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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明经堂的门大敞着,陆昭熙姗姗来迟,快速预览了下手中的近百项议题。
第一个就是萧监国反叛可能,以及对国家安全性的考量。
之后是她可能的拥兵数量和造反的成功几率。
十几项后,经验十足的在座士大夫们一致认为答案是绝无可能。且不说景帝那般胸有成竹的谨慎性子,一定不会留下这么大一个安全隐患在内,而自己还能放心驰骋千里之外的沙场。兵部也有记载,历代监国权限限制级别都是最高,几千个皇帝的智慧加诸她一身,她翻不出什么浪花。士为上,男尊女卑,君权神授这些思想烙印,她身上也都有。
士人们最后都烦了,觉得其中只有一项值得他们这些朝廷肱骨讨论。
“如果萧相有反叛的迹象,到何种程度将其缉拿,如何量刑。造反之罪死刑可否?”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清冷声音出现在众人耳畔,有如箭竹般直直插在萧宁这个小女子生与死的界限之上,“不行。”
“下一项。”
他淡声终止了这个议题,感兴趣的士大夫失望难掩。秉着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想法,十几道理性的声音齐出,浅辩了几句。
主位上的人把指骨捏的咯咯作响,句句反唇相讥,推挡回去。
要知道众人本就对这项很感兴趣,还有如此强劲的对手做反方,更加激起了辩手的本能。
“叛国之罪凌驾于任何律法之上,更何况萧相偌大的权力,本就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判更重的罪责!”
“请你先搞清楚,背叛国家和背叛朝廷是两码事。”
“就算她反叛迹象极轻微,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那依你说什么叫轻微,没把传国玉玺拿来私用算否?”
“陆相是否夹带私人情感,才会对错误百般维护,对不争的事实欲盖弥彰!”
“假定有罪论,你思维混乱、逻辑跳跃,质疑我,也配?”
陆昭熙面若寒冰,寸步不让。在座仁人志士群起而攻之,大段大段的时间流逝,未把界限推移一分。双方再僵持不下,剩下的议题也就不用再提了。还是德高望重的三朝肱骨老臣出面,制止了争辩。
陆昭熙缓解了下心绪,饮了口茶维持原判,“不行。继续下一项”
“陆相……”
“唉”
好不容易缓和局面的老臣抬手制止了起身欲辩的人,忙说下一项下一项。
接下来谈到萧宁是否利用职务之便,损男子之利补女子之益,颠覆朝纲,做出有维人和之事。
“柔嘉公主本应为我朝做出贡献,赴北狄和亲以平战乱,却被萧相横加阻挠”
“以完善户籍制度为名,许女子落户之简便,导致我朝和离率大大上升,女子活跃于市坊之间,极大妨碍了社会稳定”
“前些日子查看律法,细微之处的‘男子’被模糊成了‘人’,各位请看《祁律疏议》最新修订本。”
萧宁肯定是干过这类事的,陆昭熙略做回护,知道不可辩争,也不做无所谓的努力。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推翻重改于社会稳定无益,于家国社稷无功,日后多加防范识别就是。”
他淡声讲。
诸辩手提起的心稍放下了点,继续下一项。
老爷们娇气,连坐数个时辰腰酸腿疼的,暂停商讨,进入茶歇阶段,自由辩论。
虽然明经堂不论官职,不认强权,只认公理,但方桌还是压迫感十足。茶歇时算是短暂的放松。
一位老爷眉眼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就着萧相的所作所为诉苦,
“我儿本该娶妻之年纪,被那人搅和的无人可娶,无人愿嫁。家不齐无以治业,苦矣”
老爷浅啜饮口红茶,不时有人有相同经历应和他。看来老爷儿子的经历也不是个例。
“那人图啥呀”
总不可能是看上了,谁也不可能一下看上那么多大好儿郎啊。
知道内情的人都没资格在这里,只有相关联人士知道点,“每条信息十两,关于谁的都可以。她就图十两银子。”
仕途官运如何,品貌为人咋样,甚至是否为青楼楚馆的常客,都可以用十两银子买到。
简单的一只钗环都不止这个价了,萧宁的信息还保真,可以说是性价比超高了。虽然她在贵女中遭受排挤是真,地位高也确实不假,有她出席的宴会座无虚席。
这么些年也没想着涨价。
“真是可怕”
“最毒还是妇人心”
“就只值这个价?”
