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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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2 章


      晨光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透的灰白色,像被水反复稀释过的牛奶,均匀地涂抹在冬日的天空和冰冷的水泥路面上。空气里悬浮着细小冰晶般的寒意,吸进肺里,带着细微的刺痛感。宋予执站在青禾中学那扇熟悉的、嵌着黑色铁艺花纹的侧门前,手里拎着一个深灰色的书包——是何雯今早默默放在他门口的,里面装着什么,他完全没有查看的意愿。

      书包很轻。轻得反常。以往这个时候,他的书包里会装着至少两本厚重的竞赛习题集、一沓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笔记、或许还有那个深棕色的旧木盒(如果他决定带上它),以及那个银色药盒。现在,药盒空了,昨晚撒落的药片他没有捡,何雯大概重新放进去了一些。木盒在他自己的口袋里,隔着校服裤单薄的面料,硌着他的大腿,冰凉而沉默。

      校门口零星有学生走进,大多缩着脖子,呼出团团白气,脸上带着周一早晨特有的困倦或是对即将到来的考试的焦虑。他们中的一些人注意到了宋予执,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掠过他额角那块被碎发勉强遮掩、边缘仍透出一点暗红痕迹的纱布,掠过他比往日更苍白、几乎透出青瓷般易碎感的侧脸,以及那双空洞得没有任何焦点、仿佛只是映照着周遭灰白景色的眼睛。好奇的打量,夹杂着隐约的、压低的议论声,像细小的飞虫,试图钻进他的耳膜。

      “……是宋予执?他额角怎么了?”
      “听说上周五就没来……家里有事?”
      “何闻野呢?他们不是经常一起吗?今天没见……”
      “嘘,小声点……”

      那些声音在触及“何闻野”这个名字时,会不自觉地压低,带着一种模糊的、对某种不寻常变故的窥探欲。宋予执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视线平平地落在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上,那里有一小片昨夜未化尽的薄冰,在灰白的光线下泛着浑浊的光泽。他迈开脚步,准确地绕过那片薄冰,踏进校门。鞋底踩在清扫过却依旧冰冷坚硬的水泥路上,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

      校园里的景象与往日并无不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切割着灰白的天空,红色教学楼在晨光中显得肃穆而安静,远处的操场上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身影跑过。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冷漠的秩序运转着,仿佛那个名叫何闻野的少年,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也从未在某个黄昏的音乐教室里拨响过生涩的琴弦,从未在暮色的小径上为了维护谁而与人争执,从未在公交车上笨拙地递过来一条带着阳光气息的围巾。

      正是这种“一切如常”,构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沉重的压迫。世界没有因为某个人的消失而停顿一秒,它继续向前滚动,冰冷无情。宋予执走在这片“如常”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的、不和谐的幽灵,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与现实荒谬的断层上。

      通往高二(1)班教室的那条走廊,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两侧墙壁上贴着各色宣传栏和优秀学生照片,色彩俗艳而刺眼。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又被陆续到来的其他学生的脚步声、谈笑声、书包碰撞声所淹没。那些声音潮水般涌来,又在他周身仿佛自动隔开的一小片真空地带外退去。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各个角度投来,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他没有偏头去看任何一道。他只是向前走,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1)班教室那扇敞开的、透出明亮灯光的门上。

      越是靠近,周围的空气似乎就越发粘稠。几个同班的男生正聚在教室后门附近闲聊,声音在看到他走近时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又堆起略显刻意的、试图表示友好的表情。

      “宋哥,早啊。”一个平时还算熟络的男生率先开口,语气小心翼翼,“那个……你没事吧?听说你上周……”话没说完,在他空洞的目光扫过来时,自动消音了。

      宋予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他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室外寒意的气流。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谁也没再出声。

      教室里的光线比走廊明亮得多,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冷白的光,均匀地洒在每一张课桌、每一本摊开的书本上。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纸张、还有年轻身体温热的气息。早读尚未正式开始,教室里有些嘈杂,背诵英语单词的嗡嗡声,讨论昨晚作业的低声交谈,椅子拖动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所有这些熟悉的、属于校园清晨的声响,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传来,失真而遥远。

