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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到了胶州站,林惊鸿护着林莺歌下了车,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柄丝扇,虚掩住她的容颜。
林莺歌一开始不明所以,看到火车站荷枪实弹一身黄皮的日本军人时心里明白了,也自行捏着扇子挡着脸。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下车前枇杷和春桃都戴了帽子打扮成男子的原因,就连王妈都没有擦在上海一定要擦的雪花膏。
林莺歌深叹一口气,林惊鸿自然听到了,他看到她眼神落寞,面色低落。
什么时候,中国人可以在自己家里随意欢乐。林惊鸿攥进拳头,却只能低垂着眼。
八人分成三队,林惊鸿、林莺歌、王妈和王五先出了火车站,枇杷和阿三,春桃和小刀,分别跟在后面。
林惊鸿和林莺歌刚出了车站,一个身穿灰布长衫黑缎马甲的满头花白的老人迎上来,在距离林莺歌一丈远处停下,拱手问好。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小童举着木牌,左书——即墨林氏,右书——翰林家风。小童身后跟了两个丰满妇人,一人捧着一个朱漆食盒,左面食盒里放着茶水,右面食盒里放着手帕子。
众人身后是两辆都是两只骡拉着的篷车,车蓬上挂着青布帘,帘上绣着浪卷书剑纹,那是胶东林家的族徽。车辕上挂着黄铜铃铛,正在微咸的风中轻轻作响。
林莺歌的曾祖父林端揆在清咸丰年间官至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家族虽不如林惊鸿所在的青岛林家兴盛,但也是连绵百年,代代才俊。
“请大小姐上车。”年迈管家引着林莺歌和王妈上了第二辆车,王妈给林莺歌撩开帘子,林莺歌一人进了车厢内。
春桃和枇杷早已经脱了外衣,恢复了女子打扮,她们坐到了第一辆车,林惊鸿则坐进了第一辆车的车厢里。王五、阿三和小刀在看到胶东林家的迎接仪仗时,就悄然离开了,他们一人叫了一个黄包车远远跟着。
胶东林家在翰林街,高门大院,匾刻林府,紫檀木上缀着金漆大字。
“□□林氏,兰归故里。”管家喊完,王妈扶了林莺歌进门,两个婆子端了铜盆,铜盆里装了无根水。
“请大小姐净手。”管家在一旁提醒,林莺歌在王妈的陪同下洗了手,被宅中婆子引进了后堂。
林惊鸿不得跟着,他无心揣度“大小姐”这个称呼,只一直目送着林莺歌,直到看不到了。
“小婿问岳父安。”林惊鸿被管家带到林家前院书房,在这里,他见到了林莺歌的父亲——林楚麒。
林楚麒一身蓝布长衫,看得出上了些年纪。林莺歌眉眼与他极像,只是他不苟言笑显得严肃。
“舟车劳顿,辛苦了。”林楚麒让林惊鸿坐,还给他倒了茶。
茶的清味在古色古香的屋中萦绕,管家将礼品盒送了上来,林惊鸿知道林楚麒不是挑剔的人,可林家的规矩早有耳闻,他也断不会怠慢。
“小婿不敢僭越。”林惊鸿拱手未坐,低垂着眼十分恭敬。
“坐吧。”林惊鸿听林楚麒又是再让,不再拒绝,坐到了他对面,没有坐实,只微搭了个边。
书房的木门敞开着,门外院中一棵孤树甫生新芽,叶片黄绿,形似小扇。而枝干却斑驳,虬结参差。
一树之上,新生与旧老展示的清晰。
“新焙的双清茶。”林惊鸿双手接过林楚麒递过来的茶,他不知这双清茶是何物,仍是道谢喝了一口。
茶味清淡还多了一股苦涩,细细品味,还有枣香。
“如何?”林楚麒看向林惊鸿,眼神温和,声音低沉。
“岳父的茶自是极好。”林惊鸿读不明白林楚麒的意思,只顺着他的话去答。
“只是这树上的银杏叶和崂山新茶两两相配罢了,怕你喝不惯,加了些干枣片。”林楚麒闻言摇摇头,看着院中之树,竟是笑了。
“原来银杏叶可以入茶,小婿见识了。”林惊鸿微微欠身,也是笑着回应。
“这棵银杏,是我太太离开之时我亲手种下的。”林楚麒看着长了十年的银杏树,海风吹来咸湿的味道。
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他们的女儿都已经成家了。而那一年,他不仅失去了她,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弟弟。
“岳父,莺歌也想着尽早去祭奠母亲,是小婿耽搁了。”林惊鸿知道他岳父与岳母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佳话,二人虽然也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却恩爱非常。
“别紧张,我没有责怪的意思。”
林家只有先夫人噬甜,故而林楚麒太太走后,家里少做甜食,佐茶的小点不过是一蝶海米和山楂糕。
林楚麒将小碟推到林惊鸿面前,待林惊鸿捻了一块山楂糕刚放进口中时,他淡淡开口道:“我太太喜欢山楂糕,两个孩子却都不大喜欢。”
“莺歌也是喜欢玫瑰酥糖的,不过少吃些甜食也好,不然她总是吃了点心忘了正餐。”林惊鸿只咬了一小块山楂糕,唇舌间抿着也不忘回应林楚麒。
“莺歌从青岛去往上海的路上生了场重病,身子一直不大好。前不久她给我来了信,我才是放心了些。”
年迈的管家上了一盘薄荷枇杷蜜糕,林楚麒见了点了点头,眼中竟是染了红。
