在无人注意的暗影里，尾指轻轻勾住谈尧的食指。

　　下一秒，对方眨了下眼，

　　谈尧被拽回神，指间的力道悄悄加重了些，无声地做出回应。

　　夏奈瞥向眼前几乎要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手指微微蜷了蜷，最终唇线轻轻扬了起来。

　　这个人，总算是抓到幸福了吧。

　　所有人都在仰望这片烟火的海洋，程橙的目光却定在那道侧影上，移不开眼。

　　她想：如果这一刻能永恒该多好，她不用再回到那个窒息的牢笼，眼前的少年也能挣脱所有烦恼。

　　大家要是能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

　　就这么和世界划分为二，不用长大，永远停在这一刻。

　　周亦哲就在这时突然转头。

　　程橙偷看的视线被抓了个正着。她慌得忘了躲，眼睁睁看着对方弯了弯眼，笑了。

　　那人往前走来两步，微微俯身，平静的声音混着烟火气流扑在耳畔：“橙子，等高考结束…”

　　“有件事告诉你。”

　　咚！心脏发了疯地乱撞。

　　脑子一片空白。

　　程橙呆站着，连点头慢半拍。她甚至愣到分不清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是因为轰鸣的烟花，还是近在咫尺的少年。

　　她仰望着那张在烟火里明明暗暗的脸，费力抓回一丝神智，郑重又微不足道地应了句：“好。”

　　少年人的期待随着烟花一同升上高空，青春便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炸开一道热烈的轨迹，再悄然落进这个夏天，留下滚烫的余温。

　　“大志！”陈嘉南突然扯着嗓子喊，“谢谢你当我们的班主任！”

　　立刻有人接话：“我们肯定拿出最满意的答卷！”

　　下一秒，是异口同声的嘶吼：“你是最好的老师！”

　　许志愣了愣，眼眶在扑朔迷离的花火下微微发亮，他用力抹了把脸：“最后一个月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向前冲！”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哼起了调子。

　　起初只是零星几道音符，渐渐在夜色下汇成海潮般的合唱——

　　在一开始
　　当初我还是
　　一个天真而又爱哭的孩子
　　十年之后
　　终于才明白
　　只要全力以赴就无所谓失败

　　青涩的歌声混着江风飘向对岸，又被新一轮烟花炸裂的声响淹没。

　　有人悄悄抹眼泪，有人搭着同桌的肩膀轻轻摇晃，所有情绪在这一刻都融进旋律里，织成一幅热烈又灿烂的黑色剪影。

　　谈尧在震耳欲聋的合唱里，感觉谢书衍的手指摩挲过自己虎口，随后十指紧扣。

　　奔跑吧
　　骄傲的少年
　　年轻的心里面
　　是坚定的信念

　　高空中的烟花照亮了十八班每一张稚嫩的脸。那些光淌过他们汗湿的额发，掠过彼此紧握的双手，最终混着滚烫的歌声与烟花的轰鸣，一同沉进这个炙热的夜晚。

　　新的夏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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