      他的座位在靠窗那一列的倒数第二排。他习惯性地走向那个位置,目光却在掠过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凝滞了一瞬。

      何闻野的座位。

      就在他座位的右侧,中间只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此刻,那张浅黄色的课桌干干净净,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连一丝灰尘仿佛都未曾落下。椅子被规整地推进桌肚下,椅背笔直地靠着。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恰好落在那一片空荡的桌面上,照亮了木质纹理,也照亮了那片刺眼的、毫无生气的空旷。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刻意擦拭过,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宋予执记得,何闻野的桌面从来不会这么干净。他总会放一两本摊开的练习册或课本,一支笔,或许还有一个从吴浩那里顺来的造型奇特的橡皮,有时候甚至会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他总抱怨早上起晚来不及吃早饭)。桌肚里可能会塞着那个旧柴犬玩偶(他偶尔会偷偷拿出来摸两下),或者那本用来“观察宋予执进展”的笔记本。

      现在,什么都没有。

      像是有人趁周末,将那个转学生短暂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无声无息地抹除了。只剩下这个物理空间上的“空位”,像一个咧开的、沉默的伤口,镶嵌在热闹的教室图景里。

      宋予执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了足足有三秒钟。他感到胃部那熟悉的、冰冷的钝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太阳穴的血管在纱布下突突跳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引得前排两个女生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去。

      他将那个深灰色的书包塞进桌肚,没有拿出来任何书本。只是将双手平放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窗外的光线落在他手背上,照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和手腕上那圈已经转为暗紫色、边缘开始发黄的淤痕。他没有遮掩。

      早读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班主任老王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他是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此刻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严肃和隐隐忧虑的神情。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在落到宋予执身上,尤其是他额角的纱布和苍白脸色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欲言又止,或许还有一丝得到过某种交代后的谨慎。

      老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强调纪律或抽查背诵。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同学们,安静一下。”

      教室里渐渐静下来,所有目光集中到讲台上。

      “在上课之前,先说两件事。”老王的目光缓缓扫过全班,最后又似无意般掠过宋予执和他旁边的空位,“第一,上周五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我们班的何闻野同学暂时请假,归期未定。大家……嗯,不要过多议论,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

      他说得含糊而官方。“暂时请假”、“归期未定”。这些词语轻飘飘的,试图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失踪、一个家庭的崩塌、一个人可能面临的未知命运,粉饰成校园里一件普通的、不值一提的“事假”。教室里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骚动,许多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空座位,又迅速收回,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没有人敢出声询问。

      宋予执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抵住冰凉的桌面,留下几个浅浅的白色压痕。他依旧垂着眼,看着自己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仿佛老王的话与他毫无关系。

      老王停顿了几秒,似乎也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说,语气稍微加重:“第二,关于即将到来的期末复习,时间紧,任务重。我希望大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调整好状态,全力以赴。个人的困难……要学会面对和克服,学习的主业不能丢。”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又落在了宋予执身上,带着一种隐晦的鼓励,或者说是期望。

      “好了,开始早读吧。语文,第五单元诗词,二十分钟后抽查。”老王结束了简短的讲话,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早读内容,似乎想用这最常规的指令,将一切拉回“正轨”。

      教室里响起了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大部分人都翻开课本,开始诵读。但气氛明显与往常不同,一种古怪的、紧绷的寂静弥漫在琅琅书声之下。许多人的注意力都无法完全集中,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空位,飘向那个安静得异常、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冰壳的宋予执。

      宋予执没有翻开语文书。他甚至没有从书包里把书拿出来。他只是那样坐着,双手平放,目光低垂,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耳边是或高或低、或流利或磕绊的诗词诵读声,那些熟悉的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刻听来,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石子,敲打在他空洞的听觉上,无法进入意义理解的层面,只留下机械的、令人烦躁的声响。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又一次缓缓偏移,落向了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阳光移动了一点,现在刚好照亮了椅子的一部分。木质的椅背上,似乎有一道非常浅的、不太明显的划痕。是之前就有的吗?还是何闻野留下的?他记不清了。何闻野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坐着。他会微微侧着身子,手臂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搭在两人之间的过道上,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轻点桌面;听课听到疑惑处,他会微微蹙起眉,咬着笔杆;被老师点到名回答问题时,他会带着一点紧张却又努力清晰地说出答案,眼睛很亮;有时候偷看过来,被他发现,又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转回去,耳根泛红……