“萧相怎么说也是日淌万金的大人物”
“私下里也是真的穷”
老爷们啧啧声四起,为受害人感到不值。人一多说什么的都有。
陆昭熙才不关心这些事,他只知道她暂居陆府三年后,还给他十二箱金子和一摞账本,每一笔每一分都和他划得清楚。
他还知道她逛青楼。
她根本不是好人。
他闲闲摞着小木块,置笔架的墨迹未干,有点沾蹭到了手指。
他心情烦闷,拿起仆从递来的帕子擦着手,对自己的力道也不分轻重,让冷白的肤色染红也无知无觉。
“下一项,关于萧相的婚姻状况。”
萧相于天启十五年八月十四日娶夏知安为妻,后经十几位户部仁人志士的联手考究证实为假。
接下来的二十几项讨论议题名为萧相的婚姻,实则针对的是陆昭熙与萧宁的关系。萧宁的大逆不道,陆相是否早已知情,是否曾为她提供遮掩袒护,是否对她留有私情,是否狼狈为奸,甚至是否受他指使。
明经堂谁也不会放过,虽然是陆党提议开的堂门。
陆昭熙抬手,手下人呈上早已准备好的证据链。其实要解决这些看上去难,实际上抓住一个关键点足矣。
“萧宁死了。”
被她自己害死的。
江南落水一案她做的天衣无缝,陆党用起来也简便许多,只稍稍完善些便好。
匀称的指节泛着半褪的红色,无意识紧攥着块搁笔木毡。
王蒙清楚的知道对于陆昭熙的政治利益而言,这是群英荟萃的明经堂带来的最大好处,也是唯一目的。
如果不能做好切割,连锁效应他不会好过的。大浪淘沙,谁也不会是永远留在黄金台上的人。
王蒙一直侍候在陆昭熙左右,此刻为他倾倒着上好的雪融红茶。
茶汤清亮如琥珀,倒映着男人端方清正的影子。
过往记忆如雪花般飘进脑海,男人清冷自持,淡声说着万无一失的完美托词。
世间的真理步步紧逼他,他渐渐不能从容地回答那些刨根问底的问题。
“她身体不好,我没做到我娶她之前做出的承诺,我把她养得很差。陆昭熙一诺千金,她应该是不认可这句话的”
“……她对我很坏,宰相日理万机,我们几乎没什么时间给对方。我不去找她,她近乎不记得有个人需要她应付……不过我不怪她,因为我很大度。”
一抹夕阳斜进来,在方桌上有一方形天地。
“她总不是很主动,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篇被逼出来的亡妻回忆录,苦涩中还带着半斤酸甜,男人清冷无比,一本正经地控诉,心绪不宁地忏悔,嘴硬地要死。在座的祈朝精英们一听就知道他完蛋了。
还好昔人已矣,影响不到这位权臣了。
“智者不入爱河……”
陆昭熙手一摊,冷眼观着说话的人,眉眼间压抑死寂。
“你想说什么?”
三朝老臣也扛不住他给的压迫,悻悻找补,“但陆相与昔夫人情感甚笃……”
陆昭熙瞬间黑脸。
劝分不行,劝和也不行。
有一些关于议题的讨论一时间全部停住了,众精英沉默几息不发一言。
有几个士大夫悄然无声地拂了拂眼角,为这般悲情罕见地流下眼泪。
陆昭熙莫名其妙的,余光中扫到自己在红茶汤里的影子,竟然发现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男人无语片刻后道,
“就这样。”
为了政治利益他不得不这样做。身为政客,你不止是你,政见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心肝脾肺肾之于人一样。
这只是暂时性的分开,而之后,他就能和乖乖永远再一起了。
他会给乖乖最全面地庇护,在他的荫蔽下她不会再受到一点伤害。她要好好养病,好好吃饭,乖乖喝药。假以时日……陆昭熙倨傲得停住自己这方面的想法。
就是那种最大的幸福面前,人会刻意在靠近它时停住。
身后谋士提到嗓子眼地心也稍稍放下,左一下右一下地为陆昭熙呈着文件,递上茶点。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陆昭熙这样形容他的妻子。本是杜才子的轻浮孟浪诗句,因着陆昭熙本人在众人心中根深蒂固的严谨端方形象,所有人下意识想像“总不如”的她的模样。
整座城的繁华我已见过,美丽至极。但如果你挑起珠帘看我一眼,前者不及你万一。
玉石叮当,菩提珠碰撞在一起,清凌凌的声音煞是好听。
议程已至尾声,明经堂经纬天地,言而有信地给所有人在真理面前平等的地位。
女子是否可以为官,像萧相这般极有才能的朝廷是否可以破格录取,进而延展出女子是否拥有其他男子出生就有,而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权利呢?