林楚麒没有续弦,家中也无妾氏,这一辈主家只有他与弟弟林楚麟两人,旁支也不过两家,都还是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乱世之中,人丁又不兴旺,家族的落寞就在所难免了。
而且他年已至此,就只盼儿女安好。所以他一早和管家说好,只管还叫大小姐,勿要称呼姑奶奶,他林家的女儿无论嫁人与否,都是林家的女儿,不是外姓人。
“久缠病榻,性格难免刁钻,若是莺歌冒犯,还请多担待。”林楚麒敛了心神,他与管家商议好,若是大小姐样样都好,便上甜食,若是她受了委屈,便上咸食。
如今他看上了甜食也不再遮掩,女儿送回家信和年货之时他就觉察不对。自己的女儿是个坚韧的,虽是女子,经他“严厉”教导,但始终向往自由。
送走女儿,林楚麒何尝不痛,可胶东林家日益衰败,乱世之下,钱财积累已不再重要,权势之家才是王道。林惊鸿是青岛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有学识有长相,听说还不近女色,两家交好,婚约自是结的顺理成章。
林莺歌离开了家,去了青岛,又去上海。林楚麒的心也从胶东,跟到了青岛,跟到了上海。
“自是如此,小婿娶得莺歌,是福气。”林惊鸿听着林楚麒话中意思,觉得他可能是察觉林莺歌的不对。
果然,林惊鸿听林楚麒继续道:“我娇惯了莺歌,她总是没什么规矩。她如此,她弟弟也如此。”
林惊鸿闻言一惊,胶东林家最重规矩,大概林楚麒是在说林莺歌“抛头露面”参加茶会和办基金会的事,他可能还知道了林昭然□□和办报的事。
“岳父,规矩都是人定的,如今的世道,不遵也就不遵了吧。”林惊鸿实在对林楚麒了解不深,不过他弟弟林楚麟是五卅烈士,国恨家仇,他不可能是找他们算账的。
“莺歌脾气很好,我很喜欢,昭然虽然确实年轻了些,不过,还算听话。”林惊鸿站起身,站在林楚麒身前,欠身鞠躬,“日前小婿没有保护好昭然,还请岳父责罚。”
林楚麒知道林惊鸿这个没保护好就是让人打断了林昭然的腿,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顺着他的话。“我看了《青岛日报》,觉得我与你父亲还真是怪心有灵犀的。”
林楚麒从书架后捧来一个枣红色木匣,走回来放到桌上,双手掀开匣盖,从中拿出楷书金子写着的——即墨林氏族谱。
林惊鸿认出这是族谱副本,想来正本应是在祠堂供奉。
林楚麒翻开封面,递给林惊鸿。林惊鸿双手接过,看到序处赫然陈写——国难当头,族人当共赴国难。
林惊鸿抬头看向林楚麒,想要说什么。但林楚麒摇摇头,示意林惊鸿一一翻看。
即墨林家祖上最早能追溯到抗金名将林济,宋朝进士出身,却投笔从戎,一生戎马倥偬,跟着岳飞阻击金人,企图恢复河山,终是白雪皑皑最后一场空。
林济死了,死的忠烈,谥号文忠,史尊林文忠公。
林惊鸿按照林楚麒的意思一页一页看着,满页朱笔,进士、举人不胜枚举。为官者造福一方,从商者童叟无欺,做师者传道解惑……
最后一页,即墨林家第四十六代,林莺歌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林莺歌名字下写着他的名字——林惊鸿。
“你父亲为了族人不得不做足姿态,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将女儿托付给你,若真当我是岳父,就让我在地底下睡的安稳,闭得上眼睛。”
林莺歌和林惊鸿的名字都是在今年清明祭祖期间,林楚麒告知全族亲手加上的。说是全族,实际上,主族的林莺歌林昭然没有回来,两个旁支的子侄也都没能归家,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行将就木之际,结束了祭祖。
林惊鸿的手指甫一贴在那新墨书就的名字上就被烫了心神,他的名字被生生剜掉,又被填补的严丝合缝。
血腥中混的是蜜糖,也是暗刀。
“莺歌是我此生挚爱,我定护她周全。”承诺易,守诺难,林惊鸿不会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足矣,足矣。”林楚麒心头大事安排稳妥,他就放了心,从木桌抽屉中拿出一把两尺多长紫黑檀木的戒尺,戒尺把手处还有几道很深的刻痕,看起来年代久远,使用频次颇高。
“这是林家的家法,即墨林家子弟犯错皆打得。”准确来说林楚麒也只见这戒尺打过一个人,就是他亲手拿着家法教训的他儿子——林昭然。
“林昭然年少轻狂无知,今后还劳贤婿教训一二。”林楚麒将戒尺递给林惊鸿,林惊鸿怎能轻易接受,这分明就是托孤了。
“小婿断不敢僭越至此,还请岳父另寻他人的好。”
林楚麒没有收手,他保持着递戒尺的姿势,昂首自若,神色如常,倒像是擎着把宝剑一般。
“我不是叫你也护林昭然周全,饶是老朽豁出去这张老脸,也断不会为难你至此。”林楚麒缓看院中,银杏叶片摇动之时,他透过妻子倚门相送之貌,看到了他弟弟爬树摘果子的笑脸……
多年前,林楚麟离家时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能者为之,无能之辈也断不可退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是我林家家训,兄长若拦我,才是真正犯了家法的千古罪人!”