      那些画面,原本只是日常中模糊的背景,此刻却像被突然调高了锐度和对比度,无比清晰、带着灼痛感地一幅幅撞进他的脑海。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每一个表情都鲜活分明。与眼前这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空旷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胃部的钝痛加剧了,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缓慢地拧绞。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挪过去按住胃部,却在半途硬生生停住,转而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另一种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和转移。

      就在这时,前排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是学习委员在分发上周五随堂测验的卷子。纸张传递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低叹或小小的欢呼。

      一张折起来的卷子被放到了宋予执的桌角。他瞥了一眼,没有去动。满分,或者接近满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紧接着,另一张卷子被递到了他旁边的空桌上。发卷子的同学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和尴尬,犹豫了一秒,还是将那张卷子轻轻放在了空桌的中央。

      那是何闻野的卷子。

      纸张很白,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上面用红笔批改的分数隐约可见——一个不算太高,但对他这个转学生来说已经算不错、甚至带着明显进步痕迹的分数。卷面应该不算整洁,他做题总是有点急,字迹有时候会飞起来,但关键的步骤和答案,只要他会的,都会努力写清楚。

      宋予执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卷子上。它静静地躺在空荡的桌面上,像一个突兀的、来自过去的幽灵,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关于“存在”和“未完成”的证明。它证明着,就在几天前,那个少年还坐在这里,皱着眉对付这些题目,或许还会在遇到难题时,偷偷瞄一眼旁边,试图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到一点提示的线索(虽然从来找不到)。

      而现在,人不见了,卷子却回来了。

      一种荒谬绝伦的、近乎黑色幽默的尖锐痛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宋予执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他感到呼吸一窒,喉咙里涌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张卷子,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灰白的天空下,光秃的树枝一动不动。远处教学楼顶上,那只常年蹲踞的风向鸡,指针指向北方,凝固如铁。

      早读课就在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缓慢爬行。时间像是被粘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难以忍受。宋予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像一尊被钉在座位上的标本。他能感觉到周围不断投来的、小心翼翼的打量目光,能听到那些压得极低的、关于“何闻野到底怎么了”、“宋予执看起来好可怕”、“听说跟沈千恒家有关”的零星碎语。这些声音像细小的芒刺,不断试图扎进他冰封的感官,但大部分都被那层厚厚的、由麻木和钝痛构筑的屏障挡在了外面。

      直到早读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那尖锐的电子音仿佛赦令,让教室里凝固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些。学生们如同得到解脱般,纷纷起身,活动身体,结伴去洗手间或接水,嘈杂声重新涌起。

      宋予执依旧没有动。他仍然看着窗外,仿佛窗外那片灰白的天空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答案。

      一个身影犹豫着,磨蹭着,最终停在了他课桌旁边。是吴浩,何闻野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同桌。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本笔记本和试卷。吴浩的脸色也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看起来也没怎么休息好。他站在过道上,看着宋予执冰冷的侧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属于这个年纪男生的无措和难过。

      最终,吴浩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个文件袋,轻轻放在了何闻野那张空桌的桌角,压住了那张孤零零的卷子。然后,他飞快地看了宋予执一眼,那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心,有同属于“知情者”或“半知情者”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安慰——随即,他低下头,转身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承受不住那股无形的压力。

      宋予执的余光看到了那个文件袋。很普通的透明袋子,能看见里面是何闻野的笔记本,封面是简单的深蓝色,还有几本皱巴巴的习题册。那是何闻野留在学校的东西。吴浩大概是受老师或何雯的嘱托,帮忙整理出来的。