士大夫浅浅讨论了下,很快进入下一议题,因为它只是一个铺垫。
“几千年的伦理纲常不可变,现在讨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萧相,如何量刑。”
主位上的人,淡声公布完最后一项,弯折着指骨,捏着文书的一角。
紧接着,他就说了句,“不行。”
“陆相,你究竟有什么好袒护她的?她可是害死了你的妻子啊!你本该和您夫人幸福美满度过后半生的!”
这句话表面情绪化,实则十分有水平,直触人心最深处。近百项的议题让众人摸清了陆昭熙的底线——其他人怎么样无所谓,萧宁必须要好好活着。
他也跳不出男子固有的思想窠臼,他是既得利益者,没有理由为另外半边天下平反的。但是萧宁在那半边天下里,他寸步不让。
精英们改变不了他,又忌惮他把黑的变成白的之能力,要知道明经堂所出经书是要传教天下的。他们试图挑起男人的怨恨来。
恰好,他很恨她。
又很恰好,他说过原谅她最后一次。
“我说不、行。”
平静的冰面之下水流涌动,那世间最冷酷的东西蕴藏其中。他们换了十几个角度劝这位权臣。他淡色的眼眸里满是平静。
仿佛早预料到他们的冷酷积满会是怎么个冰湖碎裂的惨烈局面,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萧相该死!她不得不死,她若活着,我们这些人颜面何在?我们所失去的由谁来偿还?!”
近乎崩溃的一声,带动了一整片冰湖“咔嚓咔嚓”地碎成片。
“她何罪之有呢?我们本来定的规则也很模糊不是吗?审查机制不够严格是她的错吗?她有才华有能力碾压你们所有人是她的罪吗?”
“是,是,萧相就是一个越考究越令人佩服的一个人。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罪就是她女子的身份!”
“出生时就定下来的事,这竟然能是罪吗?我刑部起家,刑部没有这样定罪的!”
让陆昭熙面对这些无疑是痛苦的,他本是那些冷酷碎冰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坚硬严寒的一块。
他辩的不止现在明经堂六十一位朝廷肱骨,还有与他们思想高度重合的自己。
牵着千钧重的也只有那一根名为萧宁的细发。
“我说不、行。其他人如何都与我没关系,但萧相的命,我说不行!”
冰湖轰然碎成一池冰霰,月光照在其上,惨白一片。
明月窥进了这扇窗子。泾渭分明的两方,人数上来看力量悬殊。
没人能想到最激烈精彩的辩论会在这收尾的最后一项。
这一项的讨论时间比之前所有加起来的都要长。
王蒙手心捏了一把又一把汗,心中的一根弦绷到极限,只要熬过去,他们只要退一步就是最好的结果。不然就是玉石俱焚,大人给她陪葬。
王谋士也没想到大好的局面,最后会在这里,在最细微最板上钉钉之处全部推翻。
她不是本来就要死的吗?
精力被耗得所剩无几,清冷的权臣面容血色全无,思想被攻击到崩溃边缘。
“行!”
一道再也受不了的声音传来,很快就连成一片。
眉梢上挂着的汗滴落,“哒”地落在冷白肤色的手背上。
“行什么?说清楚一点。”
他胸膛起伏,甚至都平稳不了,嗓音却慵懒欠揍无比,衣衫之下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
“免萧相凌迟之刑,投入诏狱,半月后可归。到那时对天下人宣告她的死讯,以正公理。”
话外之音陆昭熙当然明白。
呵,还真的只退了一步,不过他很是满意。
“我宣布自开国以来,由从三品以上士大夫,食邑千万户以上的王侯将相组成的明经堂,第三番闭堂。”
他仍然冷着面,不过难忍悦色,在眉眼上透露个干干净净。
“滴哒”
清泠泠的菩提碰撞的细微声音再次传来,男人的耳尖微动。
所有事项讨论完毕,总算是结束了这场噩梦。
诸精英落笔写经书的时候,总忍不住瞥陆大人一眼,写的是屈辱也是解脱。
然后他们就发现胜利者不仅没多少开心吧,面色还越来越沉。
那点珠石乐声很快不止陆昭熙能听到。苦寒梅香慢慢透过来,蔓延整个经堂。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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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萧相日读书以寸计。
*她什么书都看。有的书只看过一遍就避之不及,但奈何她过目不忘。
*“你看的是《洞玄子》吗?”她被他弄得受不了。
它是本详细探讨性技巧与养生,强调阴阳调和的前朝作品。
*她岔开话题,“你看的是盗版。”
*“…停……是真的盗版……唔……我那有本真迹”
*“是真的!真的不骗你……你得慢一点。”
*事后他真把那本落灰的书翻出来了。他又是训诂学者,对一些字眼总要特别强调,实践证明。
*半月后她放弃挣扎,彻底丧失了指导权