林楚麟说完趁他愣神之际,跳窗逃走,他眼睁睁看着弟弟再未走进家门,如今他将这话的前半部分讲给了林惊鸿,也是要送自己的孩子永远离开家乡,勿要再归。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破一天,我林氏子弟都难得安宁,谈何周全。老夫年迈,只怕看不到最后了,所以,还请贤婿代劳。”林楚麒说完只坦然看向林惊鸿,林惊鸿心下不安。可林楚麒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也没办法再推辞。
“小婿知道了,尽力不负岳父所托。”林惊鸿双手接过“重千金”的戒尺,眉间紧蹙,轻呼一口气。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死之时,别来祭奠,国宁之日,泰山云雾之中,我自是为汝等祈愿。”林楚麒笑着坐回原处,茶还算有温度,他轻轻抿了,眸见明灭变换。
“有时间和莺歌一起去走走,不过,要小心,胶东的海不再平静了。”林楚麒将装薄荷枇杷蜜糕的盘子递给林惊鸿,“拿去给莺歌尝尝吧,她许是会喜欢。”
林惊鸿又接过盘子,抱着戒尺向林楚麒行礼,被等在门口的管家引进了后堂,亲手将糕点给了王妈。
“王妈妈的消息确实灵通。”林惊鸿一路过来,想也想到是林莺歌身边的人给林楚麒传的消息,而那个也只能是王妈。
王妈听了林惊鸿这话,丝毫不慌,“我从未对小姐有哪怕一丝的坏,先生若是怪我给老爷传信,留老婆子在这儿,别带走了。”
“我知道,我没怪你,可你不该瞒我。”林惊鸿将瓷盘递与王妈,冷冷道:“你知道信若是叫有心人看了去,对莺歌只有害没有利。”
“我……这……”王妈没想到这个,她陪同林莺歌去青岛时,林楚麒就让她每周传信,一开始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她也看了听了,还真是说了些“大事”。
“以后通过我的人来传信,你若不信我就继续按着你的来,出了事,别后悔。”林惊鸿不能再进后堂,远远能看着林莺歌的院门算是最大的恩赐了。他手上还拿着那紫檀戒尺,也不好到处招摇,转身离去。他刚走了两步,王妈追了过来。
“那老婆子先谢过先生了。”
林惊鸿停了脚步,点了点头。
林惊鸿被管家安排到前堂林楚麒书房旁的小屋子暂住,他放好了戒尺,略做休息。
日头西斜,管家来传信,老爷让他一起去后堂吃饭。
林惊鸿赶紧收拾跟着去了,一是怕怠慢了,二是担心林莺歌出差错。等他到了,看到林莺歌捧着薄荷枇杷蜜糕正吃着,林楚麒还没到。
他刚放下心,转身就看到林楚麒走了进来,林莺歌站起身走到林惊鸿身边一齐给林楚麒行礼。
“岳父。”
“父亲。”
“都坐,别拘束,都是自家人。”林楚麒做了主位,林莺歌坐他右手边,林惊鸿坐他左手边。
“吃饭吧。”林楚麒说完,林莺歌和林惊鸿都是没动,等着他先动筷。
林楚麒夹了一只提前做好标记的水饺,那是他听了家中姑婆说的,女儿归宁宴吃到了糖饺就一世安乐甜蜜,他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一只完全与众不同的饺子,让他好“作弊”。
“谢谢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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