      文件袋静静地放在那里,与那张卷子一起,构成了对那个空位更具体、也更残酷的注解。它们提醒着所有人,也提醒着宋予执,那个座位不是一开始就空的,它曾经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留下了作业,留下了痕迹,然后……不见了。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课间十分钟的喧闹达到了顶点。几个男生在过道上追逐打闹,差点撞到何闻野的空桌子,被旁边的女生低声喝止,他们讪讪地道歉,目光瞟过空位和旁边雕塑般的宋予执,表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女生们聚在一起小声说话,话题似乎也绕不开那个空缺,时不时朝这边投来一瞥,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好奇。

      宋予执感到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这间教室,这片喧嚣,这个空位,这些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刑场,每一秒都在对他进行着凌迟。但他记得宋致远的话,记得自己那声干涩的“粥”,记得口袋里那个冰凉的木盒和音乐盒。他必须坐在这里。这是“哥哥的责任”,是“连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必须承受的一部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刺痛。他终于动了动,极其缓慢地,从桌肚里拿出了自己的语文书,摊开在桌面上,翻到早读要求的那一页。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那些字像一群毫无意义的黑色蚂蚁,在眼前混乱地爬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触到了那个深棕色的木盒,还有里面那个更小的、冰凉的金属物体。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星辰藤蔓的刻痕带来的凹凸感,通过指尖传递上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和“他”的实感。这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点,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是顾闻衍。

      他额角贴着新的、更显眼的白色纱布,边缘还能看到紫色的药水痕迹。脸色比宋予执好不了多少,苍白中透着倦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火焰,像是淬了火的刀锋。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没拉全,露出里面同样黑色的毛衣,整个人带着一股与校园格格不入的、硝烟未散的戾气和沉重。

      他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相对平静的水面。教室里的嘈杂声瞬间降低了好几个分贝,许多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他额角的伤。关于上周五晚上的一些模糊传闻,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具象的印证。

      顾闻衍的目光在教室里迅速一扫,准确地锁定了靠窗坐着的宋予执,以及他旁边那个刺眼的空位。他的眼神在空位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的怒火、痛楚和深重的自责几乎要满溢出来,但他很快压制下去,抿紧了嘴唇,大步朝着宋予执的方向走来。

      他的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所过之处,学生们下意识地向两边让开,窃窃私语声完全停止了,只剩下一种屏息的寂静。

      顾闻衍一直走到宋予执的课桌旁,停下。他没有看宋予执,而是先看向了那个空位,看向了桌面上那张卷子和桌角的文件袋。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向宋予执,声音压得很低,嘶哑而直接,没有任何寒暄:“警察那边,还是老样子,线索断了,沈建明咬死了不认。监控被处理得很干净,那辆接手的车,像蒸发了一样。”

      宋予执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语文书上,但握着木盒口袋的手指,却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顾闻衍继续低声说,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我这边没停。沈家核心的几个子公司今天上午已经正式申请破产保护,银行在全面追贷,供应商集体断供,沈建明个人名下的房产、账户已经被查封了大半。沈千恒……他以前那些破事,够他喝一壶的,现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听说精神状态也不太对了。”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宋予执苍白僵硬的侧脸,声音放得更低,也更沉:“但这些还不够。我要找到人。我找了一些……‘特殊’的门路,在查沈建明早年发家时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网,还有他最近可能动用的、不常露面的‘暗桩’。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但我不会停。”

      他说完,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观察宋予执的反应。但宋予执依旧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顾闻衍说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顾闻衍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和无力,他咬了咬牙,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用密封袋装着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电子元件碎片的东西,轻轻放在了宋予执的语文书旁边。

      “这是昨晚,我的人在那两个被抓的家伙其中一个的手机 SIM 卡槽缝隙里找到的。”顾闻衍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不是他们的东西。很新,像是某种……微型追踪或窃听装置的残片,工艺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已经找人去查来源了,但这需要更专业的渠道和时间。”

      他盯着那片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碎片:“这可能是条线,也可能是烟雾弹。但无论如何,是条缝。我会顺着这条缝,撬开它。”

      直到这时,宋予执的目光,才极其缓慢地,从语文书上移开,落到了那片小小的黑色碎片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冰冷、极其尖锐的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恢复了更深的空洞。

      他没有去碰那片碎片,也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看着。

      顾闻衍也没指望他回应。他知道宋予执现在是什么状态。他只是来告知,来传递一种“搜寻尚未停止,战斗还在继续”的信号,或许,也是来寻求一种无声的、同处于绝望深渊中的同盟确认。

      “文化节……虽然推迟了,但还没取消。”顾闻衍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低沉,“你那个物理模型……何闻野之前提过,他很想看。”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空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艰涩,“如果……如果到时候……也许……”

      他没有说完。这个“如果”太沉重,太虚无,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宋予执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对不切实际幻想的本能摒弃。

      顾闻衍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最后深深看了宋予执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空位和桌上的卷子、文件袋,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脑子里。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身与校园格格不入的沉重与戾气,大步离开了教室。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教室里的低气压却没有随之散去。所有人都被刚才那一幕震慑住了,看向宋予执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言。那些关于“绑架”、“沈家”、“危险”的模糊传闻,似乎在这一刻被顾闻衍额角的伤、他冰冷的话语、以及那片神秘的黑色碎片,涂抹上了更浓重、更令人不安的真实色彩。

      上课的预备铃在此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教室里诡异的寂静。学生们如梦初醒,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但心绪显然已经无法平静。

      宋予执依旧坐在那里。那片黑色的碎片静静地躺在他的语文书旁边,在冷白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幽微的、不详的光泽。他看了它很久,然后,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或者剧毒的东西,将它拈了起来,放进了自己校服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贴着他冰冷皮肤的位置。

      那里,距离心脏很近。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那片硬物的轮廓和边缘。冰冷,坚硬,带着未知的可能性和更深的危险气息。

      一条缝。

      顾闻衍是这么说的。

      宋予执的指尖在口袋外无意识地按了按,隔着布料,也按住了口袋里那个深棕色木盒的轮廓。一边是冰冷坚硬的、代表未知线索和残酷现实的碎片,一边是同样冰冷沉默的、代表短暂温暖和永恒失去的音乐盒。

      他就这样,在周遭重新响起的、数学老师讲课的平稳声音中,在公式与数字构筑的另一个理性而冰冷的世界里,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语文书边缘划动(那里有一句被划了线的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另一只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紧紧握着那片冰冷的碎片和那个更冰冷的音乐盒。

      窗外的天空,依旧是一片压抑的、缺乏层次的灰白。阳光短暂地露了一下脸,苍白无力地照在何闻野空荡的桌面上,照在那张孤零零的卷子和那个透明的文件袋上,然后又被流云遮挡。

      教室里的暖气发出低沉的嗡鸣,试图温暖这个空间。但宋予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只感觉到口袋里的冰冷,胃里的冰冷,心脏处的冰冷,以及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凝固的冰冷。

      时间,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冰冷中,一分一秒,极其缓慢、却又无可挽回地向前流淌。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写满又擦掉,老师的讲解声平稳无波,周围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偶尔响起的低声应答,是一切“正常”教学活动的进行。

      唯有那个空位,像黑洞一样,沉默地存在于这片“正常”之中,吸收着所有的目光、猜测和无声的哀叹,也吸收着宋予执全部感官所能接收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意义。

      他坐在这里,履行着“哥哥的责任”,实践着“连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的承诺。身体在座位上,灵魂却悬浮在某个寒冷的、缺失了关键刻度的虚空里。

      口袋里的碎片硌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木盒的边缘抵着大腿,冰凉而沉默。

      数学课还在继续,距离下课,距离放学,距离下一个周一,还有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

      而寻找,或者等待,也将在这种冰冷的、日常的刑期中,继续下去。直到那条“缝”被撬开,或者直到……时间本身将一切掩埋。

      宋予执的目光,最终再次落向了旁边的空位。阳光不知何时又挪动了一点,现在,刚好照亮了空椅子的整个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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